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這種事我們早已是輕車熟路。想當年導師托關係把我們仨塞進雲南平掌村怕疊新石器遺址考古發掘隊,作為期兩周的學習。我們仨半夜打獵的身影,讓平掌村至今流傳野人傳奇。
不幸的是那次打獵被隊長抓住,不僅提前將我們送回S大,我們仨還各寫了一份檢討書,累計字數高達一萬字,其中魏大頭的檢討書佔了八千字。他硬是將一份檢討書寫成了一篇小論文,詳細闡述了他對該遺址出土的石器分期、類型的看法,看得老范喜上眉梢。我們也因此在老范家蹭了頓飯,席間魏大頭只顧侃侃而談,飯菜基本都被我和李大嘴給吃了。
眼下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上打獵,去的又是古佛塔遺址,我們心中有點惴惴不安,但更多的是好奇和期待。這種心癢難耐的感覺,李大嘴曾經做過經典詮釋,「我們玩的不是考古,是心跳。」
魏大頭也有個經典的應答:「必須心跳,心不跳了,就該別人來挖我們了。」
大概午夜時分,整個營地的人都進入夢鄉。我們仨鬼鬼祟祟竄出帳篷,看到一個戰士在營地東側值班。因為長期輪值時期,我們這個營地一直安定無事,值班戰士也放鬆了警惕。在東側的一個沙堆上蹲著,偷偷摸摸點了根煙。
我們三個在意念中007的伴奏樂中,施展手腳,迅速脫離了值班戰士的視線,向西側位移而去。長期的鍛煉使我們動作潤物細無聲,動作猶如鯤鵬展翅,頗有俠客風範。連我們自己都要被感動了。
營盤墓地在距離我們營地約200米的地方,古寺院遺址就在墓葬區間隔150米左右的沖溝旁。古寺院遺址已經在千年的風沙腐蝕下面目全非,主建築為土坯壘砌的長方形塔院,塔院裡的僧房及大多數佛塔已經坍塌。唯獨一個方形基座的佛塔獨苗尚存,也是破落不堪。
雖然明知道沒什麼獵物,但從吉林到浙江、從陝西到雲南,我們的打獵倩影無處不在,「到此一遊」才是我們探險精神的主旨。我們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為每個考古之地銘刻上記憶的標誌。
夜風瑟瑟,我們幾個人像是小小的螞蟻向目的地晃去。李大嘴感歎道:「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孔雀河畔遊蕩。」
魏大頭道:「你這是1995年的譯本,我個人更欣賞的是1930的華崗譯本——『有一個怪物正在歐洲徘徊著——這怪物就是共產主義』。」
李大嘴道:「幽靈比怪物更有詩意。老魏,你該反思一下自己為什麼泡不到妞了。你太工具理性,缺乏詩人情懷。」
魏大頭道:「你不覺得怪物比幽靈更有衝擊力嗎?」
我實在忍不住,「荒郊野嶺,你們兩個可以休息一下嗎?」
謝天謝地,世界終於清靜了。
古寺院遺址約有6000平米,千年前應該是個香火繚繞的熱鬧寺院。如今這裡除了荒寂還是荒寂。我們在外圍做了些簡單的測量記錄,魏大頭有個秘密小本,專門記錄我們打獵的經過和工作內容。魏大頭視小本為生命,片刻不離身邊。
確實,如果小本被人發現,我們仨足夠被開除十個來回了。
古寺內部荒敗不堪。我們勘察了一圈,按照書本上的知識試圖對土壤進行鑒別,期待找到可能有所發現的遺存物。不過這裡都是沙地,平時所學的土壤分辨知識用不上,只能是靠直覺和運氣了。
遺存的佛塔成了吸引我們注意力最大的焦點。這座佛塔在我們眼中不算高大,比起小谷跳的藥師佛塔相差甚遠。這個佛塔在風沙堆積下顯得分外臃腫,原貌已經無法窺見。
