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巧珍顧不上回答滿倉的話,她拚命指著山坡下,驚喘著說不出話來。巧巧便拉著滿倉的衣襟,哭著替媽媽說:「叔叔,剛才一個壞人來打媽媽,被媽媽推到山坡下摔死了。」
「啊,摔死了?」滿倉一驚,呼呼地喘著粗氣問,然後探腰急向山坡下望去。
山坡下,暮色已拉開一張深不可測的大網,宛如一個巨大的麻袋,正向上張開著一張怪嘴似的黑幽幽的袋口。
「有人嗎?有人嗎?……」滿倉兩手在嘴邊攏成一個喇叭狀,對著黑黢黢的下面連聲喊著,山林裡便蕩起一浪接著一浪的回聲: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沒有人回答。
幽深的山坡下,先是死一般沉寂。少頃,才聽到一聲**,弱如蟲鳴地,彷彿從遙遠的地獄傳來……
第五十章 大夢終醒來
巧珍和巧巧得救了。
被巧珍撞下山崖的漢子也很快被救了上來。漢子傷得並不重,只是摔斷了兩根肋骨。漢子說,他只是一個靠采山過日子的光棍,因從未碰過女人,那天在山上碰到巧珍才起了歹意,至於巧珍娘兒倆是怎樣到的山上,他真的不知道……
可滿倉知道,他從父親躲閃的目光和母親的閃爍其詞中看到了父親的心虛和母親的不安。在他的心中,真相,已經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了」。可他還是選擇了沉默。畢竟,那是自己的父母,他不想讓他們因此惹上牢獄之災。他只有望著驚魂未定的巧珍母女,一遍遍告訴自己,今後一定要親自保護這對母女,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巧珍在經歷了這件事後,突然變得少言寡語。她較過去不僅又減少了許多的哭鬧,而且每天看著滿倉忙忙碌碌地上下班,忙忙碌碌地照顧寬寬、巧巧和自己,眼裡竟會泛出些許溫柔和淚光。這讓滿倉很知足,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列火車,在經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的一段隧道後,終於見到了光明,日子總算有了盼頭。
「這看事先生說得還真準,巧珍跟了我以後,真的好多了。看來我和巧珍也真是天定的緣分啊!」他這樣想。
滿倉沒有想到的是,巧珍的病,其實已經痊癒了。
原來,和滿倉結婚後,滿倉的細心照顧,已讓巧珍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轉,意識和記憶都有了斷斷續續的復甦。那天在山林裡的突然驚嚇,又宛如一針強心劑,徹底激活和糾正了她原本就已經在慢慢復原的神經。
可是,痊癒後的巧珍,並不想急於說話,她每天陷於沉默之中,其實是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今後的生活,她該何去何從。
巧珍足足想了一個月,當村裡村外的丁香花開得燦爛如霞的時候,一個早晨,她推開窗戶,迎接著清爽明媚的晨光,眺望著群山如黛的遠方,突然感覺自己就像挺立在一個正在揚帆遠航的船頭,牛村和關於牛村的一切都被她遠遠地甩在身後了。
那一刻,巧珍心裡突然純淨得像竹林裡湧進了清風,她覺得自己應該做出最後的決定了。
巧珍作出決定的時候,滿倉正在上班。
這天,滿倉下班後,發現屋裡沒了巧珍和巧巧。他喊了兩聲,沒人回答。往常他這樣喊,即使巧珍不吱聲,巧巧也會奶聲奶氣地答應著從什麼地方小兔子般蹦出來,今天是怎麼了?
