第八章  泰伯第八

做好事是德,不留名更是至德

儘管孔子、司馬遷兩大偉人全力加持,知道吳國故事的人,還是少之又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也是一例。

原文

《泰伯篇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華杉詳解

孔子說,泰伯可以說是至德了,屢次把天下讓給別人,而並不為人民所知道,大家都找不到具體事跡來讚頌他。

泰伯讓國的故事,前面提到過。這裡再具體講一下。

泰伯,是周太王古公亶(dǎn)父的長子。古公亶父三個兒子:長子泰伯,次子虞仲,三子季歷。季歷最小,卻比兩個哥哥都先結婚生子,季歷的兒子姬昌,出生的時候據說有祥瑞,古公亶父非常喜歡這個孫子,自己感歎:「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很希望姬昌能繼承他的事業。

泰伯知道父親的心思,但是按照周禮,長子繼位,父親去世後,他會繼位。他不在,是老二虞仲繼位,季歷是第三順位繼承人,怎麼也輪不到他。為了不讓父親破壞規矩,引起政治風波,埋下政治炸彈,他就和二弟商量出走,讓國給三弟。

兩人乘父親生病的時候,謊稱進山為父親採藥,就一去不復返,而且遠遠地走到家人找不到的地方。走了多遠呢,從今天陝西岐山縣,一直走到江蘇無錫,今天公路里程是1419公里。可見兄弟倆是一直走一直走,要走到天涯海角的態度,也確實走到了東海之濱。

兩個哥哥都失蹤了,季歷順理順利繼位,之後再傳給姬昌,這就是周文王,果然開創了周朝的事業。

泰伯和虞仲到了無錫,與當地土人生活在一起,還斷髮文身,以示加入蠻夷部落,絕不西返。當地一千多家土人推舉泰伯為王,泰伯這就創立了吳國。

泰伯去世後無子,虞仲繼位,之後的吳國君主,都是虞仲的子孫。所以也有一種說法,泰伯因為二弟是聽他的,被他帶出來,跟他離家受苦,所以故意不婚不育,讓二弟和他的子孫得以享國。這個,就純粹是猜測了。

孟子說:「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有人能讓國,因為好美名。泰伯則不僅有讓國之德,卻能隱名隱德,他跑得遠遠的失蹤了,國人連他的生死都不知道,只知道說是去採藥就沒見人了。所以他也沒有要名。周國知道吳國是自己一家人,是後來的事了,周武王追封泰伯為吳伯,封了伯爵。

和泰伯三兄弟差不多同時代的,還有讓國的三兄弟,就是孤竹國(今秦皇島)的伯夷叔齊兄弟。

以泰伯的地位和事跡,他的名譽應該不遜於伯夷叔齊兄弟。但伯夷叔齊的故事,婦孺皆知,而泰伯、虞仲的事跡,基本沒什麼人知道。所以孔子說「民無得而稱焉」,要替他們正名。

司馬遷寫《史記》,把吳太伯世家列為世家第一,第二是姜太公,第三才到周公的後代魯世家。一般認為吳國是蠻夷,都不是中原國家,司馬遷將吳國放在第一,因為吳國創立者,本該是繼承周天子的,他才是最「正宗」的。

但怎麼樣呢?儘管孔子、司馬遷兩大偉人全力加持,知道吳國故事的人,還是少之又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也是一例。

做好事是德,不留名更是至德。

對朋友關係的重視,是儒家一大特色

原文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xǐ),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華杉詳解

「禮」,是禮節,關鍵在於有節,儒家講中庸之道,無過不及,沒有過分的,也沒有沒做到的,恰到好處。沒做到,是無禮。做過了,也是無禮。

「恭而無禮則勞。」對人恭敬,但若沒有禮來節制,則儀節繁多,把雙方都勞煩了。這個我們有體會,有的人禮數太多,奉承話太多,你跟他在一起,雖然知道他是好心尊重你,但還是特別累,因為你得受他的禮,還得還他的禮呀。

「慎而無禮則葸。」「葸」,是畏懼的樣子。謹慎是好的,但如果謹慎沒有禮來節制,則逡巡畏縮,小心太過,甚至顯得猥瑣了,不能擔當,也不被人尊重。

「勇而無禮則亂。」勇敢是美德,但若沒有禮來節制,則逞血氣之勇,不顧後果,以至於悖亂。

「直而無禮則絞。」說你這個人比較直,固然也是好的,不跟人拐彎抹角,也不搞什麼陰謀詭計。但是如果直沒有禮來節制,心直口快,任情喜怒,對別人毫無包容,那就淪於「絞」,急切傷人。

《曲禮》說:「道德仁義,非禮不成。」又說:「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故曰禮者不可不學也。」這個,要深刻體會,時刻提醒,修到五十歲,能修個差不多,就算大成了。

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這裡的君子,是指在上位的人。「篤」,是篤厚。「興」,是興起。「偷」,是偷薄,薄情寡義。

在上位的君子,一舉一動,百姓都瞻仰倣傚。君子若能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和睦宗族,篤厚於一家之親,則民眾感發興起,各親其親,仁義之風就興起來了。

君子如果能不遺棄自己的故交老友,對自己微賤時的朋友也不疏遠,則百姓跟著倣傚,各自親厚自己的故舊,自然教化行而風俗美,沒有薄情寡義的人了。

儒家之道,始於人倫之道,所謂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對朋友關係的重視,是儒家的一大特色,強調朋友是學習進步的夥伴,要選擇朋友,相互學習切磋,相互批評指正。如曾國藩說,學習最重要兩件事,就是讀書與交友,讀什麼書,交什麼朋友,就決定了你的進步與否。事實上,朋友對我們的影響比書本還大!《毛詩・伐木序》說:「自天子至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從天子到庶人,沒有不需要朋友相互學習、批評影響,就能「自學成才」的。

人要選擇朋友,進步之後呢,你若富貴了,自然有新朋友。但是,故舊不遺,孔子強調,你不能遺棄你的老朋友。

天子也有老朋友,也給你定義了:「王之故舊朋友,為世子時共在學者。」誰也不是生下來就當皇上的,做太子時一起讀書的同學,就是你的老友。

儒家對自己的身體,有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觀念:「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原文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華杉詳解

曾子病重,快死了。他把門下弟子們叫來,讓他們掀開被子,看他的手腳,說:「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腳!都好好的還在吧!《詩經》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終於全須全尾地走到人生終點,我的身體不會受到損傷了!小子們!」

儒家對自己的身體,有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觀念,就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產權是父母的,不敢損傷。「父母全而生之,亦當全而歸之。」保全自己的身體,是孝道的重要核心之一。如果損傷了自己的身體,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如何照顧父母呢?如果輕率冒險失去了生命,走在父母前面,則更是大不孝了。所以曾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到自己臨死了,才鬆一口氣,我的身體,總算完璧歸趙了!

