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顏淵第十二

要知止,凡是與我無關的,不收看,不收聽

原文

《顏淵篇第十二》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顏淵曰:「請問其目?」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華杉詳解

顏回問老師,什麼是仁。孔子說,克己復禮就是仁。

《左傳》記載,在評論楚靈王因不能約束自己而招禍身亡時,孔子說:「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可見克己復禮是古成語,孔子引用的。

「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約束自己。楊雄《法言》說:「勝己之私之謂克。」克己,就是要勝過自己的私心。就這兩個字,難了!

「復禮」呢,並不是恢復古禮。「復」,是反,反己之身的反,反求諸己的反,就是在自己身上踐行禮,遵循禮。

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一天能做到克己復禮,則天下歸仁。克己復禮這麼厲害?只需要一天,就全天下都歸於仁了嗎?不是這樣理解。是說仁在我的心中,我如果能做到了克己復禮,則天下盡歸入我仁心之中。錢穆說,人心之仁,溫然愛人,恪然敬人。禮則主於恭敬辭讓。心存恭敬,就不會對人傲慢。心存辭讓,就不會傷害他人。那天下之大,無不盡歸於我心之仁也。

世界在我心中,我心中有仁,則滿世界都是仁,我心中有愛,則全世界充滿愛。就像後來王陽明說的,走到大街上,看見滿大街走的,都是聖人!因為你自己有一顆聖人的仁心。

所以,「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為仁」,全在自己,跟別人沒關係。不要說現在社會怎麼禮崩樂壞,首先你自己去愛她!

顏回說,哦,是這樣,「請問其目?」那麼請老師指點一下具體條目,怎麼去做呢?

孔子回答了四條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合乎禮的不要看,不合乎禮的不要聽,不合乎禮的不要說,不合乎禮的不要動。

這就是自修心法了,我把它稱為「源頭自修法」,從源頭上控制自己。

視、聽、言、動,四條,就是克己功夫。不看,不聽,不說,不動,把它們統統擋在外面,擋在入口外,不要它進來影響我、動搖我。

有什麼不好的事,我不參與圍觀。不圍觀,就沒聽見,沒聽見,自然也不會參加討論,更不會亂說亂動。有人來跟我說是非,誰誰誰如何如何,捂起耳朵,不收聽,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我也不參與。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條目,關鍵在前兩條,前兩條做到了,後兩條自然做到。因為如果你沒看見,沒聽見,也就沒什麼好說的,更沒什麼好動的了。如果看見了,聽見了,要控制自己不說話、不動作,那就提高了難度係數。

所以,關鍵要學會不看、不聽。要想管住嘴,管住手,先管住眼睛和耳朵!

《中庸》講「致中和」:「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我們都是被外物影響。要修,就是要修「不動心」「不為外物所移」。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我本來是坦然中道的,沒毛病。外面的信息來了,刺激來了,我要做出反應,要發,發,要發得合適,合情合理還合禮,發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發而中節,那才叫「和」。如果我不讓那信息進來,我不收看,不收聽,我根本不需要做出反應,不需要「發」。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就是做減法。

所以王陽明說:「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太深刻了,能把人都深刻哭了。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僅用在做人修仁上,也用在學問事業上,專注於自己的學問事業,又回到《大學》的「止定靜安慮得」——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要知止,止於至善,志有定向,凡是與我無關的,不收看,不收聽。

我們今天的毛病呢,就是收看收聽得太多了,不僅看得太多,聽得太多,還唯恐自己看得不夠多、聽得不夠多,擔心自己落伍了、OUT了,焦慮,倉皇。

為什麼?因為沒有志向,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就到處學習上課,到處跑場子,亂七八糟啥都看,啥都聽。

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找到自己的「一」,你才懂得「貫」,找不到「一」,就是「亂」,亂看,亂聽,亂說,亂動。

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顏回說:曉得了。我雖然不聰明,但是願意按老師說的這四條去做!

把自己的怨言都清理沒了,別人對我的怨言自然也就沒了

原文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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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弓」,就是冉雍。孔子評價他說:「雍也可使南面。」說他德行之高,可以南面為王!

仲弓問孔子什麼是仁,孔子說了四條:

第一條,「出門如見大賓」。這個句式,後世吳起兵法裡講將道用過,叫「出門如見敵」,出了門,就像所見一切人皆敵人,保持警惕。孔子說的,出門如見大賓,出了門,就像所見所有人都是尊貴的客人,保持熱情和尊敬。

路上、電梯裡,碰見陌生人,怎麼辦?如見大賓啊,當然要熱情地打招呼。現在哪,咱們見到老外都熱情招呼,知道人家有那風俗習慣。見到自家中國同胞呢,就都板起臉互不理睬。這就是別人還保持著「出門如見大賓」的普世價值,我們丟掉了,出門如見敵,陌生人都是假想敵,假定他是壞人。

怎麼辦呢?自己主動辦起來,見了陌生人,主動招呼:「早上好!」對方不搭理怎麼辦?「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是我還不夠熱情,表情還不夠真誠,聲音還不夠洪亮,再大聲一點:「早上好!」對方沒有不回禮的。

每個人都能這樣做,禮儀之邦就能恢復了。

上班了,假如你是工商局或銀行工作人員,有人來你的櫃檯辦事,怎麼辦?出門如見大賓,每一個都當成貴賓對待,這,就是仁。很難做到嗎?其實不難,酒店前台服務員,你去辦入住退房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做到了,每個客人都是大賓。這就是「仁」。

儒家講萬事,都是從「敬」開始。如果你去日本,每到一個地方,你就都有大賓的感覺。你的車到達時必有人在門口迎接,你的車離開時,必有人列隊在門口揮手相送,這就是出門如見大賓,每一個細節,都不敢忽視,一定禮數到位。這就是禮儀之邦、儒教之國。

第二條,「使民如承大祭」。你是領導,要役使人民做事,這,要如承大祭,就像要舉辦重大的祭祀一樣,十分恭敬,祭祀中,每一個人都十分重要。要注意保護安全,愛惜民力,不會出現「百年大計,進度第一,質量第二,安全第三」的價值觀,只管如期完工,不管工人安危。一定把安全放在第一,質量放在第二,進度放在第三。那是對人民有敬。

第三條,「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儒家最重要的價值觀之一。說孔子之道,就是「忠恕之道」,「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想要的,別人自然也想要,要想辦法讓別人得到。自己不想要的,別人自然也不想要,別讓別人遭遇。如果你是老闆,你自己不願意在公司通宵加班不回家,就不要讓員工以公司為家,也不要說「我當年就這麼過來的」就要求大家這樣。因為當年你也不想這樣啊,到現在這問題還不能解決嗎?

仁者愛人,就是一種同理心,你希望別人對你怎麼樣,你就對別人怎樣。

第四條,「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沒有怨言。口中不出怨言。

「在邦」,是仕於諸侯之邦;「在家」,是在卿大夫之家。就是在工作單位,沒有怨言;在家裡,也沒有怨言。

張居正說,能敬,則私意無所容,因為要敬別人啊,則仁義之體就立起來了。能恕呢,都替別人著想,沒有私心雜念,則仁之用得以施行。這樣在外面在工作單位,上下莫不相安;在家族在家庭,宗族莫不相悅,何怨之有?

我們平時在公司,在家裡,上上下下,夫妻婆媳,怨言都太多!不出怨言很難,因為怨言是發洩情緒、推卸責任、緩解焦慮的居家旅行必備良藥保健品,所以隨時都在服用,卻不知道它的副作用之大,遠遠超過了它的療效。要認真修煉,自己每口出一次怨言,想一想如見大賓的熱情尊敬,想一想如承大祭的肅然起敬,想一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把自己的怨言都清理沒了,別人對我的怨言自然也就沒了。

這就實現了「仁」。

「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冉雍說,我雖然也不聰明,但願意按老師說的這幾條去做。

接受命運也接受自己,是最好的心藥

原文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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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訒」(ren),《說文》:「言之鈍也。」說話遲鈍,出言緩慢謹慎。

司馬牛問老師,什麼是仁。孔子說,出言緩慢就是仁。司馬牛不理解了,這麼簡單?出言緩慢就是仁?孔子說,說出來話容易,要做到卻很難,能不多想想再說,一邊想一邊說,慢慢說嗎?