魏大頭扶著塔底的砂石歎氣道:「當年斯坦因曾在塔內發現了佉盧文書。佉盧文起源於古代犍陀羅,這種文字流行於中亞廣大地區,是絲綢之路上重要的通商語文和佛教語文。晚生了一百年啊,不然這塔裡的佉盧文書的發現者,就要永遠刻上我的大名了。發現佉盧文書我就能獲得優秀畢業生,獲得優秀畢業生後我就可以進入一流研究所,在三十五歲之前進入文物局,四十歲之前就可以當上……」
「文物局長助理。」我和李大嘴異口同聲道。
魏大頭點點頭,不無惋惜的又歎了口氣。
在佛塔邊逡巡了一會,魏大頭有些依依不捨的跟我們向兩座已經破敗房屋走去,這兩個建築甚至已經不能被稱為房屋。從整個寺院的佈局看,這一段早已坍塌被風沙掩埋的建築原址應當是僧房。僅存的兩個尚能看出房屋形狀的斷桓,在夜色中像是被時間掠奪過,僅剩下黑洞洞的進出口,和半屋岌岌可危的頂壁。
我們仨說笑著向僧房走去,有這破落的僧房對比,我們的帳篷油然升級成了豪宅。魏大頭心中存著萬一的希望,期待能在這破敗的建築中挖出被盜墓和考古先驅遺忘的文物。
李大嘴趁機對老魏不切實際的幻想給予密集型打擊,老魏笑呵呵的,居然沒有回嘴,估計他的心早已飛到了那兩座破泥坯中。
就在這個時候,李大嘴忽然停住了腳步。我和老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只見他臉色慘白,白到幾乎可以反光。他拉住我們兩個的衣袖,悄聲道:「剛才你們有沒有在僧房那邊看到一個黑影?」
老魏笑瞇瞇道:「你想黑衣女郎想瘋了吧?」
話音未落,我和老魏忽然也僵住了。
我們三個人,六隻眼睛,清清楚楚的看到一個黑影,站在僧房遺跡前。黑影稍稍動了一下,依然凝視著我們,似乎期待已久。
李大嘴鎮定的問道:「老魏,你認為這個影子是不是就是梁珂見到的黑衣女鬼?」
魏大頭低聲道:「這你得問梁珂。」
我囁嚅了片刻,「上次在409沒看清楚。」
正說話間,那個黑影依然在黑暗中凝視著我們,似乎在覬覦它的獵物。荒漠上一陣大風刮過,吹的我們風中凌亂,連衣服都似乎在獵獵作響。
我心急如焚。李大嘴和老魏卻還在對話。
「你認為我們該怎麼辦?」
「我認為我們應該逃跑。」
還沒等我們將逃跑付諸行動,那個黑影又動了一下,隱隱能感覺到它的目標很明確,是在向我們這個方向移動。我全身的毛孔頓時豎了起來,一股寒意從頭流到腳。
李大嘴顫巍巍說了句:「你們快跑,我斷後!」
我和老魏立馬轉身準備暴走。忽然聽到身後一聲轟鳴,我和老魏嚇的一個激靈。回頭望去,只見李大嘴四仰八叉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是徹底暈了。
我和老魏只好分別拽著他的左右腳,向營地方向沒命的跑去。那晚我和老魏的腎上腺激素超水平發揮,將體重75KG的李大嘴猶如拖屍般拖回營地。李大嘴的身體在沙地上劃出一條直線,精確的指出這就是我們號稱考古三劍客的亡命之路。
我們跑的飛快,甚至不敢回頭去望那個黑影。在這樣的荒漠裡,看到這流連在千年歷史遺跡中的黑影,除了鬼魂一說,我們別無解釋。就算跑的再難看,也好過直接面對這個讓人全身冰冷的黑影。
「你不是也逃跑了嗎?」
陽光普照大地時,連我們所在這片荒漠也照到了。清晨陽光下,起床後的李大嘴又神氣起來,理直氣壯的質問魏大頭。
魏大頭反譏道:「是啊,要是連我也暈倒,今天考古隊就可以不用幹活了,改成我們倆的追悼會。梁珂也得默哀外帶三鞠躬。」
我連忙補充了一下,「據我所知,在考古過程中去世的工作者算工傷,打獵死的不算。另外追悼會肯定會在S大和古生物研究所各舉行一次。我得連跑兩個場子。」
李大嘴正要辯駁,於燕燕走了過來。兩位大神的憤青嘴臉立刻變成了令人鄙視的諂笑。
「於長官,早啊。」
「于小姐,為什麼每次見到你,都像有鮮花盛開在你身邊?你的美像清晨的露珠,濕潤了我的心靈和眼睛。」