滿倉覺得很奇怪,他四處看了看,發現茶几的杯子下壓著一張紙,紙上放著兩張百元人民幣。他走過去拿起紙條,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字條是巧珍寫的:
「滿倉,你好。自從那天你救我出密林後,我的病就已經好了。之所以不想讓你知道,是不知道清醒後的我該如何去面對你我十年以後又走在一起的那份尷尬。
滿倉,其實你我都明白,我們的心裡也許還都珍藏著對方,可是,當年的一場誤會,已注定了我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心境,尤其是山娃死後。
山娃對我很好。在我最絕望、最無路可走的時候是他娶了我,給了我一份曾經十分平靜的生活。如今,他已經不在了,對於他的死,你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雖然這責任不在法律的範疇內,但卻在良心的詞典裡。所以,過去我已經對不起他了,現在更不可能用他的生命和鮮血來釀造我們的幸福,那樣,對你我來說,也絕對不會是幸福。所以,我走了。寬寬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巧巧我帶走了。
還有,這二百元錢是當年我上衛校時你送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上,沒捨得花,現在就物歸原主吧!……。巧珍」
「巧珍!」滿倉心裡大喊一聲,然後拔腿向外奔去。
滿倉出門不遠,就看到謝三娘手裡捏著一封信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向他迎面走來。
原來謝三娘也剛看到巧珍留給她的信。「你說這孩子能死到哪去啊!」看到滿倉手裡也握著一封信,她徹底失望了,撩起寬大的袖口掩面大哭起來,「這好日子剛開頭啊,你說你這苦命的傻孩子唉,怎麼就偏跟福氣過不去啊……」
滿倉沒有理會謝三娘,他拚命地向村外跑去,希望巧珍娘兒倆還沒有走遠。可他沿著村外那條明晃晃的大路追出了幾里路,競沒有看到娘倆兒一定點兒的影子……
滿倉的腳步隨著內心的絕望漸漸放慢下來,最後終於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他手裡捏著那二百元錢,呆呆地站立在灼熱的陽光中,兩串淚水像兩道決堤的山洪,衝破他曾經自認堅強的心理堤壩,奔流而下……
是啊,在這之前,他還以為自己與巧珍的再次結合完全是為了挽救巧珍的命運,是自己應該承擔的一種責任。可當他再次看到那兩張百元鈔票時,他才明白,自己的內心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巧珍的愛,那種靈魂遇到靈魂的感覺,原來一直隱藏在他內心的深處。此時,他再次想起那次在巧珍家看到瘋癲中的巧珍從他手中搶過這兩張鈔票時的情景,心痛得無法抑制,他實在想像不出巧珍是怎樣在一次次磨難之中做到完整無缺地保存著這兩張鈔票的?那一定是把它視之為了與生命的同等重要,不然何以在她痛苦時、瘋癲時、遇難時都能夠做到如此的小心、如此的在意、如此的珍藏?
那不是兩張鈔票,是巧珍對自己一直不曾離去的愛啊!
想到這兒,滿倉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被巧珍帶走了一半,他不禁難過地對著遠方大喊:「巧珍,你在哪兒啊——」
此時,在離牛村已二百多里的一輛客車上,坐在窗邊的巧珍正看著路邊飛速疾退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淚流滿面。
「媽媽,你怎麼哭了?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坐在身邊的巧巧看著媽媽問。
巧珍急忙擦開淚水,扭頭笑著對巧巧說:「媽媽沒哭,媽媽要帶你啊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太好了,太好了!」巧巧高興地拍著巴掌,又突然仰起圓溜溜的小臉,小鳥兒般看著巧珍問,「可是媽媽,那兒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呢?」
是啊,那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呢?巧珍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經大夢醒來,從這一刻起,她必須要學會堅強地自己掌握命運了。
第五十一章 寬寬的復甦
轉眼,巧珍出走已半年了。半年中,冬天就像一個串門的常客,來了又走了。滿倉也候鳥般來來回回去省城和南方一些地方找了三回,可巧珍就好像突然在人間蒸發了一般,就是沒有一點音訊。
為了排解心中的煩悶和對巧珍的思念,滿倉就像一頭被注射了興奮劑的公牛,每天不停地奔走於辦公室和養牛戶之間。尤其眼下是春耕季節,村裡的牛群總會和路上來來往往的農用機車頻繁碰面,安全問題站在了眾多工作的最顯眼位置,所以他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這個問題,必要時還要親自逐門逐戶地進行宣傳教育。
這天,轉完所有的養牛戶,已是傍晚時分,滿倉拖著酸痛的腿向家走著,疲憊的身影在夕陽中拉得老長。可他越來越喜歡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時候,他可以讓後反勁兒的疲累肆意地侵佔他的身體和思維,讓他沒有精力和心思去想念巧珍;這樣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晚歸的耕牛,披著晚霞的綵衣,一路慢慢地走來,慢慢地享受著這暫時屬於自己的時光。這個時候,他可以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包括那個沒有了巧珍的不再完整的家。因為,他太累了,這個時候,他希望自己就是天上的一抹雲,只需慢慢地走著靜靜地徜徉即可,
滿倉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家門口。他的心又開始堵了起來。他輕歎一口氣,伸手正要輕推家門,突然感到「嗖」的一聲,好像有個影子從倉庫房頭一閃即逝。他先是一愣,接著三兩步追過去。可倉庫後,但見荒草搖曳,一片夕陽掩映的淒涼景色,哪裡有什麼影子?