孔子這話,就是「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的意思,不過說給司馬牛聽,也是有一定針對性,因為司馬牛為人,話多又快嘴,所以孔子專給他說這個。朱熹註解說:「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發,蓋其德之一端也。」

想說什麼話,先忍一忍再說。忍著想什麼呢?一是這話該不該我說,非禮勿言;二是我說的對不對,對自己的話能不能負責;三是我說出去了能不能做到。

原文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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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牛又問老師,那什麼是君子呢?

孔子說,不憂不懼,就是君子。

司馬牛有點茫然,老師回答他的問題,總是那麼簡單。前面問什麼是仁,老師說,說話慢就是仁。現在問什麼是君子,老師說,不憂不懼就是君子,為什麼呀?

孔子說,自己問心無愧,省察一下自己,啥毛病沒有,有什麼憂懼呢?啥毛病沒有,那不就是君子嗎?

張居正解釋說:凡人涵養未純,識見未定,禍福利害皆能動其心。所以還沒遇到事的時候呢,就多疑慮;遇到事的時候呢,又多畏縮,這就是憂懼之所生。而君子平時為人,光明正大,無一事不可對人言,無一念不可與天知,內心省察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內疚。所以其理足以勝私,氣足以配道義。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有什麼意外災禍,那也就安然接受命運,所以有什麼憂懼呢?

不憂不懼,說得簡單,要求標準,卻是極致。

這話給司馬牛說,也是針對性的,因為司馬牛正處在巨大的憂懼之中。他是宋國貴族,哥哥桓魋,本是宋景公的寵臣,恃寵而驕,最終發展到謀反作亂,叛亂失敗,害得全族逃亡。司馬牛也逃到魯國,家業敗亡。不過既然已經敗了,孔子要他別再憂懼了。

原文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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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牛還是憂啊!又去跟子夏說:人人都有兄弟,就是我沒有啊!兄弟們死的死,逃的逃,全都失散了。

子夏寬慰他說:我聽說啊,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不是人能強求的,應該接受上天安排。

心病還須心藥醫,接受!是最好的心藥。如果你遇到大災大難、大苦大病,各種不服不忿,先來一粒「速效接受膠囊」,接受命運,也接受自己。我們總是有貪慾,沒得到就不接受。或者有貪慾,又不接受自己有貪慾。這就糾結了。

司馬牛在宋國過得好好的,有封地、爵祿,享受富貴之餘,又跟著孔子這樣的老師讀書學習,既是政治貴族,又是物質貴族,還是精神貴族,都給他佔全了。殊不知飛來橫禍,攤上這麼一個哥,全給打爛了,除了老師還在,啥都不在了。兄弟們也沒了,所以他一邊念叨著兄弟沒了,潛台詞也念著這禍都是兄弟給他招的。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子夏就著他的話安慰他說:君子做事肅敬認真,不出差錯,對人恭敬,合乎禮儀,那四海之內,都是兄弟了。怎麼會沒有兄弟呢?

「四海之內皆兄弟」,這真不像儒家觀念。因為儒家的觀念,第一就是孝弟,強調內外有別,遠近有序,自己家人和別人家人,不一樣!比如墨子說博愛,儒家就不認同,愛別人,怎麼能跟愛自己家人一樣呢?次序一定要清楚。所以子夏這話,又回到我們前面說的,要看「語境」。他這話的語境,是針對司馬牛的兄弟之難,寬慰他罷了。後來,子夏也遇到家庭變故,他的兒子死了,他悲痛欲絕,眼睛都哭瞎了,曾子去弔唁,還批評他不應該,你不是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要接受嗎?

對人生苦難的灑脫,那都是沒攤到自己身上。攤上之後要能接受,聖人也難!

不怕吃虧,就怕佔了人便宜,破壞了我的誠意原則

原文

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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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張問什麼是明。劉寶楠解釋說:用人不疑,就是明。《左傳》說:「知賢之謂明。」《春秋》:「明者知賢不肖,分明黑白也。」分得清君子小人就是明。古人說「明君」,就是親賢臣、遠小人的君。

什麼樣的人算得上是明呢?孔子說「浸潤之譖(zen),膚受之愬」,能在他那兒行不通,就是明。「譖」,是中傷,污言。「愬」(su),同訴,是傾訴,訴冤。

有人來向你中傷他人,進讒言,不是直截了當,而是旁敲側擊,潤物細無聲地向我滲透。比如劉邦要離間項羽和范增。項羽的使者到劉邦大營,先高接遠迎高規格接待,兩句話之後,一問:啊?原來你們是項王的使者?我們還以為是亞父的使者呢?當面把酒食撤了,換上粗菜淡飯,接待官員也換了,換上低級別官員接待。就這麼拙劣的表演,居然騙過了項羽的使者,也騙過了項羽,回去就和范增離心離德,最終自毀長城,把范增攆走了。

曾國藩講將道。他讀了《孫子兵法》,智信仁勇,他絕望了,覺得自己一條也不合格。後來他自己總結出兩條,叫「廉」「明」。「廉」,是錢財上清楚,賬目公開,士兵們對誰軍事水平高搞不清楚,但對銀錢都在意,你若清廉不貪,又能經常給大家一點好處,則人人都服氣你。「明」呢,就是打仗的時候,仔仔細細把每個人的表現看得明,記得清,誰第一個衝上去,誰在旁協助,誰在往後躲,一一看明白記清楚,戰鬥結束後,及時準確地賞罰,這樣大家知道自己做的事情,領導都看得清楚明白,就都全力以赴賣力!曾國藩說,有了「廉」「明」這兩條,智信仁勇也可積累得來,沒有廉明,智信仁勇也不可能、沒基礎。

如果人人事事都自己看明瞭,有那「浸潤之譖」來,你自然不會聽他的,因為讒言是利用信息不對稱,現在你掌握的信息比他還多,他怎麼能誤導你呢。還有那「膚受之愬」,他說他挨了多少槍,流了多少血,情況危急,涕淚俱下,我聽得都跟身臨其境、切膚之痛一樣。但是,我不用聽,因為我看見了,他一直往後躲呢!他騙不了我。

不被人騙,關鍵也不在曾國藩那樣,下了很多苦功夫,親自在前線看,而在於自己的內心,自己是不是一顆誠心待人,是不是「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和大家之間有信任、有默契。項羽就沒有,他不捨得封賞人,人家立了大功,必須得賞,他把那賞賜的官爵,大印刻好了,該給人家了,他抓在手上反覆磋磨,把那印的角都磨圓了,還捨不得給出去,像要割他自己的肉一樣!他這點出息,別說受別人懷疑,他自己都沒辦法不懷疑自己,對方一來離間,輕輕推一下,他就倒了。

還有一條,要做到「明」,不是真的無所不知,誰也騙不了我,而是接受被人騙,允許人背叛我,把這個部分列入「代理成本」,有「被騙預算」,如上一篇所言——接受!接受有人會背叛、會傷害我,但這並不會影響我的政策,改變我對其他人的至誠態度。被人騙的部分,自己買單就是了。

不怕吃虧,就怕佔了人便宜,破壞了我的誠意原則,所以,當有人來向我舉報誰會背叛我的時候,首先,我接受他的背叛,並檢討一下自己什麼地方沒做好。其次,我並不相信來者所言,來談是非者,就是是非人,我並不會因為他的話影響我對那人過去的判斷。

不受「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僅是「可謂明也已矣」,而且「可謂遠也已矣」。那是心懷坦蕩,德行高遠,明智之至,那種心胸,遠在常人想像之外。

凡是要求別人怎樣怎樣的,都不是儒家;凡是一聲不吭,自己先做到示範的,才是真儒家

原文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華杉詳解

這一段要仔細學習,因為歷代誤解太多!

子貢問政,問老師,治理國家的關鍵是什麼。

老師回答說,關鍵就三條:足食,足兵,對人民講信義。

子貢接著問,如果遇到危機,這三條不能都做到,先放棄哪一條呢?

老師說,去掉兵。

子貢再追問,如果危機更大,剩下兩條也不能都做到,再放棄哪一條呢?