於燕燕哭笑不得,向我打了個招呼,問道:「梁珂,你有沒有什麼要帶的東西?補給車馬上要去庫爾勒了。」
我想了想,「帶點吃的吧,牛肉乾巧克力什麼都行。」
於燕燕笑了笑,眨眨眼睛,「沒問題,小美女。」
她轉身向兩位大神問道:「你們呢?」
魏大頭一吸氣,「牛肉乾」的「牛」字已經衝口而出了,李大嘴連忙搶上,一臉的明媚,「除了你的心,在這人間我還有什麼需要呢?」
於燕燕搖搖頭,轉身問我:「你跟他們倆在一起,怎麼忍下來的?」
我很淡定的回答:「習慣是一種美德。」
於燕燕拍了拍我的肩膀,歎氣道:「辛苦你了。」說罷轉身離去。
魏大頭怒視著李大嘴,憤憤不平道:「你為什麼這麼庸俗?能給我個解釋嗎,讓我相信你不是進化論唯一的例外!」
李大嘴癡癡看著於燕燕遠去的背影,下意識擼了擼頭髮,「你們沒覺得她已經漸漸被我打動,雖然還在負隅頑抗嗎?」
魏大頭沉默了片刻,我還以為他終於被李大嘴打敗了。當然我想錯了,志向遠大的魏博士從來沒有認輸的時候。他冷笑了一聲,牙縫裡輕輕吐出三個字——周、金、鳳。
真是比覆蓋在舟型棺裡的吐火羅文更恐怖有效的咒語,李文常燦爛的笑臉頓時凝固,像蒸失敗的包子一樣皺縮起來。他的嘴角徒勞的掙扎了片刻,終於還是沮喪的垂了下來。李大嘴指了指老魏,神態兇惡:「算你狠!」說罷,開始低頭整理工具,準備幹活。
我悄聲問老魏:「你剛才說的啥?」
老魏淡淡道:「他老婆。」
老魏,你真的太有才了,你咋沒上春晚,拯救一下我們受苦受難的百姓呢?
我們戴上手套準備幹活的功夫,我終於還是沒忍住,提了個關鍵問題:「我們要不要向譚教授和於長官匯報一下昨晚見到的那個鬼影子?」
魏大頭倒抽了口,緊張的四處望了望,低聲道:「你瘋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
李大嘴打斷他,對我坦然道:「去匯報嘛,去嘛。」
我有點詫異的看著李大嘴,老魏連忙湊上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檢查他是不是正常。
李大嘴泰然自若,拎起工具箱,「去匯報,然後我們哥倆加你這個腦殘晚期患者正好跟補給車一起給送到庫爾勒,再乘火車回S大,在老夫子的病床前集體朗誦檢討書。天,我真是太懷念S大的食堂了!」
我真想對著李大嘴那張老臉給他一拳。
老魏連忙按住我,悄聲道:「師妹息怒,這裡有外人。等回了S市我會跟周金鳳提於燕燕的事情的。」
誰說最毒婦人心?老魏就是改寫這個結論的男人。
在一上午平凡的發掘工作中,我們仨一邊幹活一邊仔細探討了關於昨夜詭異黑影的種種可能性。在考慮了當時的風速、月光亮度、遺存物陰影投射的種種客觀條件後,我們認定試圖將黑影歸結為眼睛誤視的努力宣告失敗。尤其是魏大頭絕望的總結了一句:「我確實看到黑影向我們移動過來。遺存物是不會自己移動的。」
李大嘴不無悲涼的補充道:「要不我也不會暈倒。」
我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一個設想:「我想這個黑影——我們暫時將它定義成黑衣女鬼——既然她沒有對我們下毒手,比如弄死,食用,分屍等等,那是不是可以看做她在試圖和我們做溝通呢?」
魏大頭和李大嘴面面相覷的片刻,李大嘴小心翼翼道:「師妹,我知道不該叫你腦殘。但是可不可以請你在我們挖墳的時候,不要提到類似食屍、分屍等令人不安的字眼?」
老魏沉吟道:「師妹所言也是不無道理啊……昨晚我們太不冷靜了。當時我們應當丟下李文常,今天再去古寺遺址打撈他的遺骸,說不定有驚人發現。」
我被老魏的設想撩撥的興奮起來,「對啊,說不定我們的大名已經不局限於刻在考古的里程碑上,而是在整個人類神鬼觀念突破的大發現紀念碑上!」