儒家的觀念,是非常非常地愛惜身體,愛惜生命,所謂君子戒慎恐懼,小人無所忌憚。孔子時代的儒家,不會為工作拚命,不會跟暴君死磕,像明朝方孝孺那樣,跟明太祖朱棣死磕,被滅掉十族的烈儒,已經不是孔子的價值觀了。

儒家的身體觀在今天,絕不會危險駕駛,絕不會橫穿馬路,也不會去參加冒險運動。處處小心謹慎,敬畏身體,敬畏生命。

君子可以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但絕不做不必要的犧牲,並且隨時加以一百倍的小心,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見了牆根我都繞著走!

儒家思想,很大程度是講領導力

君子的領導力,主要來自於他的修養,而修養的表現,主要是容貌、顏色、辭氣三條,我們與人交接,先看容貌,走近了看臉色,之後說話看言語,就是這個次序。

原文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華杉詳解

曾子生病,孟敬子去看他,也請教他有什麼話留下來。曾子先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臨死時,悲哀恐懼,鳴叫悲聲。人呢,那要死了,也不圖別人個啥,到了窮途末路,返璞歸真,這時候還要跟你說點話,一定都是善意!

這是曾子怕孟敬子對他的話不重視,特意鋪墊強調。

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在上位,做領導的人,日用常行之間,最貴重的道理就三條。哪三條呢?

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

容貌、顏色、辭氣三條,我們與人交接,先看容貌,走近了看臉色,之後說話看言語,就是這個次序。《禮記》說:「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曾子就是給孟敬子講這三條。

「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暴」,是粗暴放肆。「慢」,是怠慢。君子一動容貌,必然溫良恭謹,你不粗暴怠慢人,人也不會粗暴怠慢你。

「正顏色,斯近信矣。」端正儀態顏色,一看就讓人信任。不會顏色輕佻,一看這人就不靠譜。所謂一身正氣,讓人有信任感,而且別人也不敢欺騙你。

「出辭氣,斯遠鄙倍矣。」「鄙」,是粗鄙。「倍」,同背,背理。說出話來,吐字清晰,爽朗明確。不會含含糊糊、吞吞吐吐,一聽就猥猥瑣瑣。你言辭清朗,沒有粗鄙背理之詞,別人也不敢拿粗話來非禮你。

所以君子的容貌、顏色、辭氣,不僅正己,也可以正人。子夏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這是容貌;即之也溫,這是顏色;聽其言也厲,這是辭氣。

又有,《韓詩外傳》:「故望而宜為人君者,容也;近而可信者,色也;發而安中者,言也;久而可觀者,行也。故君子容色,天下儀象而望之,不假言,而知宜為人君者。」一看就有領袖風範的,這是容貌。接近之後覺得可信賴的,這是顏色。說話中情達理的,這是言語。經過時間考驗,依然讓人欣賞的,這是行為。所以君子的容貌顏色,天下之人都把他當表率偶像來仰望。不用說話,就知道他是領袖!

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籩」,是竹器;「豆」,是木器;都是祭祀用的禮器。「有司」,是管事的人。曾子說,具體事務,有具體管事的人,卿大夫不必親自操心。想來孟敬子平時管得太細太瑣碎,自己領導不好,別人也發揮不了,所以曾子跟他說這一番其言也善的話。

儒家思想,很大程度上是講領導力,而且是通過自身的修養來提高領導力。這個要深刻體會,反覆玩味。

君子才智超群,卻不在人前逞能,而是始終看著別人有本事!

原文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華杉詳解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才能的人,卻向沒才能的人請教。知識多的人,卻向知識少的人請教。

這條很重要!《中庸》說,天地之大,有愚夫愚婦知道能做,而聖人不知不能的事,所以像舜那樣的聖人,他也「好問而好察邇言」,什麼事都多問問別人。

王夫之在講解《資治通鑒》時也專門說過這個問題,說帝王為什麼還要找帝師。你不要覺得,「我比你強,你有什麼資格教我」,而是人人都有他懂得而你不懂得的。

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人人身上都有值得我學習的地方。

有若無,實若虛。

有學問卻像沒學問一樣,滿腹經綸卻像空無一物一樣。

就像我們現在說的空杯心態。人的品德,就像一個容器,器虛則物注,滿則止。你若是空杯,別人的思想智慧就能注入進來。你若滿杯,只有你往外溢出,別人的一點也注入不進去。所以君子才智超群,卻不在人前逞能,而是始終看著別人有本事!始終關注別人懂得而自己不懂得的部分,始終看到自己的不足,不如人,所以別人也願意教他。

《易經》說:「君子以虛受人。」就是這個意思。君子對才能智慧,不分大小,大則大識,小則小取。我有的本事,我自己丟不了。別人的思想,我卻可以吸取。無論大小,虛心學習,然後踐行。

犯而不校。

「校」,是計較。別人觸犯我,也不計較。「犯而不校」是講虛心學習,就能養氣,有氣度。人家觸犯了我,我一方面,以情恕人,覺得他情有可原,原諒他。另一方面,以理自譴,我怎麼刺激了他,讓他對我無禮呢?一定是我自己也有問題!這樣不動聲色,而心中也無一絲計較之心,這就是寬恕的器量。

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以前哪,我有一個朋友,在這方面是下過功夫的!

曾子說的這位朋友是誰呀?大家都說是顏回。曾子說這話的時候,顏回已經去世了,曾子想起了他,這位以前的老友。顏回在回答老師問志向時說:「願無伐善,無施勞。」不要張揚自己有多好,不要誇耀自己多大功勞。顏回也說過:「人不善我,我亦善之。」人家對我不好,我也以善對他。

曾子說的,就是顏回的品行吧!

中國歷史上的兩大聖人君子和顧命大臣

能繼承遺志,但又能在權力鬥爭中站得住的,更不多,因為顧命大臣,就是站在了權力血腥鬥爭的漩渦中心,隨時可能被吞噬,比如肅順就被慈禧太后吞噬了。所以這樣的君子,需要非同一般的無私,非同一般的智慧,非同一般的能力。

原文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華杉詳解

「六尺之孤」,六尺指15歲以下少年兒童,六尺之孤,先帝去世,留下的幼主。駱賓王寫討武曌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就是罵武則天奪了幼主的政權。

「百里之命」,「百里」,百里之國。

可以把六尺孤兒托孤給他,可以把國政托付給他,臨到大是大非、生死存亡的關頭,也撼動不了他。這等人,可稱得上是君子嗎?這當然是君子了。

這等君子,是君子中的君子,歷史上皇上早逝,留下孤兒寡母的情況很多,但接受托孤之任的重臣,能真心實意繼承先帝遺志的就很少,比如趙匡胤,就自己黃袍加身了。

能繼承遺志,但又能在權力鬥爭中站得住的,更不多。因為顧命大臣,就是站在了權力血腥鬥爭的漩渦中心,隨時可能被吞噬,比如肅順就被慈禧太后吞噬了。所以這樣的君子,需要非同一般的無私,非同一般的智慧,非同一般的能力。