老師說,去掉食。唯有信義,寧死不可放棄。

為什麼說歷代誤解很多呢?兩個誤解,一是把第一句就解釋錯了,解釋成「如果足食,足兵,人民就會信賴政府」,生活富足,軍力強大,人民就安心。為什麼會這麼誤解呢?一來字面上很容易這麼理解:「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二來很多統治者就是這麼想的,你有吃有穿,我有兵,自然安定團結。這個錯誤比較明顯,比較容易說清楚。因為下文子貢問,如果要去掉一條,這三條先去掉哪一條。可見這是有吃,有兵,有信,這三條並列的,不是有食有兵,就能有信。

第二個誤解,「去食」,去誰的食?自古皆有死,是讓誰死?很多都解成去人民之食,讓人民死。因為「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似乎「民」是主語。人沒有信義,還活著做什麼?寧願他死,也要他講信義。

朱熹說:「民無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無信則雖生而無以自立,不若死之為安。故寧死不失信於民,使民亦寧死不失信於我也。」

張居正接受並發揮了朱熹的解釋,他闡發說:「民無信,則相欺相詐,無所不至,形雖人而質不異於禽獸,無以自立於天地之間,不若死之為安。故為政者,故寧死不失信於民,使民亦寧死不失信於我也。」

朱熹和張居正的解讀,讀得人不寒而慄,那殺氣騰騰,就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翻版——「餓死事小,失信事大」。這話你若要求自己,我給你點贊!你若拿去要求別人,直接可以判反人類罪,如果孔子是這個思想,我也要喊「打倒孔家店」,不讀他的書了。

孔子絕對不可能有這思想!這不是仁者愛人,不是真的愛人,是把自己當上帝,判決人民該死還是該活。

再則,儒家思想的根基,是凡事都要求自己,不要求別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靠自己的修養去教化天下,讓人家模仿我,而不是指手畫腳要別人怎麼做。

這一點要特別強調,凡是要求別人怎樣怎樣的,都不是儒家。凡是一聲不吭,自己先做到示範,先打個樣板的,才是儒家。

舉個例子,一位台灣酒店老闆講過一個故事,他一次回自己酒店,發現門童很恭敬給他開門,對酒店的客人,卻很怠慢。這老闆怎麼辦呢,他沒有批評門童,一句話也沒說。而是自己站在酒店門口,給客人開了兩星期的大門。全酒店員工都轟動了,從此再也沒有發生過怠慢客人的事。他自己的行動,勝過一萬次培訓,這就是典型的儒家方式。

再看看程頤的解釋,他說:「夫兵食足而後吾之信可以孚於民。以民德而言,則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為政者,當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棄也。」如果兵食足,我就能夠不失信於民。但是對於人民來說呢,信義應該是我們自身所固有的,而不是有兵有食才信。所以為政者應該率領人民,以死守信,不能因為情況危急,就放棄信義。

還是不通,而且怎麼率領人民以死守信,不知道所指是什麼,操作性在哪裡。

這一段,讀得我很糾結。反覆研讀,終於,在清儒劉寶楠的《論語正義》裡,把他搞清楚了,孔子真偉大!真本質!

「去食」,去誰的食,首先要講什麼是「足食」。

「足食」,是指糧食儲備。前面咱們講子路之志,講三年考績時說過,三年要有一年之積。每三年,要存下一年的糧食,以備災荒。所以治理國家,民以食為天,首先要有糧食儲備。儲備多少算足食呢?《禮記・王制》有標準:「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也。」所以這標準非常高啊!要存夠九年吃的糧食才叫足!為什麼要存那麼多呢?除了防備災荒,還要防備戰爭,特別是戰爭的耗費,是非常驚人的。荀子說:「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中國歷代有非常完備的倉儲制度。遇到歉收,可以開倉放糧,平抑糧價;遇到饑荒,可以賑災;遇到戰爭,可以全民皆兵,打幾年仗也有餘糧。所以,天下大亂的時候,亂世英雄們占糧倉就是最重要戰略了,楚漢相爭,劉邦就是先佔了敖倉,他每日置酒高會,項羽部隊餓得前胸貼後背。

所以,孔子說的足食,首先是要抓糧食儲備。

足兵呢?就是要加強武備,兵力軍備都要充足。也有標準:「天子六軍,諸侯上國三軍,次國二軍,下國一軍。」和平時間長了,往往武備鬆弛,兵器軍械都壞了,年久失修。兵員也不足,編製在,實際沒那麼多人。孔子說,這樣不行。

足食足兵,加起來就是備戰備荒的意思。治國之要,備戰備荒。

第三條,民信之矣,是什麼呢?是政府對人民有誠信,人民對政府有信任,有信心。

足食、足兵、民信,治國理政,這三條,一條也不能少!

子貢卻追問:如果一定要去掉一條,去掉哪一條呢?

孔子說:去掉軍備。

孔子說這個,也是治國原則,周朝就有「凶歲去兵」的規矩。《周書》裡面說了:「年饑則軍備不制。」中國古代沒有「先軍政治」,軍和民排序,以民為先。去掉軍備,不害怕嗎?如果政府和人民相互信任,不怕人民推翻政府,自然就不害怕。去兵而有食有信,與民固守,自足立國,我也不怕別國打進來。

子貢繼續追問,足食與守信,如果再要去掉一條,去掉哪一條呢?

這是了不起的「子貢學習法」!這是非常好的提問方法,這能問出事物的本質,就像我們介紹自己公司,講三句話,你問問自己,假如只給你機會說兩句話,你去掉哪一句?假如兩句話的機會也不給,只讓你說一句話,你講哪一句?這就找到自己的本質了。

大荒年,去掉了軍備,財政還是支撐不了,怎麼辦?孔子說:去掉糧食儲備!

《周書》上有規矩:

官考其職,鄉問其利,因謀其災,旁匡於眾,無敢有違。詰退驕頑,方收不服,慎惟怠墮,什伍相保,動勸游居,事節說茂,農夫任戶,戶盡夫出。農廩分鄉,鄉命受糧,程課物征,躬競比藏,藏不粥糴,糴不加均,賦灑其幣,鄉正保貸。成年不償,信誠匡助,以輔殖財。財殖足食,克賦為征,數口以食,食均有賦。外食不贍,開關通糧,糧窮不轉,孤寡不廢。滯不轉留,戍城不留,眾足以守,出旅分均,馳車送逝,旦夕運糧。

什麼意思呢:

對官員的任職進行了考察,瞭解了各地該辦的利民之事。想辦法賑救災荒。廣泛救助災民,官員不得違抗。查究清退驕頑凶殘的人,收捕放逐對抗不滿的人。謹慎地聯繫那些怠惰的,使什伍自相擔保。感化勸勉游手好閒的,把事情辦得合於節度,一年四季都順順當當。使農夫各自養家,家家男子都出門耕種。倉廩分設各地,各地命令農夫納糧。按規定徵收穀物,競相比賽積藏。藏糧不要買賣,否則市場就不再均衡。布散公家的錢幣,鄉正作借貸的擔保。豐年也不急於償還,真正進行救助,便於輔助百姓生財。百姓財生食足,再徵收賦稅。按人口供給食物,人人有飯吃才可徵取賦稅。外地食物不足,就開關周濟糧食。糧食少的就不轉運,孤寡不得拋棄。糧食多的不必留存,要轉運外鄉。邊城糧食不多,也不必多留,足夠眾人守城就行。派出眾人,趕著車子運糧,不分早晚地運送。

這就是孔子說的去食,不是去掉人民的食,是去掉政府的糧食儲備。總說孔子要恢復周禮,他要恢復什麼禮呢,就是這些禮!文武周公,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他們制定了完備的治國之禮,都給荒廢了,孔子就要恢復這個!

最後一句:「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要誰死?或者說,要誰不怕死?

要國君不怕死!要貴族們不怕死!

軍備沒了,糧食財貨儲積也沒了,我的政權靠什麼啊?孔子說,你大不了就一死嘛!你最怕的,身死國滅嘛!那自古人皆有一死,你為了人民,裁了軍備,空了糧倉,你就算死了,人人還對你感恩戴德,你雖死猶生,永遠活在人民心中!再說了,你為了人民,可以放棄自己的一切,人民會放棄你嗎?人民擁戴你,保衛你,就像手足保衛身體,子弟保衛父兄,再大的危難,萬眾一心,同舟共濟,你哪裡死得了!全國人民都不讓你死!上天也不讓你死!所有人都可以死,就你不能死!你想死還死不了呢!

反過來,「民無信不立」。在全國人民都在水深火熱之中,餓著肚子的時候,你守著糧倉,加強軍備,以為那可以保護你,那全國人民都是你的寇仇,哪用得著別國侵略,你自己就垮了,那才要死!

