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長鋏

如果用一件事物的發明來類比區塊鏈的誕生,我會選擇印刷機。印刷機影響了歷史的進程,進而影響人們對資源與交易的認知。

在印刷機誕生之前,人們處理知識的方式就是處理競爭性資源的方式,比如某本手抄本聖經、兵書或製造工藝手冊。印刷機、計算機發明以後,知識不再是競爭性資源,而變成了一種可規模化生產的商品,「所有東西都在變成軟件。印刷機誕生後,人類寫過多少個字,未來就有多少家軟件公司……」[59]但與之帶來的問題是,在數字世界,我們很難防止資源被複製。我們無法像銷售土豆一樣銷售音樂、軟件與其他電子資源,除非我們引入可信第三方,尋求他們來管理我們的財富,證明我們的身份,保護我們知識產權,評估我們的信用。然而,區塊鏈的面世有可能終結這一局面。

如果說印刷機的意義就在於將信息資源抽離物理世界的束縛,變為一種非競爭性資源,區塊鏈則是起著與印刷機截然相反的作用,它以處理競爭性資源的方式來處理信息資源(非競爭性),人們可以擺脫對可信第三方的依賴,在數字世界中自由地交換數字貨幣、知識產權、股權甚至不動產所有權。雖然兩者處理資源的方式是相反的,但兩者對話語結構的改變是一致的。

在中世紀,教會壟斷著知識與教育,普通人沒有直接閱讀和解釋《聖經》的權利,教會能隨心所欲地釋讀《聖經》。同樣,行業工會為了壟斷商品製造工藝,排斥外來競爭,對製造工藝知識的出版印刷進行嚴格的控制。那個時候歐洲大多數國家都通過許可制度,對印刷出版進行嚴格的管控,而權力則掌握在天主教堂和政府的手中。行業工會則與天主教和政府進行合謀,對工藝知識的出版和流通進行審查。

也許,今天的我們難以理解私自印刷一本《幾何原本》怎麼會是犯罪行為。可是仔細想一下,中心化的信用管理機構,不正像是中世紀的行會嗎?如果區塊鏈技術能夠代替第三方完成對信用的管理,甚至管理的更高效、更安全,我們為什麼不投身於其中,去探討另一種可能?

三年前,我與志趣相投的朋友們一道寫了國內第一本比特幣專著《比特幣——一個真實而虛幻的金融世界》。三年後,比特幣歸於沉寂,一些曾經熱血沸騰的朋友也杳如黃鶴漸無音信,所幸,更多的人堅持了下來,從比特幣底層技術裡窺見了區塊鏈的潛力。於是,這本書有了更多遠見卓識的同人加入,他們有學者、研究員、程序員,還有創業者,在各自擅長的領域,如經濟、管理、金融、法律、創業實踐等,貢獻自己的思想與熱情……

在組稿過程中,我們並不盲求認識統一,而是主張各自在專業領域自由發揮所長。區塊鏈思想就好比一個多面體骰子,目前有一面已經揭曉,即數字貨幣,我們都承認比特幣是第一個成功的區塊鏈應用,但接下來,擲下的骰子會是哪面?卻是個未知數。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理解的區塊鏈,很難說哪種理解更高明、更深遠。正如本書的副標題,一波三折。起初,達鴻飛主張叫「從數字貨幣到可編程社會」;後來韓鋒老師提議叫「從數字貨幣到信用協議基礎」,還有楊濤老師、蔣海提議「從數字貨幣到價值互聯」……

可編程社會側重的是區塊鏈強大的腳本功能與可擴展性,區塊鏈通過特定的算法來計算出權益、信用與身份的真偽,這些算法以強大的加密技術為支撐,可以根據不同應用場景,靈活編寫不同的智能合約。