漢朝還有一位名臣叫霍光,在漢武帝去世後,受命輔佐8歲的漢昭帝,平息政變,安邦定國。漢昭帝早逝,霍光又擁立漢廢帝劉賀,劉賀荒淫無道,霍光一看自己選錯了人,27天後就把他廢了。再立漢宣帝。所以霍光是漢室中興的名臣。不過,他雖然對漢室忠誠,也有安邦定國之志、經天緯地之才,但家族驕奢淫逸,他的妻子為了讓自己的女兒做皇后,竟然買通御醫,毒死了宣帝之前的正妻皇后。所以在霍光極盡哀榮的死後三年,他的家族被滅族了。雖然歷史整體對霍光持正面評價,功大於過,他仍不能算是君子。

曾子所感歎的君子是誰呢?在曾子之前,有兩位。一位是大家比較熟悉的周公。輔佐幼主成王,遭遇天下誹謗,說他要奪權,連成王都起了疑心。但他頂住巨大壓力,執政治國平叛,最終將一個太平天下還政於成王。

還有一個,在周公之前,商朝的開國重臣伊尹,輔佐了商朝四代君王。到了第四代太甲繼位的時候,因為太甲荒淫無道,伊尹竟然能將他放逐軟禁了三年,等他悔過自新。而太甲也真的改好了。伊尹又將他迎回來,還政於他。太甲成為一代明君,在位23年,商朝進入了穩定發展期。所以伊尹之聖,甚至超過了周公。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這樣的君子,真的不多,上下五千年,滿打滿算,我能想到的,就伊尹和周公兩位。讀者自己想到的,可以補充。

使命是永恆的,沒有終點的

曾子的臨終五句話,描繪了一個君子的品格線條:謹小慎微的保全意識,令人如沐春風的修養風度,以虛受人的學習能力,可以托孤的強大忠誠,弘毅剛強、堪當大任的意志力。

原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華杉詳解

本章前幾句,都是記述曾子的臨終遺言。描繪了一個君子的品格線條:從謹小慎微的保全意識,令人如沐春風的修養風度,以虛受人的學習能力,可以托孤的強大忠誠,到弘毅剛強、堪當大任的意志力。

讀到這一句,要回過頭去再玩味前面四句。五句話,一句一句對照自己,體會自己的差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先說士,「士」者,事也,任事之人,先任事,有事給你幹,然後仕,有官給你做,最後或者有爵位。從士,到仕,到爵,這也算是一個職業生涯規劃,從助理,到總監,到合夥人,這任重道遠。

「弘」,是弘大,規模廣大,大在兩個方面,一是有大涵養,能容人,二是有大器局,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不弘,就狹隘了,心胸狹窄,器局狹小,則既不能容人,也做不了大事。

「毅」,是毅力,執守堅定,事必有終。不毅,就容易氣餒,半途而廢了。

任重道遠,因為任重,唯有弘大的精神力量,才能勝任其重。因為道遠,唯有剛毅的意志力才能堅持其遠。

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任重在哪兒呢?道遠在哪兒呢?

以仁為己任,你說這任重不重!

「仁」,一是德被眾生為仁,要全天下的人,都得到我的幫助貢獻,這任務不重嗎?而這仁,是性之德,自己身上有的,所以當為己任。

伊尹說:「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一想到天下還有百姓沒有得到堯舜之治那樣的恩澤的,就好像他們是被我推進溝裡去的一樣,都是我的責任!這就是以天下為己任,自任以天下之重。

這以天下為己任,不是做統治者才以天下為己任,德被眾生,不是要當皇上才德被眾生,每個人都可以以天下為己任,每個人都可以德被眾生。

比如我所住的村子,垃圾遍地,誰的責任?是咱們村的人素質低嗎?首先是我的責任!咱們公司管理混亂,人浮於事,誰的責任?總經理的責任嗎?首先是我的責任。這就是以仁為己任,仁是性之德,在自己身上,沒有人把這責任給你,你認為是自己的責任,那就是你的責任了。你在家裡,在公司,在中國,在世界,每看到一件不平的事、不妥的事、不善的事,都認為是我的責任!這就是仁,就是以天下為己任,就是重任。

德被眾生呢?每個人都是德被眾生,伊尹說他一想到天下還有人過得不好,就覺得是自己把他們推進火坑的一樣難受。我們也一樣,假如我是開飯館的,還有人沒吃好,那是我害的!假如我是送快遞的,假如還有人對快遞到達時間不滿意,那也是我害的!假如我是做互聯網安全的,只要網上還有詐騙,有網絡攻擊,那都是我造成的!這樣以天下為己任,就是經營使命了。

任重道遠,這樣說下來,任越說越重,道越說越遠。有多遠呢?永遠走不到目的地那麼遠!比如你是警察,你的任務是抓壞人,抓得完嗎?再過一萬年,還是有人犯罪。比如醫生,使命就是治病救人,也不會說哪一天沒病人了,使命完成,醫院關門了。所以什麼叫使命呢?使命是一個職責,永遠沒有終點的才叫使命,說這事已經完成了,使命結束了,那就不叫使命。

使命是永恆的,沒有終點的,「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只有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才能放下。

知道自己沒修養,就得重新學習

原文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華杉詳解

孔子說,人的修養,由《詩》啟蒙興起,由禮而卓立,在樂完成。

孔子以詩書禮樂試教,而教學的順序,是先學《詩》,再學禮,最後學樂。

詩言志抒情,本是性情之作,意思簡單易懂,而吟誦之間,抑揚頓挫,能感染人,又能教化人,興起好善惡惡之心。所謂陶冶情操,和建立基本的價值觀及審美,都是從詩開始。所以小孩子五六歲,先教他背詩,到現在也是教學傳統。

現在小學語文教材,第一首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啟蒙教材了。

詩之後呢,就要學禮,所謂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呢,以恭敬辭遜為本,而又有詳細的規矩和節度,學禮之後,凡事有原則、有規矩、有節度。同時,也不會為外物所搖奪。自己能約束自己,別人也動搖不了我,那就卓然而立,所以說立於禮。

第三是學樂。樂呢,更唱迭和,以為歌舞,可以養人性情,蕩滌其邪穢,消融其渣滓,學成之後,義理精熟,和順於道德,那修養真是融化在血液裡,落實在行動中,舉手投足,身上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都是修養!那不得了!

咱們自己呢,經歷了禮崩樂壞的時代,很多人都非常粗鄙,咱們捫心自問,自己也很粗魯,就算你不承認自己粗魯,至少也比較粗糙吧。總之都是沒修養!所以呢,知道自己沒修養了,得重新學習。

孔子說的詩、禮、樂,在古代呢,也是小學的內容,不是大學的內容。朱熹在《大學章句序》中說:「三代之隆,其法寖(jin)備,然後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學校之教、大小之節所以分也。」

夏商週三代的時候,體制就很健全,王宮、國都、街巷,到處都有學校。小孩子八歲,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子弟,都進小學,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所以六藝,都是小學的內容。到了十五歲,則王公貴族的嫡子和民間優秀子弟,可以進大學,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因為這是他們的責任了。

那麼孔子教的,還是重新學習小學的內容開始。因為在孔子的時代,也是「禮崩樂壞」了,規矩都沒了,要重新來過。

今天我們要補充講一個問題,孔子的時代,是什麼時代?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有一個很著名的命題———「軸心時代」。他在1949年出版的《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說,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間,是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這段時期是人類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時期。在軸心時代裡,各個文明都出現了偉大的精神導師———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印度有釋迦牟尼,中國有孔子、老子……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也一直影響著人類的生活。

今天誰能說他的思想超過了蘇格拉底、釋迦牟尼或孔子呢?