有案例,比如東漢的董卓。

董卓為了防止自己政治失敗,在長安城二百六十里之外,建了一個超級軍事堡壘「郿塢」。存了多少年糧食呢?他根據自己的預期壽命,存了夠三十年吃的糧!塢中廣聚珍寶,還有不同年齡段,從娃娃抓起,供他享用的美女八百人,他很得意,覺得自己後半生都安排妥妥的了,說:「事成,雄踞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結果呢,別說民無信不立,他連給自己的乾兒子呂布的信任都沒解決,就被呂布解決了,足食足兵還足美女,有什麼用?

最後講一位身邊的小故事。一位廣東企業家朋友跟我講的。他說他剛創業的時候啊,有一年春節回來,賬上只有5萬塊錢,公司呢,有一百多個員工。廣東的風俗,春節回來第一天上班,老闆要發開門利是,通常是一百塊。公司草創時期,又沒錢,要大家有士氣,有信心,有「驕傲感」!他借了錢,湊足十幾萬,給每個員工發了一千塊紅包,開年大吉!

這就是去食。

他今天企業做到二十億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他的事業,要正式開始起步了。

我們今天的主要問題,是太粗野了

原文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鞹,猶犬羊之鞹。」

華杉詳解

「棘子成」,是衛國大夫。「鞹」(kuo),是皮革。

他跟子貢議論說:君子的關鍵在於本質,要那些虛文和表面功夫幹什麼呢?

子貢說:太遺憾了!夫子您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這麼來定義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四匹馬拉的車去追,也追不上你的舌頭!文飾就是本質,本質就是文飾。就像皮革,把虎皮豹皮的毛都拔了,把它的花紋去掉,那跟狗皮羊皮有什麼區別呢?

棘子成這話呢,我們打個比方,比如求婚,你說:我愛你,向你求婚就是了,拿個戒指來做什麼呢?

那求婚就是戒指,戒指就是求婚,沒錢弄個塑料的,也需要這儀式,這符號。因為文明就是儀式,沒有儀式,就不是人類了。

位置越高,責任越大,別想征服世界,先想征服自己

原文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華杉詳解

這個魯哀公啊,真是哀!他總是在哀歎沒錢花!他問有若:怎麼辦呢?遇上荒年了,國用不足,怎麼辦呢?

《說苑・政理篇》記載,魯哀公也曾經問政於孔子,孔子說:治理國政,關鍵在於使民富。

哀公問:怎麼做呢?

孔子說:「薄賦斂,則民富。」簡單得很!稅收低,政府不要斂財,人民自然就富了。又不用你去教他幹什麼,也不用你幫他抓經濟,你少伸手,人民自己會富。

哀公說:「若是,則寡人貧矣。」如果這樣,我不就窮了嗎?

這就是魯哀公的思維方式,要我少收稅,民是富了,我少收了,我不就窮了嗎?

孔子回答說:「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見其子富而父母貧者也。」

「愷悌」,指品德優良、平易近人的君子。孔子說,品德優良的君子,是民之父母,你見過兒子很富,而父母很窮的嗎?人民富了,你怎麼會窮呢?

孔子這個回答,是說教,不能說服,打了個比方,說服不了魯哀公。

我們看看有若怎麼回答魯哀公哭窮的問題。

有若對曰:「盍徹乎?」

有若說:何不實行「徹」的辦法呢?

什麼是「徹」?「徹,通也」,為天下之通法。周法,什一而稅,謂之徹。

有若說,你何不恢復周禮,收10%的稅,不就富了嗎?

儒家總說恢復周禮,恢復周禮,周禮到底有個啥,兩千多年絮絮叨叨要恢復周禮?那是有道理的,因為周禮核心就兩條,一是富民政策,二是和諧社會。

富民政策的核心,是輕徭薄賦,低稅制,具體表現為什一而稅,稅收就定在10%。《公羊傳》說:「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收10%剛剛好,超過10%就是桀紂之君,無非是大桀小桀的區別。古代政府不比現代政府,沒有那麼多公共服務,你收那麼多稅幹嗎?

和諧社會,則是上下、長幼、內外,有序有禮,禮儀之邦。

用咱們做企業來說,一是搞好激勵和分配機制,讓員工生活富足,無後顧之憂;二是搞好企業文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相親相敬,這就是企業的「周禮」。魯哀公和有若的對話,就相當於企業老闆問咨詢顧問:我怎麼能多掙錢啊?顧問說:給員工加工資!老闆說:那我不拿得更少了嗎?

這在管理上,是良性循環、天使循環和惡性循環、魔鬼循環的關係。那陷在魔鬼循環裡的人,他哪裡聽得進、聽得懂天使循環的話!語言不通啊!

低稅就能富?民富,還能國富?君主也富?這魯哀公不能理解,不能相信。不過,後世有案例。

漢高祖劉邦登基之後,見天下殘破,定稅率為十五稅一,收6.7%的稅。到了漢文帝,再減半,三十稅一,收3.3%的稅。這就是著名的文景之治。那國家富到什麼程度呢?《漢書・食貨志》給了非常生動的記載,各地糧倉存的糧食太多,以致腐爛不可食。國庫裡錢堆成山,串錢的繩子都朽爛斷掉了。

文景之治,天下豪富,不光是低稅,還有就是政府不奢侈,不折騰,不用兵。文帝十分節儉,宮室都不多蓋,他說我能住進先帝的宮室,已經很過分了,哪能自己還要擴張?宮室不擴張,國家對外也不擴張,不打仗,對匈奴採取和親政策,這樣休養生息,天下大富。

四書中的《大學》裡說了:「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生產財富的人多,吃皇糧的人少,使用財富的人少。生產財富的人很勤奮,使用財富的人很節儉,這就是生財的大道。

道理似乎很清楚,但魯哀公理解不了。他說:「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二,我都不夠用,十稅一我怎麼夠用呢?

他這裡的「二」是說,我現在收十分之二的稅,都不夠用,請你老人家出出主意,你叫我收十分之一,你這是哪門子主意啊!

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有若說:百姓富足了,君王怎麼會不富足呢?百姓如果都不足,君王怎麼會足呢?

有若說的道理啊,和老師孔子說的差不多,都是說教,沒有說透。沒說透,魯哀公就還是二,他聽不懂,聽不進,也不會接受。

咱們試試能不能說透。

先從這「二」說起。

魯哀公什麼時候開始「二」的呢?不是從他開始二的,是魯宣公把一改成二的。魯國君主,魯哀公是第二十六任,魯宣公是第二十任,六代以前,就把稅制從收10%改成20%了。

周禮是井田制,有公田,有私田,私田的收成歸自己,公田的收成歸政府,算下來大概是十取其一。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初稅畝」,把私田的收成,他也要抽十分之一,這就翻了一倍,十取其二了。

「二猶不足」,翻了一倍,怎麼還不夠呢?那自然是花錢的地方多了。掙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花錢的慾望,錢越多,慾望越大,錢越不夠花,最後可能還得破產。魯哀公當時錢不夠花,一是自己驕奢淫逸,二是對邾(zhū)國用兵,三是經常跟齊國打來打去。

打仗最能花錢,《孫子兵法》說:「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財竭則急於丘役。」你要打仗,就要往前線運糧啊,運糧什麼成本呢?花三十車糧食的成本,才能運一車糧食上去。為什麼?古代沒火車汽車,靠牛車運,路途時間很長!幾個月、半年、一年那麼長!運糧部隊帶三十車糧食出發,路上運糧部隊自己就吃掉了十五車,到了前線,給前線部隊留下一車,再帶著十四車糧食回來路上吃。很誇張嗎?到漢武帝開西南夷的時候,運糧成本是120:1,運糧部隊帶120車糧食出發,花上半年時間,吃掉60車才能抵達前線,放下一車,再帶59車回來路上吃。

沒錢,國君就急眼了。急眼了就加稅,「財竭則急於丘役」,丘役是什麼意思?還是從井田制來的:「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軍費和物資徵收,本來是以甸為單位,是甸役。急眼了搞丘役,丘出甸役,本來一個甸出的,讓一個丘出,相當於稅收翻了四倍!

這丘役,誰發明的?誰最先打破周禮?還是魯國!魯宣公的兒子,魯成公。《春秋・成公元年》:「三月,作丘甲。」杜預註:「《周禮》: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丘十六井,出戎馬一匹,牛三頭。四丘為甸,甸六十四井,出長轂一乘,戎馬四匹,牛十二頭,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此甸所賦,今魯使丘出之,譏重斂。」不管是出人,出牛,出馬,出車,出糧,魯成公把一個甸該出的,叫一個丘出,翻了四倍,天下大嘩。以至於到了後世,孫子寫《孫子兵法》的時候,還把他當反面教材,告誡國君,不能輕易打仗!