我們目光炯炯的望向李大嘴,充滿期待的幻想著。
李文常對著我和老魏緩緩舉起手指,神情嚴肅,「我詛咒你們兩個沒道德的人,詛咒你們寫論文不發表,挖墳不見棺,吃菜搶不到肉,天天被馬書記找談話!」
馬書記是我們系的黨委書記,人是相當的好,話是相當的多。老魏和馬書記相比,只能甘當馬書記隨身攜帶的白龍馬。李文常,你好毒。
令人高興的午休吃飯時間到了。雖然只是兩個冷饃,但我帶了包搾菜,足以令人期待。
S大考古隊有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尤其是在田野考古中。田野考古一般都是供給有限,除非特別走運營地挨在村鎮邊上,否則一般來說都要靠專人每週採購,吃大鍋飯。飯菜資源總是有限的,因此每當到了吃飯時間,大家都習慣講噁心笑話。這種戰略尤其對新人特別有效,被噁心到喪失食慾的人只能默默端著飯盆躲到一邊,眼睜睜看著那些老油條將鍋底飯菜一掃而光。
李大嘴看我手裡拿了包搾菜,和老魏不由自主的湊了上來。李大嘴清了清嗓子,對老魏使了個眼色。老魏心領神會,開口道:「師妹,你還記得我和老李那次金壇考古發掘的事兒嗎?」
我回答道:「記得。你們基本沒挖到什麼像樣的文物。後來去打獵時,挖了一個荒墳,你還帶了一個頭骨回來。」
魏大頭大概想起了那次不同尋常的荒墓經歷,有些尷尬的笑道:「這個……」
李大嘴按捺不住,搶上來道:「他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說的是我曾經……」
我端著飯盒,微微一笑,「你曾經拉肚子拉了三天,到最後都不系褲帶了。據說拉出的物質形態已經是完全液態的,哦,你們曾經說過像雪菜肉絲面裡的雪菜湯。」
魏大頭一把拉過李大嘴,低聲道:「我就跟你說過,金壇的拉肚子事件不噁心人,咱們得提浙江的那事兒,那才是殺手鑭!」
李大嘴看了看我,拍了拍老魏的肩膀,「兄弟,你還沒看出來嗎?師妹已經不是小蘿蔔頭了,她正在茁壯的成長為新一代油條。老魏,人要服老啊!」李文常扭頭過來,笑瞇瞇道:「師妹,搾菜分三份,謝謝。另外吃不掉的饃——我和老魏作為護花使者,樂於助人。」
我從口袋掏出搾菜。老魏不無遺憾道:「這樣得到的食物,失去了很多樂趣啊。不過師妹真的長大了,記得她第一次被我們噁心,連著中飯、晚飯兩頓沒吃。好懷念那個時光……」
確實很懷念那段時光。初出茅廬的我,懷著興奮而忐忑的心情,跟隨考古隊走南闖北。雖然每次時間都不長,且並不是真正的考古隊成員而是學員身份,但那時講的每一個笑話,吃的每頓飯,挖出的每件文物,在記憶中都彌足珍貴。
記得有一次我們和M大及當地的文物研究所共同發掘一個戰國時期遺址。該遺址已經被盜墓者摧殘的傷痕纍纍,連墓主的屍體都不見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而我則因為工作失誤,在記錄文物分類歸檔時,連續搞錯了十幾件。雖然不是貴重文物,但記錄出錯,則不得不對所有文物進行重新歸類和記錄。M大領隊把我狠批了一頓,我面紅耳赤咬著牙,連夜重新核對所有文物。
M大的一個許博士,當時是副領隊,一向對我們不太友好。見我出錯,更是連番的出言嘲諷,措辭刻薄。領隊也看不下去了,正要出面阻止,只見魏大頭已經走到許博士面前,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犀利眼神盯著他,「你剛才說什麼?」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