孔子的時代,不僅是中國文明的軸心時代,也是一個巔峰時代。是一個承前啟後的巔峰。說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上下的分界線,就是孔子,孔子之前,有兩千五百年文明,孔子之後,又是兩千五百年文明。孔子說他述而不作,都不是他提出來的,是他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總結歸納前人的。所以孔子總結了上兩千五百年,塑造了下兩千五百年。

「不做判斷,跟著走」是一種智慧、性格和能力

原文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華杉詳解

孔子說:老百姓呀,我只能讓他按我的指導要求去做,不能讓他知道我的用意所在!

這話,到了現代,被攻擊很多,說孔子沒有民主思想,這是愚民政策。到了康有為,他為了替孔子辯護,把這句話重新斷句:「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老百姓能幹,就讓他幹。不能幹,跟他講道理,讓他懂得。

孔子說的,肯定不是康有為的意思了。沒必要去討論孔子民主還是不民主。孔子的民主,是君子為民做主,不是人民當家作主。一句話有一句話的語境,你不能把他從他當時的語境中抽離出來,放到另一個語境中去分析。要說愚民,讀讀《烏合之眾》就知道,民本來就愚,全世界的民都一樣愚。說別人愚民的,恰恰是愚民最厲害的。

孔子這句話呢,可以說是講權術,講領導力,也可以說是講他的本職工作——教育。

先說教育,上一句話是講先學《詩》,後學禮,再學樂。學生要問了——為什麼呀——你別問為什麼,跟老師學就是!我們碰到過那種小孩,他跟你十萬個為什麼,啥都要老師說服他,老師說得了嗎?

佛家教唸經也是一樣,教你念《心經》,你念就是!這要問為什麼,問每一個字是什麼意思,那不是你一時半會兒理解得了的。你把它背熟了,隨時能念了,有一天你突然就悟到了,用上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們說讀書,要代入自己,把自己放進去看。我知道,人人都把自己代入孔子的角色去看。我倒願意把自己代入「民」的角色去看。自己不懂的地方,請老師做主,老師叫幹啥就幹啥,別那麼大主意!過了一陣子,覺得這老師不行,咱換老師。別自己做太多判斷決策。

「不做判斷,跟著走!」這是一種智慧,是一種性格,是一種能力。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再從領導力的角度去看這句話。這是儒家的一貫觀念。

為什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為對天下達道,民眾的智慧不足以知,但他的行為卻足以行。你要他行,個個都行。你要他知,就全亂了套,啥主意都來了。

什麼叫道呢,《易經》說:「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人人都浸泡在道裡,都會,但是不知道。而且你一旦要他知道,他就跑偏了。王陽明講「致良知」,也是說人人天生就知,本來都會,是後天跑偏了。但幾個人能致良知呢?人人都跑偏。

孟子說:「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只要他在不知不覺的狀態,做得都對。一旦要拿個主意,毛病就來了。

你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一旦跟他解釋,他以為自己懂了,反而生輕視之心,甚至要改一改方案,隊伍就散了。

君子該如何與小人相處:不可嫉惡如仇

原文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華杉詳解

「好勇疾貧,亂也。」勇是美德,但是,如果一個人好勇,卻受不了貧窮,不肯安分守己,他就會作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揭竿而起了。所以好勇疾貧必生亂。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好仁而惡不仁,是美德。但是,如果嫉惡如仇,對不仁之人嫉惡過甚,弄得他事窮勢迫,無處容身,那他必要洩其忿恨,逞兇廝暴,無所不至矣。

好勇疾貧者,是自己作亂。而嫉惡如仇者,似乎是君子正理,理直氣壯,但是處理不當,也足以徒生禍亂。

君子如何與小人相處?不可嫉惡如仇!

要麼他犯了罪,法律把他收治了。否則,你不要去侮辱他。就算他是個膿包,你不要去把他捅破。你處處顯得你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他是卑鄙無恥的小人,他一定受不了,要搞出點事情來,找回自己的尊嚴!

所以對「小人」,也要有包容之心、體諒之心,主持治道,給他尊嚴,給他關愛,漸漸感化。他聽不聽在他,你做不做在你,這才是真君子。

君子小人,本來人人都有君子的一面,也有小人的一面。我們通常都假定自己是君子,別人是小人。就算如此,不過或許是你君子的一面多些,他小人的一面多些。我們對自己,對任何人,首先是體現自己君子的一面,然後是激勵對方君子的一面,不要把別人往壞處推。你當他是君子,他君子的一面就轉向你。你當他是小人,他還要展現惡人,要你好看!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這一句深刻!要反覆體味。

驕傲的反面,不僅是簡單的謙虛,而是善與人同,與人為善

原文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華杉詳解

孔子說,即便你有周公之大才,如果你驕傲且吝嗇,餘下那些所謂才華,也不足一觀了。

這句話,要好好解一解,如果以為簡單易懂,明白了,輕飄飄放過了,那《論語》都白讀了。

張居正講解說:驕是「以人皆不能,而誇己獨能」的意思;吝是「但欲己有是能,而不欲人之皆能」的意思。

這一句話講透了,這裡的吝,不是金錢上的吝嗇,是知識才幹上的吝嗇。自以為有一點本事,生怕被別人學去了。藏著、掖著,你問他,他是絕不會教你的。這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在學問上「藏私」。這樣的人,他那才學也沒什麼好看的。

驕呢,驕傲是大毛病,似乎人人都知道,但毛病具體大在哪?自恃有才,看不起別人,拒人於千里之外,這只是毛病之一。還有更大問題,是不能與人為善、善與人同。

與人為善,善與人同。是舜的大德。與人為善,原意不是現在一般理解的對人善,或跟人一起做善事,孟子說舜:

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捨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舜帝的偉大,在於善與人同,善於跟別人一樣,照著別人的學,照著別人的好方法去做。捨己從人,一看自己的方法不如別人的,馬上拋棄自己的,樂取於人以為善。很樂意照著別人的做,而不會非要顯自己的智慧本事。從種田、制陶、漁獵到治理天下,都是跟別人學著做!把大家好的地方都吸取過來,就是與人為善,所以君子之德,沒有什麼比與人為善更大的了!因為與人為善,就能吸取全天下之善啊!

這就講明白了,驕傲的反面,不僅是簡單的謙虛,而是善與人同、與人為善。這個,要反覆體會!

驕傲的人,對他人傲慢倒是其次,更可怕的是,人一旦驕傲,就不願意學習別人,不願意學習別人,就靠你自己那點玩意兒,就不可能有什麼大才,所以孔子說不足觀也!