魯國一代代君主,橫徵暴斂下來,錢還是越來越不夠用。

後世漢武帝就是教訓。文景之治,錢糧不都堆成山嗎?他就開始文治武功了,國庫錢糧就給他花完了,拴錢的爛繩子還在,錢都沒了,國家要破產了。加稅吧,反正民間有錢,養了幾十年,個個都肥著呢,加稅的錢也花完了,怎麼加都不夠他花。漢武帝開始打富人的主意,增量沒了,咱們收存量,收財產稅。他要求中產以上人家申報財產,徵收財產稅。這說起來簡單,不好執行啊!全國那麼多人,每個家庭都要申報資產,他怎麼能老老實實給你報呢?大家都瞞報少報。漢武帝大怒,再出命令,鼓勵舉報,舉報者,可得被舉報者財產一半!這一下,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了,宵小之徒,欣喜若狂,貪官污吏,乘機勒索,沒虛報的也成了虛報,幾乎所有人都被舉報了,全國中產以上人家,全部破產!

政府破產,之後全國人民破產,漢朝在漢武帝手裡,幾乎亡國。漢武帝晚年,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下詔罪己,進行了非常深刻、用詞嚴厲的自我檢討,這就是著名的《輪台罪己詔》:「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靡費天下者,悉罷之!」

漢武帝被稱為雄才大略,被譽為「漢武大帝」,那是因為啊,人民呢,總是會崇拜那最殘暴的、把他們害得最慘的君王。那些不怎麼招惹人民的君主呢,大家都不太在意。為什麼呢?這是人性,都想征服世界,控制別人,所以就崇拜暴君,因為希望自己也像他一樣生活。

但是,你的雄才大略再大,也永遠大不過自己的慾望和狂妄。所以啊,人不管有多大智慧和才幹,位置越高,責任越大,別想征服世界,先想征服自己,要有一顆仁愛之心,要加強自我修養。不知道如果能穿越回去,給魯哀公講講西漢故事,他能明白不?

翻臉了還能認人,就是有德而且不惑的君子

所謂「翻臉不認人」,我們對別人,往往沒什麼認識判斷,和他好的時候覺得他是世間最美的天使,和他翻臉的時候恨不得把他說成十惡不赦的魔鬼。沒有認識,只有自己的情緒好惡。突破自己的好惡,是德性的關鍵。

原文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誠不以富,亦祗以異。』」

華杉詳解

子張問老師,如何才能崇德、辨惑。《中庸》裡有「尊德性而道問學」,跟這是一個意思。「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德」,是行道而有得於心。「崇」,是尊崇、推崇,還有充滿、增加的意思。張居正說,「崇」,就是日有增加的意思。這就準確了、形象了。子張問崇德,不是問如何尊崇德,是問:如何讓我的德,日有增加呢?

「惑」,是心有昏昧不明,心有所蔽。「辨惑」,就是辨其不明。用王陽明的話說,就是隨時能擦亮自己的良知。

孔子回答說,「主忠信,徙義,崇德也」。

「主」「徙」「崇」,這三部曲,就是崇德的藥方。

首先是「主忠信」。忠信在我心中,忠信就是我的根基。沒有這個根基,善端美德,就沒有地方生長。

然後是「徙義」。「徙」,是遷徙,遷徙什麼?遷徙自己的心意,「聞義,徙己意以從之」。只要聽到符合義理的事,發現自己之前認識不對,或做法不好,馬上改變自己,跟著走!徙義,又叫遷善,見賢思齊,見義勇為,見善而從。

張居正說:心中有忠信做主,根本堅固,無一毫虛偽。又能見善而從,見己之不善而改,則根本既固,善行又有所積累,本心之德,日進高明,這就是崇德。

反過來,如果內有虛妄之心,則善端增長沒有根基,對外也沒有徙義遷善的勇氣,則培養滋助都沒有用,沒辦法崇德了。

這種心中沒有忠信做主的狀態、昏昧不明的惑的狀態,主要是什麼呢?「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這一句話,把我們大多數人都打翻了。

愛他的時候,希望他好,活得好,過得好,幸福快樂。哪天不高興了,恨他的時候呢,恨不得他死了我才高興!你一會兒要他生,一會兒又要他死,這不就是惑嗎?

我們能不能做到,對一個人的評價和態度,終身不變?因為他這個人,也沒有變嘛?為什麼你對他的評價態度,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呢?你們倆好的時候,你說他是天使,不好的時候,又把他說得十惡不赦是個魔鬼。這樣的故事,每天在我們的身邊發生。那麼多男女情變,或合作夥伴翻臉,演變成全國轟動的撕咬大戰,都是這個原因。

人情之偏,愛惡為甚,內無知人之明,外有毀譽之蔽,鮮有能至當而不易者。

人之不能辨惑,主要根源就是自己的好惡。對一個人本來挺好的,聽到一句別人傳來的話,馬上就把他否定了。不能做到對一個人,評價準確恰當,而且始終不改變。

如何做到不惑呢,首先我們對人類,對人性,要有一個整體的認識,我們周圍的所有人,都在這個範圍裡,都是人,既沒有天使,也沒有魔鬼。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不要把他當男神或仙女,拚命給他加分,你接納TA,喜歡TA,看到TA的好,也看見TA的不好。當你們的關係結束的時候,不管是男女關係,還是合作夥伴關係,不要人前人後去說他壞話。

燕國將領樂毅說過一句話:「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這就是德。不要翻臉不認人,要翻臉了還能認人。「崇德辨惑」,核心是突破自己的好惡,不以自己的好惡情緒為標準,真正做到「主忠信,徙義,崇德」。

當你們翻臉不認人,相互開始撕咬的時候,雙方恨不得告訴全世界,對方有多壞,但是呢,除了傷害自己,你們什麼也改變不了。因為其他人的態度,也是受他們的好惡情緒左右。你的朋友同意你,他的朋友同意他,有什麼意思呢?

最後還有一句,「誠不以富,亦祗以異」。這是《詩經・小雅》的一篇,《我行其野》,講一個姑娘,被丈夫拋棄,走在回娘家路上的思緒。丈夫另結了新歡,「不是因為她家有錢,是你的心變了吧」。別人沒有變,只是你變了心,自己變了心,幹嗎說別人不好呢?

認識到這一點啊,還可以少跟人翻臉。說人壞話,就是把人往壞處推;說人好話,就是把人往好處拉。咱們不說人壞話;別人說我壞話呢,我也不計較。這就是孔子說的,四十而不惑,六十而耳順,不受別人的話影響。

英明的國君,只有良師益友,沒有酒肉朋友

原文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華杉詳解

齊景公問孔子,如何治國理政。孔子回答說:「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

孔子這句君臣父子,五四運動後被好多人批,說是「維護封建秩序」,這句話呀,一來它很簡單,二來它有特定的語境。怎麼個簡單呢?我們換個說法試試:

問:「這大學該怎麼搞才好啊?」

答:「校長要像校長,教授要像教授,老師要像老師,學生要像學生!」

這說得對呀!如果校長成了官僚,教授成了叫獸,學生就沒法像學生了,學校還像什麼學校呢?

再換一個問題:「這司法該怎麼搞啊?」

答:「法官要像法官,檢察官要像檢察官,警察要像警察,律師要像律師。」

這四條做到了,司法自然就好!

孔子為什麼對齊景公說這個呢?因為他的問題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我們前面說過他君不像君的故事。

現在說說這臣不臣,齊景公手下,有三種臣,但他以為只有兩種。一種,是晏嬰、司馬穰苴這樣的超級賢臣,這一文一武,安邦定國;另一種,就是梁丘據這樣的寵臣弄臣,陪他尋歡作樂。齊景公自己很得意,你看,有人給我安邦定國,又有人陪我喝酒,多好!晏嬰批評道:英明的國君,只有良師益友,沒有酒肉朋友,景公這樣,只能勉強做到不亡國而已。

他的劣跡,還不足以亡國,卻足以埋下亡國的禍根。因為他朝中還有第三種臣——田乞,那是司馬懿一類的人物,一直悄悄佈局,收買人心,景公死後,政權落入田乞之手,最終,田氏滅了呂氏,取而代之,齊國姓了田。姜太公的後代,就絕嗣了。

齊景公聽了很贊同:您說得太對了,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有糧食,我也吃不著啊!