信用協議基礎側重的是區塊鏈交易不可逆、數據不可篡改的一面。需要指出的是信用在此有兩種蘊含,第一層是信任,解決的是交易行為的誠實問題。工作量證明等共識機制的發明消除了對可信第三方的依賴,通過分佈式網絡來保障交易的真實可靠,杜絕了雙重支付、交易回滾的可能。第二層是信用,解決的是交易對象的誠實問題。區塊鏈信用的真實可靠,可以讓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彼此交易,或者完成借貸、擔保交易等複雜智能合約行為,本質上利用的是區塊鏈時間戳使真實交易行為與刷信用交易行為在概率分佈上可區分的特性。

價值互聯網側重的是區塊鏈以處理競爭性資源的方式來處理非競爭性資源的一面,有人說區塊鏈是互聯網世界繼萬維網以來的的第二個偉大紀元。如果說萬維網實現了信息互聯網,把競爭性資源搬到了數字世界,使複製的邊際成本無限等於零,那麼區塊鏈則實現了價值互聯網,可以在數字世界中處理競爭性資源,使攻擊者難以承受51%攻擊、篡改交易記錄的成本。

還有人把區塊鏈理解為共享賬簿,歐洲央行和英國政府都發佈了關於共享賬簿的報告,側重的是區塊鏈作為分佈式記賬的一面,旨在從政府職能與不同利益集團的角度,改善自身業務流程與服務公民、用戶的質量,提高金融市場、供應鏈、電子商務以及上市公司註冊等領域的效率。但將區塊鏈僅僅視為一個分佈式的記賬系統,是一種買櫝還珠式的誤解。分佈式的記賬功能,不過是區塊鏈眾多特性中的一個。共享賬簿只是看到了區塊鏈在數據庫層面的創新,而忽視了區塊鏈在建立信用的互聯網協議層面的創新。

《經濟學人》則把區塊鏈喻為「信任的機器」,機器是智能合約的形象化,每一個智能合約就像是一個原胞自動機,通過簡單的規則,構造各種不同的交易行為,整體上大大優化社會資源的流轉效率。區塊鏈將過去我們對權威第三方的信任轉化為對算法對數學的信任。但信任僅是信用的第一層蘊含,針對的是交易行為本身,信用機器一詞的蘊含更飽滿,因為區塊鏈同樣可以建立交易對象的信用,一個人的區塊鏈交易歷史足以證明他的誠信記錄,且這種記錄具有專屬性與跨平台性。然而即使是信用機器的說法,也是不夠全面。如潘志彪所指出的,區塊鏈不是一般的機器,大部分機器可以被關掉,區塊鏈卻是一個分佈式系統,一旦被啟動,便無法停機。最終,我們選擇「從數字貨幣到信用社會」這一副標題,因為我們相信隨著信息互聯網向價值互聯網的過渡,區塊鏈終將潤物細無聲,深入到社會的方方面面。

區塊鏈是一種思想,是許多個開源項目的集合,也是無數頭腦風暴的「總賬」,技術會被淘汰,發明會過時,公司會倒閉,但分佈式思想不會。正如印刷機的誕生一舉瓦解了中世紀行會、教會對知識的壟斷,重塑了社會權力結構,區塊鏈技術也將從根本上改變今天我們對資源與交易的理解,改變政府、公司與個體參與經濟行為的方式。托克維爾在《美國的民主》中說:「槍炮的發明使奴隸和貴族在戰場上平等對峙;印刷術為各階層的人們打開了信息之門,郵差把知識一視同仁地送到茅屋和宮殿前。」那麼現在,時代可以為這段話添加新的註腳:區塊鏈為我們啟動了信用機器,讓政府、公司、機構與個體作為平等的節點呈現在分佈式網絡上,各自管理自己的身份與信用,共享一部不可修改的交易總賬。

雖然區塊鏈技術自身還不完善,就像是一個粗陋的玩具,但不要忘了1876年電話發明時,人們是怎樣評價的。在當年西聯電報公司備忘錄裡還寫著:「電話這個東西毛病太多,並不是一個值得考慮的通信方式,基本上對我們沒有什麼價值。」

[59] 阮一峰在《黑客與畫家》中介紹保羅·格雷厄姆(Paul Graham)時引用的一句話。

《區塊鏈:從數字貨幣到信用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