另外,驕傲的人,也不願意跟別人一樣,不是善與人同,而是相反,恥於與人同。他吐出一句象牙來,你若說某人也說過一樣的話,或者在某本書上讀到過,他就不開心了。所以他即便被迫學別人一點東西,也非要改一改,改成「自己的東西」,這又是大毛病!善為天下公,知識、學問、美德,沒什麼是「自己的東西」,都是全天下大家的,你發現了而已,若是別人先發現了,你學就是。

再說說周公。

周公執政,做了周朝實際天子七年,這七年間,他拜為老師的,有十人。交為朋友的,十二人。平民百姓,可以隨時去見他的,四十九人。經常能來進言的,一百人。能咨詢意見的,一千人。在朝堂工作接見的,上萬人。所以周公有「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的典故。洗一次澡,要把頭髮握住暫停三次,因為有人來求見。吃一頓飯,一聽說有人找,嘴裡的都馬上吐出來,趕緊接見,別讓人家等,這一頓飯也要中斷三回。所以有「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詩句。

周公之才,中國上下五千年,如果他說自己第二,還沒人敢說第一。但是他謙虛勤奮如此!如果他驕且吝,哪有那麼多人願意來給他提意見呢!

周公的兒子伯禽封在魯國,在伯禽就國辭行時,周公囑咐他說:

你萬萬不可以為自己是魯國國君,就對人才傲慢。我是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父,又是執政。我也不是小人物了,但是我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就是怕怠慢了別人。而且就算這樣,還擔心沒能把人才、人心都留住!我聽說呀,「德行寬裕,守之以恭者榮。土地廣大,守之以儉者安。祿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貴。人眾兵強,守之以畏者勝。聰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哲。博聞強記,守之以淺者智」。這六條,就是謙虛之德。

周公啊周公!難怪孔子要夢周公,我都要夢見周公了!

學習,是為己不為人,謀道不謀食

原文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

華杉詳解

「至」,是志。「谷」,是俸祿,做官。

孔子說,跟著我學了三年,還沒有做官念頭的人,那是不容易做到的。

孔子弟子三千,有賢名者七十二人,同學們為什麼願意跟老師學啊,大多數是為了討個出身。前面《為政》篇還專門有「子張學干祿」的記載,專門問怎麼能陞官加薪。孔門弟子學成之後,成功做官任事的也不在少數。子夏、子路等,都有大用。而孔子做魯國司寇時,更是廣泛任用自己的學生。

在這樣的情況下,孔子就感歎說,要是學了三年,還一心在學問,沒有著急做官的,那真不易做到!

張居正講解說,學習,是為了明善誠身,求盡為人之理。而既然學成之後,自然能對社會有用,為君王見用,有位有祿,這是理之所當然,是結果。但你不能一邊學,一邊惦記著啥時候能做官。如果剛剛才開始學,就時刻惦記著利祿,不僅失去了學習的本意,而且心逐於利,學也學不好!這都是天下為學的通病!這人一旦急於求成,就必然不肯踏踏實實,就貪巧求速,拔苗助長,走到那歪理邪說上面去了。

如果一個人專精於學三年,還是專心致志,那他學習,是為己不為人,謀道不謀食,真正的志高才大。

學習,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提高,自己把道理搞明白,自己心裡踏實,志有定向,止於至善,止定靜安慮得。追求,是追求達道,追求使命,不是追求利祿。

這就像我們經營企業,一要有經營使命,二要有事業理論,這就是天下達道,經天緯地。如果成天看報表,這個季度業績怎麼樣,職業經理人可以,老闆成天看這個,一定沒什麼大出息。

人們為什麼不能成功,就是在「我如何能成功,如何能更成功」上面想得太多;在「我到底能幹點啥,我到底對社會有什麼用」上面想得太少。

學了這道,就要踐行,按這道去做,死而後已

原文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華杉詳解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不管你選擇學什麼,核心就是這八個字。

首先是「篤信」,「篤」,是深厚牢固,深厚、牢固、堅定地相信。比如學《論語》,你必是對孔子的思想,深厚牢固地堅信,那你才學。如果只是為了「提高國學素養」,那你最好不要浪費時間,提高素養,聽起來跟增加談資差不多,淺薄無聊。

「篤信好學」,信誰你就學誰,不要言必稱諸子百家,那你到底是哪一家?各家觀念差之毫釐,失之千里。比如中國常有人自稱「打通儒道釋」,這也可笑,因為這儒道釋,百分之九十道理一樣,但差那10%,就是毫釐千里,它們相互之間不通!要通,你只有把一個東西修通了,證悟到了。比如你篤信儒,把儒修通了,證悟到了,這時候才能對別人思想觸類旁通。而當你真正篤信一派學問的時候,自然會對其他的學說心生排斥。比如道家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他認為任何政治都是壞的,最好什麼都不要做,什麼都不要學,你怎麼可能和他心心相通呢?

誰說他儒道釋三通,你就知道他沒入門。因為他是站在外面評說,哪個門也沒進,哪條道也沒上。篤信好學,學問首先是信,沒有信,就沒有愛,沒有愛,就沒有學。學問如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是一個根、一個神,要說他們三者也相通。你能修通嗎?毫釐千里,你到底信哪個教?

為什麼「儒釋道三通」的人,講起課來大家也覺得很精彩很沉醉呢?因為都是站在外面看熱鬧,沒準備拜任何一個師門,沒準備按任何一條道去走,就是聽說書講故事,跟K歌一樣,娛樂性很強很爽。還有一種「學到新知識」的興奮滿足感。但你又不準備知行合一,學它幹嗎呢?若真要進那個門,就要守死善道,那就不好玩了。

「篤信以好其學,斯不惑於他端。」只有信,才不會被其他學說所迷惑、干擾,議論紛紛,一毫也動搖他不得,才能在學問之道上精進。因為每一個學說,都有道理,都很能說服人,但它們之間是不同的,價值觀念是相反的。

王陽明專門說過這個問題,他也最有資格談這個問題。因為他在道家、佛家上,都下過很大功夫,最後歸宗於儒,他多次談到三家毫釐千里的問題,因為不斷地有人問,三家都有道理呀!

守死善道。

「不守死,則不能以善其道。」你學了這道,就要踐行,按這道去做,死而後已。所以你不能根據形勢變化靈活掌握,那就不是堅持原則了。我就行我的道,除非我死了,那才能停止,其他任何事,都不能動搖我。

人們為什麼不能堅持原則呢?碰到一點利益誘惑,就放棄原則了。不能堅持原則,就走不遠,就不能成大事。《中庸》裡講「至誠無息」。無息,就是沒有停息,就是守死善道。無息則博厚,越積越厚,厚德載物;則悠遠,永續經營,走得長,走得遠,能傳承;則高明,最後比誰都厲害,活在他人想像之外,誰要想攆上他,得回到幾十年前照他那樣守死善道,一點一滴地做!