齊景公為什麼贊同呢?因為他壓根沒聽出來孔子批評他君不像君,父不像父,因為他不認為自己不像君父啊。他覺得孔子說臣要像臣,子要像子,很對!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有糧食,我也吃不著啊!你聽他說話,太生動了!活靈活現!惦記的就是吃,就是自己的富貴享樂,根本沒有國家安危,他這哪是在「問政」啊!

子路一身正氣,卻沒有基本的程序正義

原文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無宿諾。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華杉詳解

這是講做法官判案。

「片言」,又叫單辭,就是只有單方面的言辭。

古代審案的程序,原告說了,被告還要說,這叫「兩造」。《周禮》有具體規定,先取兩券,把原告被告的陳述分別寫在上面,開庭之後,再用一個書契,將判決寫在上面,這就是前券後契,兩券兩契,少了一個,就不合程序,可以說判決本身就不合法,不能生效。

「券」和「契」,都是最嚴肅、份量最重的東西,是重要憑證,比如現在咱們的證券,是憑證。古代最厲害的有鐵券,皇上給發一個鐵券,是免死金牌,皇上承諾,犯了死罪也可以原諒一次。「契」呢,契約的契,也是很嚴肅的,不能違背的。

「券」,書於簡牘,常分為兩半,雙方各執其一,以為憑證,後用紙帛書寫。《說文解字》這麼解「券」:「券,契也。……券別之書,以刀判契其旁,故曰契券。」

審案畢,原告被告各拿到一片,竹片或者木片,上面有自己的陳述,也有法官的判決。

折獄之法,前券後契,必得兩具,「券不兩具」,謂之單辭,單辭「不治」,不能下判決。「契不兩具」,叫不能舉契,也不能判決。

子路怎麼判案呢,他不守程序:「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原告說完,他只拿到一片,被告的陳述他根本都不聽,他就判決了。孔子說:能這麼幹的,恐怕只有子路吧?

孔子這是誇子路呢,還是批評子路呢?

歷代解讀,一邊倒的都是誇。我比較奇怪的是連張居正都誇!張居正說:

人之爭訟者,各懷求勝之心,情偽多端,變詐百出……蓋仲由忠信明決,惟其有忠信之心,故人不忍欺;惟其有明決之才,故人不能欺,此其所以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辭之畢也。

張居正也知道,那爭訟之人,情偽多端,變詐百出。但是一見到子路,他們都講實話了。因為一來子路忠信,人們都不忍心騙他,二來知道他明察秋毫,也騙不了他。他呢,經驗豐富,聰明絕頂,只聽一面之詞,就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馬上就能做出判決。

大概大家都覺得子路了不起,剖決如流,才幹非凡,還一身正氣,有強大的道德軟實力。不過我們現在知道,他這是沒有基本的程序正義,他的老師天天教他要恢復周禮,他連最重要的司法程序都不遵守。

張居正身為宰相,他是不會允許他的下屬這樣審案的。但面對《論語》,談到子路,他也糊塗了。

「子路無宿諾。」後面又跟了這麼一句,說子路承諾什麼事,沒有隔夜的,馬上就辦。他就是個急性子,為這個被老師批評過很多次了。

孔子怎麼審案呢?他做過大司寇,最高法官啊。他審案是不是比子路還厲害?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審案啊,我可沒有子路那本事,我和一般人差不多!我的本事,我的追求,在於使天下無訟!

如何審案,《周禮》也有指導意見:「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

這叫「五聽」。鄭玄是這麼註釋的:

辭聽是「觀其出言,不直則煩」,觀察當事人的語言表達,理屈者則語無倫次;色聽是「察其顏色,不直則赧然」,觀察當事人的面部表情,理屈者則面紅耳赤;氣聽是「觀其氣息,不直則喘」,觀察當事人陳述時的呼吸,理虧則氣喘;耳聽是「觀其聆聽,不直則惑」,觀察當事人的聽覺反應,理虧則聽覺失靈,你說什麼話他沒注意聽進去;目聽是「觀其眸子視,不直則眊然」,觀察當事人的視覺和眼睛,理虧則不敢正視。

這簡直就是一個肢體心理學大師寫的!

所以要練這審案的本事,要把自己練成一個「人體測謊儀」!孔子說,我可沒那個本事!我和一般人也差不多,這活不好幹!

子路厲害!他聽一面之詞就能判決!我想,孔子這不會是誇子路吧!他喜歡子路,但子路也是被他敲打得最多的。一句諷刺之言,大家都當誇子路。都像子路那樣,中國司法就完了。

「必也使無訟乎!」孔子說,審案我也不行,還是教化天下,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使民知恥向化,興於禮讓,使天下無訟。

所謂「中年危機」,就是過去的追求沒意思了,新的目標又沒有,權力在手裡還不願意放給別人

「居之無倦」,這四個字,難啊!難於上青天!歷代英主,除了死得早的,沒有做得到的!所謂創業容易守業難,難在哪?就難在這「居之不倦」!

原文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華杉詳解

子張問政,孔子回答說:「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一個「居」,一個「行」。「居」,是居心的居。「行」,是行動的行。這兩句,前面講心態,後面講行動。

朱熹說:「居,謂存諸心。無倦,則始終如一。」怎麼始終如一呢,是始終都不倦怠,不遺餘力。要無倦才能如一,稍一懈怠,就不能一以貫之了。這一句,要人命!

「居之無倦」,這四個字,難啊!難於上青天!歷代英主,除了死得早的,沒有做得到的!鄭玄註解說:「身居正位,不可懈倦。」但《詩經》有一句:「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開始的時候,沒有不勵精圖治的,到後來,就懈怠了,這是人性!

唐太宗是一代英主,他死得早,只活了52歲。如果活70歲,就難說了。唐玄宗也是一代英主啊,他的盛世,上下五千年還沒人能超過,怎麼盛呢,不光是經濟財富、軍事外交,還有人文教化、社會風氣。史書說,在開元盛世,從廣東走到西域,你都不需要帶錢,一是一路都有人家,二是家家都會高高興興接待你,給你解決食宿!但唐玄宗到晚年就懈怠了,為什麼懈怠了?因為之前追求的都沒意思了,不刺激了,別說工作,連後宮都沒意思了,叫「粉色如土」!玄宗都不知道活著還能幹啥了,但他又沒死。這時候遇上楊貴妃,點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俗話說,老男人談戀愛,就像老房子失火,沒得救。這老皇帝談戀愛,就是國家失火了。這把火,最後就把全中國都燒燬了。

另外三位君主,康乾盛世的康熙、雍正、乾隆。康熙當然是一代英主,他8歲登基,在位61年,晚年也懈怠了,68歲去世,給雍正留下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爛攤子。雍正勵精圖治,他死得早,45歲登基,居之無倦,勤政操勞,58歲死了。乾隆25歲登基,在位60年,晚年自我滿足得不得了,號稱十全老人,而清朝之亡,禍根正從他開始。

所謂創業容易守業難,難在哪?就難在這「居之不倦」!

學者比較能做到居之無倦,因為學無止境,總有你沒弄明白的,沒講透徹的,前面總有目標召喚著你!孔子是學習到最後一刻。朱熹也做到了,在他臨死前幾天,他還在修改他的《四書章句集注》,還覺得不完美。

而如果你追求的是富貴和權勢,懈怠就太容易了,很快就沒追求了。像唐玄宗那樣,沒意思了。或者像漢武帝那樣,他倒是居之不倦,但是慾壑難填,窮兵黷武,把全國都拖垮了。

我們今天人的「中年危機」,也是一個居之不倦的問題。過去的追求沒意思了,新的目標又沒有,權力在手裡還不願意放給別人,這就要出大問題!所以既要與時俱進,又要量力而行。一句「居之不倦」,用歷代注家的話說:「後學者當熟玩焉!」要反覆咀嚼吸收,對照自己,多想想!