再講前面說的,沒有儒釋道三通這回事,你到底準備守死哪條道?還是根據客觀情況,在三條道上來回跳?那是欺世盜名,淺薄小人。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

儒家的觀念,把生命安全看得很重。前面我們說過,儒家對生命,對身體,甚至有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產權是父母的,要留下來孝敬父母的,所以不要參與危險的事情,要明哲保身,首先保全自己。遇到大義之事,見危授命,沒辦法。但是,能躲開的,要盡量躲開。包括父母打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也不能讓自己受傷,陷父母於不義,等他過了氣頭上,就好了。

所以危邦不入,那有動亂的國家,不要去。現在有志願者組織,專門去戰亂國家幫助窮人。儒家是不會做這個事的。因為儒家由近及遠分得很清,那些人再需要幫助,他也是別的國家的人,不是我自己家人。我把自己置於危險,我死了,我的家人怎麼辦?就算我自己,我也沒有義務為他們犧牲啊!

「亂邦不居。」國家政治亂了,趕緊移民,躲一躲。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國家政治清明,君子就出現了。國家政治黑暗,君子就隱藏起來。前面講過寧武子愚不可及的故事,就是這個意思:「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國家政治好的時候,他比誰都智慧。國家政治黑暗的時候,他比誰都顯得愚笨。他的聰明,別人趕得上;他假裝愚笨的隱藏和忍耐功夫,誰也趕不上!

儒家對政治黑暗三個態度,一是隱藏,二是遠避,三是等待。其實核心就一個態度——等待。守死善道,政治好的時候,施展才能是善道;政治黑暗的時候,不參與,死也不參與,也是善道。等到我死了,政治還這麼黑暗,我不參與,也算善始善終了。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如果國家政治清明,那一定是賢德者在上位,那其中沒有你,你還是那麼貧賤,證明你賢德不夠,才能不足,那是你的恥辱。國家政治黑暗,那一定是無恥者在上位,如果你也位列其中,同享富貴,證明你也和他們一樣無恥,同流合污,那也是恥辱。

喜歡對別人的工作發表意見,是一種淺薄的表現

原文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華杉詳解

這句話,朱熹注裡只引了程頤的一句話解讀:「不在其位,則不任其事也,若君大夫問而告者則有矣。」不在那個位置,就沒有承擔那事的責任。但是,如果對方問我意見,我還是可以告訴他的。

看來,朱熹是把這句話輕輕放過了,他自己一句話沒說。程頤呢,也不太甘心接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補充說,如果對方問我,我還是可以告訴他的。孔子這句話,大家不太好接受。因為人人都想謀政,都認為自己懂得多,就算孔子他老人家自己,大部分時間也不在其位,而終身都在謀天下之政。

所以這句話呢,有他的語境和所指的範圍。弟子們只記錄了這孤零零的一句話,後學就只能自己去體會。

張居正把他解為君子自處之道,約束自己。凡人有職位,就有責任,就要有謀有為。你若不在那職位,沒有承擔那責任,你就不要去議論別人該怎麼做,那是對別人的侵犯。

我們的價值觀,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嗎?我們不是身無分文,就心憂天下嗎?我們讀書的時候,不就是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嗎?怎麼就都不管呢?張居正說,我們學習,是為了經世濟國,匹夫而懷天下之憂,窮居而抱當世之慮,我們都憂國憂民,很多事看不下去!但是,「潛心講究,則為豫養;非分干涉,則為出位。豫養者待用於不窮,出位者輕冒以取咎」,我等待天時,有那位置,我就經天緯地,精力、智慧,無窮無盡。沒有那位置,我懷才而終,一言不發,一事不行,也安心無憾。出位者呢,輕冒以取咎,就容易有咎由自取之禍。

其實我們從今天的中國就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上面兩種風格的區別和結果。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再往前看,你在哪個位,就要謀哪個位的政。《中庸》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你自己的稀飯都沒有吹涼,不要去吹別人的湯圓。自己的事沒幹好,不要去對別人指手畫腳。

對別人的事,要有尊重和敬畏,因為你不在那個位置,你是站在外面看。站在外面看,和在其位,任其事,擔其責,是兩碼事。所以你說的不是不一定對,而是多半都不對,基本上屬於邊都不沾。

術業有專攻。我們開會討論問題,當有人既不懂我的專業,又沒承擔我的責任,但是在不專業的會議主持者的鼓勵下,對我的工作大放厥詞的時候,我們也很煩!因為他說的離題萬里,狗屁不通,卻能對我的工作造成干擾和影響,他說完拍拍屁股走了,給我留下一大堆麻煩。

這個體會很多人都有吧?有,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別人談別人工作的時候,你少發表意見,至少,不要公開發表意見。

德魯克講過這個問題:「高層管理人員最好明智地提醒自己,對於不是由自己主要負責的事務,不要公開地發表意見。」

喜歡對別人的工作發表意見,是一種淺薄的表現。你若在自己的專業上鑽研得很深,你就懂得敬畏別人的專業,因為專業專業,是深不可測。你若自己馬虎淺薄,你的工作誰都能幹,你就會以為別人的工作你也會幹。

原文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jū)》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華杉詳解

「師摯」,是魯國太師,即首席樂師。「關雎」,是大家最熟悉的一首《詩經》裡的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師摯之始,《關雎》之亂」。這是講周的音樂。周樂有歌有笙,有間有合,始於升歌,終於合樂。開始的時候是升歌,由太師負責,所以是師摯之始,從師摯開始。

升歌有三段,唱《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為什麼叫升歌呢,堂上奏樂而歌,叫升歌,也叫登歌。就是升堂、登堂的意思。整個樂隊分堂上堂下兩部分,太師在堂上,還有一部分樂器和歌手在堂下。

之後是笙的吹奏,堂下以磬(qing)——一種打擊樂器——配合,也是分三段,中間有間歌。先笙後歌,交替三次,所以叫間歌。

最後是合樂,「《關雎》之亂」,「亂」,就是大合奏的意思。合奏部分,六首詩歌:《關雎》《葛覃》《卷耳》《鵲巢》《采蘩》《采蘋》。孔子說「《關雎》之亂」,是以《關雎》開始的後面六首大合奏。

這個順序是精心創意的,最開始升歌,第一首是《鹿鳴》,我們看看歌詞: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這差不多是一個迎賓詞,有客來訪,設宴招待,樂隊奏樂,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接下來的《四牡》《皇皇者華》兩首,《四牡》是描述為王事奔波的人的辛勤與思家情緒——「四牡騑(fēi)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盬(gǔ),我心傷悲」。

《皇皇者華》呢,是講使臣出外訪賢求策,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

「燦爛的花枝,盛開在原野上。銜著使命疾行的征夫,常懷思難以達成使命的地方。

「駕車有少壯的駒馬,六轡潤澤鮮妍。馳驅在奉使的征途上,博訪廣詢禮士尊賢。

「駕車有青黑色的騏馬,六轡閃著素絲一樣的光彩。馳驅在奉使的征途上,廣詢博訪不敢懈怠。

「駕車有白身黑鬣的駱馬,六轡柔潤油亮。馳驅在奉使的征途上,不辭辛勞廣詢博訪。

駕車有雜色的駰馬,六轡調度得很均勻。馳驅在奉使的征途上,不辭辛勞廣泛地咨詢。」

君王求賢若渴的期待和感情,漫溢在這首詩中。從這三首的內容看,升歌,是講迎賓,講王事,講政治。

到最後的合樂呢,大合奏,《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是講人民的生活,婚戀、勞作、祭祀,都在裡面。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史記》記載:孔子從衛返魯,和師摯一起定樂。這篇感歎,想必是一起定樂完成,聽完整個演奏,孔子的讚美之詞——「洋洋乎盈耳哉!」洋洋乎音樂的美盛,滿滿地在我耳中啊!從周朝的音樂裡,我們也幾乎可以完整地看到當時的政治生活和社會面貌。

三種「天下之廢材」

原文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願,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華杉詳解

孔子說,「狂而不直,侗而不願,悾悾而不信」,這三種人,我也搞不懂他們!

先說「狂而不直」,「狂」,是狂妄。狂妄的人,自以為了不起,所以一般都很直率。但如果只是好高誇大,一到那有點小小利益的地方,又想討盡便宜,還拿大道理去壓別人,奸狡不直,這人就不可救藥了。

狂妄的人,狂是他的毛病。但有一病,必有一德,有他可取處。他了不起嘛,他就要打腫臉充胖子,就很爽直,很大方,這就是他可愛處,有他天性之美。狂而不直者,他是只有病,沒有德,打腫別人的臉,來充自己的胖子,那孔子也沒辦法教他了。

「侗而不願」,「侗」(tong),無知。「願」,謹慎老實,就是我們說的憨厚,「侗而不願」,就是憨而不厚。無知的人,凡事他既然不知道,自然就謹小慎微,甚而唯唯諾諾,不敢亂說亂動。但如果無知無畏,總是輕舉妄動,那就不可救藥了。

這樣的人,今天就太多了,馬路上開車的,過馬路的,一半是這樣的人,更有那些開著超載一百噸的大卡車,還幾個兄弟排成四百噸車隊,上那承重55噸大橋,最後橋塌車毀人亡的,都是這樣的人。

「悾悾而不信」,「悾」(kōng),是誠懇、謹慎、膽小的樣子。表面誠懇謹慎,卻不守信用。膽小的人,不敢弄險,一般也不敢騙人,老老實實的。但他既膽小,卻不誠信篤實,你真不知道他在想啥。

狂妄者通常直爽,無知者一般謹慎,膽小者往往誠信,這都是常態。但若狂而不直,侗而不願,悾悾而不信,不合常理,聖人也搞不清他到底是鬧哪樣!這三種人,天下之廢材,孔子都絕望了。

艾賓浩斯的遺忘曲線,和我的七條讀書方法

原文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華杉詳解

學習好像追趕什麼似的,生怕趕不上。趕上了,又怕丟掉了。

這個我們人人都有體會,特別是在課堂上,老師在上面講,你在下面聚精會神地聽,努力要跟上,一走神,就跟丟了。如果都跟上了,都趕上了,到了第二天呢,又忘了一半。德國心理學家艾賓浩斯,畫了一個遺忘曲線,他研究表明,一天就能忘掉70%!但剩下的30%,保持時間就比較長。所以一定要複習,要寫作業,才能丟掉得少些。

孔子說,「溫故而知新」。「知新」,要靠全神貫注跟上,「溫故」,不斷地回頭去複習,才能不把學到的東西丟掉。

我自己讀書有七條體會:

1.遵從曾國藩說的,一本不讀完,不讀下一本。學如不及,追一隻兔子都追不上,同時追幾隻兔子,怎麼追呀!

2.每本書一定要讀完。很多人說愛讀書,號稱一年讀了多少多少本,其實真正認真讀完的可能一本都沒有,都是翻一翻。「學如不及,猶恐失之」,翻一翻是得不到什麼東西的。

3.讀書和上課一樣,也會走神。發現自己走神了,猶恐失之,趕緊把書往回翻,翻回剛才開始走神的地方重讀。

4.讀完一本書,如果覺得有價值,一定認真讀第二遍。按艾賓浩斯的遺忘曲線來看,讀一遍只能收穫25%,讀兩遍,第二遍再認真寫筆記,才能收穫50%。

5.一些重要的書,每年讀一遍。因為你的經驗在增長。而你能從一本書中吸取多少,是由你自己的經驗和認識水平決定的,每年你的認識水平都在提高,每讀一遍吸收的東西就不一樣。

6.讀完一本,要找相關的其他書來對照學習,觸類旁通,讀兩本、三本講同一話題的書,會吸收更多,理解更多,這叫觸類旁通。

7.不要輕易去讀一本書,慎重選擇閱讀對象。因為當你要這樣認真去讀的時候,你的讀書任務就非常地繁重,那就不能輕易把時間浪費在一些可讀可不讀的書上。所以我也養成一個習慣,盡量少買書,一定是馬上要讀才買,即使決定買,但不是馬上排得上時間,也等要讀的時候再買,這樣免得家裡滿面牆都是書,卻大部分沒讀過,有一種自欺欺人的糟糕感覺。

高管必讀:你得了某個位子,別把它當權勢利祿,要把它當責任擔當

原文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華杉詳解

朱熹注,「巍巍」,是高大貌。「不與」,猶言不相關,言其不以位為榮也。

舜和禹真是偉大啊!貴為天子,卻好像那富貴尊榮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

深刻!太深刻了!功名越盛,不以為榮,反以為憂!

普通人,有一點小小成績,得了財富或權位,就難免志得意滿,傲視群雄,氣勢如虹,恨不得仰天長嘯:「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而舜和禹呢,本來都是匹夫微末之人,舜被堯選中,禹被舜選中,一步登天,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其富貴崇高到了天下之極。在這麼大的反差下,二人視之漠然,不以為樂,「有天下而不與」,好像完全跟自己沒關係似的,心中只有責任擔當,沒有功名利祿。這種心胸,已經超乎萬物之上;這種氣象,視尋常人物不啻萬倍之高,這是何等的巍巍崑崙!

舜、禹的心,只知道天位之難居,四海之難治,每日只是兢兢業業,日理萬機,憂勞百姓而已。至於富有天下之樂,心裡哪裡裝得下!時間哪裡顧得上!

舜和禹,是不是就那麼聖明而常人不可及呢?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理念——知道自己是幹啥的!舜知道堯挑選自己,是讓自己來幹啥的,禹知道舜挑選自己,是讓自己來幹啥的,是來承擔責任的,不是來享受富貴的。

今天的人,當官也好,在企業做高管也好,你也得知道自己是幹啥的,就懂得把位子當責任,不是當權力。一想到責任重大,就沒工夫自視侈然、志得意滿了,自然謙虛謹慎,因為你要擔好這擔子,不容易啊!

堯舜故事的本質,不在事實,而在於其象徵意義:創造一種共同價值觀的連接

原文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華杉詳解

孔子讚美堯:堯作為君王真是偉大,真是崇高啊!