再講行之以忠,什麼叫忠,盡己之心曰忠。忠者,不自欺也。人若欺人,必先自欺,因為自己心裡都明白,先給自己找理由,自欺了,就能夠理直氣壯地去欺人。你若居之無倦,自己心裡念念不忘,不遺餘力,自然做事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別人,對得起天下。

小人之心,人皆有之

原文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華杉詳解

君子成全別人的好事,不促成他的壞事。小人則相反。

「成人之美」,希望別人好,或者說希望所有人好,希望任何人好,能幫則幫,幫他成事。這個不仔細想,你會認為,對呀!我當然是這樣!仔細想呢,就不一定做到的。

因為我們心裡總在跟人比,總在跟人較著勁。就算是好朋友,也希望我比他強,那就未必能做到,時時刻刻都能不遺餘力,成人之美。

成人之惡呢,看他要做壞事,鼓動他一下,推他一把。張居正說:「小人之心,有惡無善,見人之惡,即喜其與己同,唯恐其不黨於己也。」因為自己幹壞事,心裡虧心哪,看見有人和自己幹了一樣的壞事,拚命鼓勵他,這樣就有同類了!不是有一句俗話嗎:「一起幹過壞事,才是好兄弟。」這就跟加入犯罪團伙,要先殺個人交投名狀一樣,這就是成人之惡。

這事你幹過嗎?你會說這樣的壞心眼,我當然沒有!這樣的壞事,我當然沒幹過!

仔細想,不一定!

說點小事,比如一起打高爾夫球,相互比賽,對手一開球,打歪了,落水了,你是替他遺憾呢,還是看自己要贏,很開心呢?開心的,就是小人之心了,這也是成人之惡。

去上課,你遲到了,要被罰做俯臥撐,走到教室門口,發現遲到的不只是自己一個人,還有一個同學。你是同情他呢,還是為自己有伴開心呢?如果你很開心,那完了,又是小人!張居正說的,「喜其與己同」,很開心有人跟我一樣遲到啦!

所以呀!小人之心,人皆有之。我們讀書,君子小人,每個人都會本能地認為君子是說我,小人是說別人,這樣就沒什麼收穫了。你一定要以「小人之心」讀書,把自己代入小人的角色,才能發現自己的小人之處,注意改正,增加自己的君子成分。這才是修身之道,提高修養。

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讀聖賢書,我們要慢慢讀,一句一句地讀,讀每一句,都三省吾身,省察自己,才能讀出味道來,才能知行合一。否則,就是徒事講說了,格言穿嘴過,誠意心中無。

「模仿定律」,是儒家方法論的核心

原文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華杉詳解

「季康子」,是魯國權臣,三桓之首,把持國政。他問孔子治國理政之道。

孔子說,「政」,就是正。正,是要正人之不正,以歸於正。而正人先正己,你必須自己正了,才能去正別人。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從來沒有自己不正,還能去正別人的。所以您要問我治國理政啊,首先不是怎麼整治別人,而是整理自己。如果您做出正的表率,誰敢不正呢?

領導的任務,不是去治別人,而是要讓別人模仿自己。因為你在上位,模仿你就是大家的原始本能,生物基因裡就有的,不用你操心。你要操心的,主要是你自己,這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季康子又問盜,當時魯國盜賊多如牛毛,治不了,問孔子怎麼治。孔子心想,這盜賊怎麼來的?不都是你自己鼓搗出來的麼?當然不能這麼直說,但他也搶白季康子:「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如果你自己不貪,你拿錢獎勵人去偷盜,他也不去。你不停地想方設法與民爭利刮地皮,那人能不去偷盜嗎?

國家壞人太多了,季康子又問:「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嚴刑峻法,把無道之人都抓了殺了,讓大家都做好人,如何?

孔子說,您抓得完、殺得完嗎?您自己行善,老百姓就會跟著行善,君子的品德好比風,小人的品德好比草。風往哪邊吹,草就往哪邊倒。您先看看自己的風,到底是在往哪邊吹吧!

不怕被人佔便宜,就怕不小心佔了別人便宜,多留餘地,才能游刃有餘

原文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子曰:「是聞也,非達也。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

華杉詳解

子張問孔子:一個士,怎麼才能做到達呢?

孔子說:你說的達,是什麼意思呢?

這是準備敲打子張了。朱熹註解說,孔子已經知道子張話中之音,「將發其病而藥之」。張居正說,孔子這句反問,是發病之藥,讓子張把他的病發出來,然後治病救人。

子張的病,就發出來了:「在邦必聞,在家必聞。」一個達人,在一國之中,必然聞名一國,在自己家族中,必然聞名一家。

孔子說,那你這是聞,不是達呀!

諸葛亮《出師表》:「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這是「聞達」。聞是聞,達是達,我們聽聽孔子怎麼解:

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

「達」是什麼呢?是通達,是到達,到位。「內有諸己而達於外」,心中有誠,肚子裡有貨,自然發散出來,到達於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達,通過修養自己,到達全天下。

這「達人」呢,質直而好義,他不是有心求別人知道自己,而是為人質樸正直,行事好義,事必求當其理。合乎義理就做,不合義理就不做,篤篤實實。

對別人呢,察言觀色,時刻注意照顧別人的感受,反觀自己說話做事的得失。

「慮以下人」,是長存謙退之心,不敢忤慢他人,總是注意把自己處在別人之下,不行我就退一退。

為什麼要這樣呢?因為達人啊,最怕的就是德不配位,名不副實,所以寧退勿進,才能進退自如。不怕被人佔便宜,就怕不小心佔了別人便宜,多留餘地,才能游刃有餘。

達人這樣做呢,人人都歡迎他,他去哪都能達。他不求名譽,而名譽必歸之,他就既聞又達,聞達於諸侯了。

後來,曾子的弟子,也曾經問過曾子這個問題:「夫士何如則可以為達矣?」

曾子說:「不能則學,疑則問,欲行則比賢,雖有險道,循行達矣。今之弟子,病下人,不知事賢,恥不知而又不問,欲作則知其不足,是謂惑暗。惑暗終其世而已矣,是謂窮民也。」

不會就趕緊學,有疑問就趕緊問,做事跟著賢人學,再艱險的路,跟著走,總能達到。今天的小子們呢,勝心太重!不願意居人之下,不願意事奉老師,恥於不知,但更恥於下問,等到要做時,又沒本事,這就惑暗了,惑暗一生,那就不是達人,是窮民。

曾子說的,和孔子一樣,達,是低頭去學,是埋頭苦幹,是匍匐前進!

「聞」呢?

孔子說:「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

「聞」,是「色取仁而行違」,簡單地說,就是「裝」!張居正說,「德修於己,而人自信之」,這叫達。而「聞人」呢,存心就要聞名,矯飾情貌,做出個善人君子模樣,這叫「色取仁」,而實際呢,「行違」,做的不是那麼回事。但是他裝得像啊,所以全家讚譽,天下聞名。

這個有原型,金庸小說裡的岳不群就是這樣的聞人。

中國歷史上的聞人原型呢?中國歷史,五千年第一聞人,空前絕後,那是王莽,因為他是靠名譽起家,以名譽得天下的唯一一人!

《漢書・王莽傳》:「王莽始起外戚,折節力行,以要名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及其居位輔政,成、哀之際,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豈所謂『在家必聞,在國必聞』,『色取仁而行違』者耶?」

《漢書》給王莽蓋棺定論,引用了《論語》的這段對話。與王莽相應的,中國五千年第一達人是誰呢?白居易有詩為證: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就是周公啊!

霸天下者有三戒:不要貪心,不要憤恨,不要急躁

原文

樊遲從游於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華杉詳解

「舞雩台」,前面說過,是魯國祈雨的祭壇。「雩」(yu),上雨下虧,缺水,祈雨,求一場大雨,把湖泊池塘都填滿。

樊遲跟著孔子在舞雩台遊玩,問老師:「敢問崇德、修慝、辨惑。」

「崇德」,前面說過,「崇」,是推崇,是增加。「修慝」,「慝」(te),上面一個匿,下面一個心,把心藏匿起來,指心裡的私心邪念。樊遲就問:怎樣提高自己的品德修養?怎樣去除心中的邪念?怎樣辨別迷惑?

「善哉問!」問得好!孔子說:「先事後得,非崇德與?」先做事,後計得,不就是崇德嗎?

只問耕耘,不問收穫。這個我們懂,因為問收穫,是問不來的。收穫來自於耕耘,唯有耕耘可問,收穫不可問。要因果導向,不要結果導向。成功的秘訣只有一個,就是不要急於成功。因為成功很簡單,主要靠時間。一萬小時定律,時間到,成果就到。不到怎麼辦?儒家也有答案:「用之則行,捨之則藏。」都學過多次了。但是,這和崇德有什麼關係呢?