「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世間萬物,無非天理,只有堯能夠則天而行,以天理為法則,治理天下。

這裡是對堯的最高評價。上一句是讚美舜,舜是堯挑選的,那麼舜以誰為法則呢,他前面還有一個老師是堯。堯之前呢,既沒有他那樣的聖君,也沒有那麼多文章典籍,所以他真是天子、天才,則天而行。

說到則天,可能大家都想到武則天。她奪了唐朝政權,改國號為周,自己做皇帝。臨死時,遺制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后」,留下無字碑。她推翻了世間一切法則,可能也是她最後以「則天」自號的原因吧。

「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堯的功德太浩蕩了,以至於人民都找不到詞語來歌頌他!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他的功績輝煌,他的文治燦爛。

堯的功績,主要在於制定了曆法,包括節氣和閏月,都在堯的領導下制定,極大地推動了中國農業文明的飛躍。

堯又制定了禮儀制度,法度修明,禮樂明備。到了晚年,禪位於舜,光大了禪讓制,成為千古聖人。

堯舜之治和禪讓,中國主流史家均無疑義。但也經常有人提出質疑。這質疑本質上沒有意義。一來任何質疑都沒有靠譜的史料支持;二來我們要看看堯舜故事的本質。

中國沒有神,也沒有史詩神話,堯舜就是中國的神和史詩神話。對於史詩神話來說,其本質是象徵多於事實,傳達一種價值觀,為社會創造一種共同價值觀的連接。孔子托古改制,不斷拔高三代之治,敲打後世的君王。堯舜的故事,創造了一種價值觀的連接,他們也成為中國價值的符號。

至於禪讓是否事實,我們當然也相信那是事實。至於他為什麼禪讓,我們並不瞭解那時候的社會狀況和政治形勢。或許世襲傳子的規則還未建立,或許那時候社會的凝聚和大一統局面還不成熟,才德不足的君王還不能駕馭。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故事,而我們的今天,是過去所有時代發生過的事的歷史合力的結果。

要得人,先要修身

原文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華杉詳解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

舜有五個賢臣而天下治。哪五個呢?禹、稷、契、皋陶、伯益。

大禹治水,平水土。後稷播五穀,管農業。契布五常之教,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皋陶掌管刑獄。伯益掌管山澤。有這五個人,舜想要做的,都由這五個人去執行,使得天下之人,都心歸於舜,近悅遠來,天下大治。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亂」,就是理亂,就是治。周武王說,他有十個治世之能臣。哪十位呢?周公旦、召(shao)公奭(shi)、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公適、邑姜。

周公姬旦,大家已經很熟悉了,是武王的弟弟,最重要的助手,也是武王去世後成王的輔政大臣,周朝的實際執政,制定禮儀制度,奠定了中華文明的基礎,塑造了中華民族。

召公奭,召公的弟弟,在武王時代,周公為太師,召公為太保,一左一右,輔佐武王。武王去世後,他堅定支持周公執政,為穩定周朝立下功勳。

太公望,這是中國家喻戶曉的姜太公。

畢公,也是周公的弟弟。輔佐周武王,在滅殷的戰爭中立下戰功。武王去世後,輔佐成王。成王去世,又作為顧命大臣輔佐康王。在畢公等人的輔佐下,成王、康王時期,天下安定四十多年沒有使用過刑罰,史稱成康之治。

榮公,也是與武王同輩的姬姓貴族,文王時期就在朝任事。

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公適,史稱「文王四友」,是周文王留給武王的股肱之臣。

最後一位,邑姜,武王之後,姜太公的女兒,成王之母。

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

孔子說,人才難得啊!不是嗎?唐堯時期、虞舜時期、周武王時期,人才是最盛的了。但武王十個治世之臣,其中一位還是理內不理外的婦女,實際上也就九人而已!

我們看周武王這九人呢,全是父親留給他的!人才之生,最為難得。那人才在那裡,你要能識才,知道他是人才,那更難得!知道他是人才,你還能得到他,讓他為你所用,那更是難上加難!

文王給武王留下這九人,周公旦、召公奭、畢公、榮公四人,是自家兄弟。太公望,是文王外出打獵在路邊「揀」回來的。太顛、閎夭、散宜生,是文王招聘,他們因為聽說文王之德,率家族來投奔的。《史記・周本紀》載:「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老,盍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又載:武王伐紂的時候,「周公旦把大鉞,畢公把小鉞,以夾武王。散宜生、太顛、閎夭皆執劍以衛武王」。

《帝王世紀》曰:「文王昌……敬老慈幼,晏朝不食,以延四方之士,是以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之屬鹹至,是為四臣。」

所以,要得人,先要修身,靠自己的德行,天下之人都想歸附於你。否則,靠獵頭公司去獵,今天獵了來,明天又給別人獵走了。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孔子繼續讚美周文王,紂王淫亂,西伯有德,到周文王后期,天下三分之二的地區已歸附於周,以九州論,雍、梁、豫、荊、徐、揚六州都歸了周。殷僅有冀、青、兗三州而已。所以說三分天下有其二。文王擁有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國土和資源,仍然稱臣服事於殷,文王保持了他的全德。待到了武王,紂淫亂日盛,自絕於天下,則武王取之矣。

「克勤克儉」,是克勤於國,克儉於家

原文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華杉詳解

「禹,吾無間然矣。」「間」,是有縫隙,可非議處。孔子說,對於大禹,我是無可非議的了!帝王治天下,做得再怎麼好,總有可非議的地方,而對於大禹,真是一點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自己飲食很菲薄,而對天神、地、祖先的祭祀非常豐盛。

「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衣服,是日常服裝。「黻」(fu),是祭祀禮服圍在前面遮蔽膝蓋的圍裙,用於跪拜。「冕」,是禮帽。大禹平時所穿的衣服非常簡陋樸素,但祭祀的禮服卻非常華美,毫不吝嗇。

「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溝洫」,是田間的水道。《周禮・考工記・匠人》:「匠人為溝洫……九夫為井,井間廣四尺,深四尺,謂之溝。方十里為成,成間廣八尺,深八尺,謂之洫。」

大禹的主要功績,就是治水。洪水未平之時,人民沒法在平地安居。要麼是窟居,住在山洞裡。要麼是巢居,跟鳥一樣在樹上結巢而居。大禹治理河川,挖掘溝渠,完成了治水大業,讓人民能夠蓋上房子安居,田間又有溝洫以備水旱,灌溉農田。人民能住上房子了,他自己的宮室卻很低矮簡陋,仍然致力於農田水利。

「禹,吾無間然矣。」大禹啊!我對他真是挑不出一點毛病!史書說大禹克勤克儉,是克勤於國,克儉於家。君王為天下之主,如果有一點自我享受的念頭,那麼以全天下奉一人,都還嫌不夠!怎麼能勤於為民,和事奉鬼神呢?只有克儉,才能克勤,不在乎自己的奢侈享受,才能投入到為他人服務的事業中去!

《華杉講透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