張居正老師一句話就說透了——一心不可二用!如果你做一件事,馬上就要計其得,你惦記了得,就惦記不了那事,那事就幹不好!私心一起,德就崇不了。私心一起,別人看你,如見肝肺然,能把你給看透了,那得,也得不著。因為人家也很緊張,要跟你計得,乾脆算了,不跟你弄了。

反過來,如果不計得失,只計做事,則本心至善,心志專一,不遺餘力,日日不斷之功,其功可成,日日不斷之善,其德日積而不自知,這就是崇德之事!

再說「修慝」。

「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專攻擊自己的過失,不去攻擊別人的過失,不就清除了邪念了嗎?

我們的邪念,主要是不能正確地對待他人,同時也不能正確地對待自己。什麼事,都是別人的錯;什麼問題,都是別人在害我。一說什麼,都是別人缺德。他缺德,你著什麼急呢?他缺錢,你也沒替他著急啊?你著急的,應該是自己缺德啊!

假如新聞聯播搞個採訪,滿大街去問:「大爺!您缺德嗎?」一聽這話,怎麼罵人啊?非打起來不可。因為人人都認為缺德是別人的問題,我自己不缺德。不缺,就不需要崇德,也修不了慝了。我也經常問自己缺不缺德,缺!缺得厲害!著急!德、智、體、美,四大皆空,就沒有一樣不缺的,真是窮得只剩錢了,曾子說的「是謂窮民」。

「您缺錢嗎」?前面說了,先事後得,專攻德智體美,不管是靠修養,靠智慧,靠體育好,靠顏值,錢都能來。

最後說「辨惑」。

「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惑在哪兒?「惑」,都不是智力的事兒,是情緒的事兒。冷靜的時候,啥事都明白,情緒一上來,一時憤恨,都恨不得「激情殺人」,不顧別人,不顧自己,也不顧家裡還有父母妻兒,這就是最大的「惑」。

蹇(jiǎn)叔謂秦穆公:「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夫審大小而圖之,烏用貪?衡彼己而施之,烏用忿?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君能戒此三者,於霸也近矣。」

霸天下者有三戒,不要貪心,不要憤恨,不要急躁。越貪心,失去越多;越憤恨,災難越多;越急躁,摔跟頭越多。哪頭大,哪頭小,算清楚,就不會貪;將心比心,多站在對方的立場想想,就不會憤恨。輕重緩急掂量清楚,就不會急躁。這三條戒掉了,霸業就近了。

恨不得,恨不得,恨,就不得。

知人,是人生第二大智慧,難度僅次於知己

一個組織,不管什麼制度,最大的關鍵在於用人,一個公司搞不好,換一個CEO,它就好了。一個部門業務上不來,換一個總經理,它就上來了。換人,比你用什麼策略輔導都管用。但你哪裡去找這人呢?這人不在獵頭公司,就在你自己的團隊裡,但是你看不見。或許你也看見了,卻不能把他的才幹能量都發揮出來。

原文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華杉詳解

樊遲問老師,什麼是「仁」。老師說:「愛人。」又問,什麼是智慧,老師說:「知人」。「樊遲未達」,沒弄明白。為什麼呢?這愛人,是博愛天下之人,無論親疏厚薄,都在所愛之中,似乎是沒有分別。沒有分別,就是墨家的兼愛了,而這正是儒家反對的,儒家的愛,愛有等差,親疏遠近有別。墨子則主張愛無差別等級,不分厚薄親疏。

老師又說知人,而知人呢,則要對人有分別,這個是好人,那個是壞人,親賢臣,遠小人,這是知人。這愛人和知人,兩條似乎有些矛盾,是什麼關係呢?那壞人、小人,我愛不愛呢?樊遲未達,沒想通達,沒弄明白。

老師看他不明白,繼續解釋:「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嗯。」樊遲胡亂答應著退出,不敢再問老師,趕緊去找其他學習好的同學問。既問於師,又辯諸友,既有良師,又有益友,學習的最佳拍檔。

樊遲跑去問子夏:鄉,剛才我問老師什麼是知,老師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這是什麼意思啊?

子夏秒懂:「富哉言乎!」這話含義太豐富了!

「直」,是直的木板;「枉」,是彎的木板。「錯」,是交錯,放在上面。「舉直錯諸枉」,堆木板的時候,你把直的木板,放在彎的木板上面,「能使枉者直」,那彎的,也給壓直了。

張居正解釋說:仁和智,雖是二用,其實一理。如果一個人立心正大,舉動光明,此人正直,我也知道他正直,我便舉用他居於領導崗位。如果一個人立心偏邪,舉動曖昧,我知道他是枉者,我就把他棄置一邊,或居於下位。這樣那些邪枉的人,看見我的用人導向,無不感發,個個去惡從善求進步,這就能使枉者直。「不仁者遠矣」,達到親賢臣、遠小人的效果了。如果上面用了一個無恥之人,那就全成了賣官鬻爵,一國烏煙瘴氣。

子夏講了兩個「舉直錯諸枉」的例子,一個是舜選拔皋陶(yao),一個是湯選拔伊尹,都是達到了「一人定國」的效果。特別是伊尹,在商湯死後輔佐幼主太甲。太甲不仁,不遵守商湯傳下的政策。伊尹竟然將太甲軟禁了三年,讓他悔過。太甲真心悔過後,伊尹又親自去迎駕,還政於他。最終太甲成了一代明君。這一段君臣傳奇,更超過周公輔佐成王的程度。伊尹成為托孤輔政的完美表率。而商湯能將兒子江山托付給他,可見其知人之明!

一個組織,不管什麼制度,最大的關鍵在於用人,一個公司搞不好,換一個CEO,它就好了。一個部門業務上不來,換一個總經理,它就上來了。換人,比你用什麼策略輔導都管用。但你哪裡去找這人呢?這人不在獵頭公司,就在你自己的團隊裡,但是你看不見。或許你也看見了,卻不能把他的才幹能量都發揮出來。

知人,是人生第二大智慧,難度僅次於知己,這智慧,我們永遠不夠。

珍惜身邊能幫你進步的朋友

原文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

華杉詳解

子貢問老師,與朋友相處之道。孔子說:「朋友有不對的地方,咱們有責任給他指出來,給他忠告。但是,要『善道之』,有方法,有克制,要給人留面子,讓人容易接受。如果他不接受,趕緊閉嘴,不要自取其辱。」

儒家對朋友關係是非常重視的,列為「五倫」之一。所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種人倫關係。用忠、孝、悌、忍、善為「五倫」關係準則。臣忠君,子孝父,弟敬兄,夫妻主要靠忍,朋友之間則始終是善意。

學習進步,跟著師父的時候靠師父,離開了師父,一靠讀書,二靠交友。張居正說:「友所以輔仁者。」好朋友是輔助你仁德進步的,所謂良師益友。朋友的批評,要接受,要珍惜,也要鼓勵對方能繼續無顧忌地批評我。但是,我批評對方的時候,則要注意方式方法,要以一顆相愛之心,心平氣和,婉言開導,不要徑直取忤,別人覺得你在限制他、干涉他、改造他。那他不接受、有牴觸,你就要趕緊停下來。畢竟,每個人都是自己對自己負責,你也沒有那麼多責任,繼續喋喋不休,適得其反,自取其辱。

我們的毛病,是常常相反,批評朋友的時候,義正辭嚴,口無遮攔。朋友批評我的時候,稍微直接一點就排斥,就要抗辯。

道理都懂,就是要知行合一,批評和接受批評的時候,能想著點這道理。

原文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華杉詳解

朱熹註解說:「講學以會友,則道益明;取善以輔仁,則德日進。」

「文」,是詩書禮樂。以文會友,君子以講習文章來交朋友。為什麼要講習文章呢,因為那是經過前人整理的智慧,是個學習討論的基礎。如果只是空談、漫談,則始終言不及義,一定要有一個基準,有個邊界範圍,才有意義,也有效率。

張居正說,「君子會友必以文,或相與讀天下之書,以考聖賢之成法,或相與論古今之事,以識事理之當然」,這樣每次相聚,才能有所講明,有所收穫,不是徒然聚會作樂。

我自己的體會,以文會友,還要寫,要作文。寫作能提高思考的標準和質量,本來沒有想到的,一寫就寫出來了,越寫越有。不是下筆如有神,是下筆就有神!寫的思想質量也比說要高,說可以隨便說,寫不能隨便寫呀!以文會友,最好都養成多寫的習慣。

以友輔仁,張居正說了,過失靠朋友規正,品德靠朋友勸導,取朋友之善,助我之善,也是見賢思齊之法矣。

想想自己身邊的朋友,誰能幫你進步的,要珍惜呀!

《華杉講透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