許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了。滿倉這樣想著,推開了家門。
屋裡,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音。再向裡走,卻見謝三娘蜷縮在床角,渾身戰慄著。
巧珍出走後,滿倉除了自己出去尋找過,還一直托人幫忙打探著。前兩天,理療師說他在省城有一些朋友可能會幫上忙,滿倉便求他回省城安排一下。理療師走後,照看寬寬的事自然落在了謝三娘身上。
「怎麼了?」看到謝三娘的樣子,滿倉滿心驚訝地問。
「有鬼……」謝三娘一動不動,雙手死死抱在眼前。在滿倉眼中,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還是頭一次表現得如此不堪。
滿倉四周看了看,邊說:「哪有?」邊伸手去扶已嚇得軟成一團的謝三娘。
「是真的,一個女鬼,先是在屋後哭,後來又站在窗下哭,好瘆人啊!」謝三娘邊戰戰兢兢地起來,邊描繪著,額頭和兩團高高的顴骨上因恐懼掛滿了細密的汗珠。
滿倉想想剛才似有非有的影子,心裡也有些發毛,但不管怎樣,總不能在謝三娘面前丟醜。想到這兒,他以一個無畏者的口氣下了定論:「哪有鬼,一定是你照看寬寬太累了,出現了幻覺。」
滿倉的話音剛落,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脆生生地在他耳畔響起。「是真的有鬼,我也聽到了!」
滿倉一愣,驚訝地抬起頭。這一抬頭,他的嘴競也跟著大張起來。他不禁扭頭看看謝三娘,只見謝三娘也正眼光直勾勾地望向床上,整個人目瞪口呆:床上,已昏睡了近兩年的寬寬不知何時奇跡般地坐了起來,正望著他認真地說:「我真的聽到鬼哭了,是個女的。」
「兒子!」滿倉愣怔了半天,終於回過味兒來,他激動地撲過去,猛地把寬寬擁入懷中,淚水撲簌而下。謝三娘也一口一個「外孫」地叫著擁過來。
寬寬被滿倉抱得透不過氣來,他拚命掙脫了滿倉,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望著滿倉問:「你是我爸爸嗎?」
滿倉一時語噎,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我爸爸嗎?」寬寬再次問道,純淨的眼睛裡充滿了期待和渴望。
滿倉不忍再沉默,使勁點著頭說:「是,我是你爸爸,兒子。」
「那就好,爸爸是這個樣子,我在夢中怎麼也想不起來。」寬寬笑了,一副很滿足的樣子。雖然他看起來還很虛弱,但這絲毫不影響笑容綻放在他臉上的燦爛和光輝。
滿倉和謝三娘心裡同時一驚:莫非這孩子的腦子留下了什麼後遺症?出了什麼問題?
滿倉想了想,翻出家裡的相冊,指著裡面巧珍和巧巧的照片問寬寬:「這是誰,寬寬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是媽媽和妹妹。」寬寬很自信地回答,接著又用手一指謝三娘道,「這是姥姥!」
「那,寬寬還記得誰?」滿倉急切地問。
寬寬搖搖頭,有些奇怪地望著滿倉迫不及待的樣子說:「不記得了。」
滿倉和謝三娘不禁面面相覷:看樣子,這孩子誰都記得,就是把山娃忘掉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幾天後,理療師回來了,解釋說:人的大腦有一種自我保護功能,如果一個人或一件事會讓一個人傷心痛苦到要發瘋或自我毀滅的時候,大腦的這個功能就會自動啟用,在這個人的記憶中屏蔽掉這個人或這件事。山娃的被捕和對寬寬的傷害,已經嚴重刺痛了寬寬,所以寬寬的大腦已經把山娃屏蔽掉了。當然,這種事情不是在每一個人身上都可以發生了,可在寬寬身上發生,實在是上天對滿倉和寬寬父子的一種眷顧。
理療師的話讓滿倉得到了莫大欣慰,不管怎麼說,在寬寬的心中,今後畢竟只有自己這一個父親,更重要的是,自己確確實實是給了寬寬生命的親生父親。
寬寬的甦醒,讓滿倉一時間競忘掉了那天岳母和寬寬聽到女鬼哭泣的事情,不,確切地說,是忘乎所以的欣喜沖淡了來自鬼情的忐忑。他握著巧珍留給他的那兩張紙幣,看著奇跡般恢復的寬寬,想,巧珍走了,可寬寬卻清醒了,老天對他,還算是眷顧的。
可稍有閒暇時,滿倉還會在心裡問:那個閃過的影子,到底是誰呢?是人還是鬼呢?
第五十二章 謝三娘辭世
「爸爸,我姥姥病了,說是肚子疼。」寬寬甦醒的第七天上午,滿倉正在辦公室寫份材料,寬寬急急忙忙地跑進來說。
「疼得厲害嗎?」滿倉問。
「厲害,疼得都直不起腰來了,直叫喚。」
滿倉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拿起電話向農場醫院要了輛救護車,然後急三火四地和寬寬一起向巧珍家老房子跑去。自從寬寬甦醒後,謝三娘就搬回了巧珍以前的家。
滿倉趕到時,謝三娘正捂著腹部跪在床邊,頭上汗珠直滾。
二十分鐘後,救護車鳴著響笛接謝三娘到了農場醫院。可各項檢查都做完之後,醫生的結論卻出乎人的意料:沒有查出任何毛病。
可謝三娘真的是疼得死去活來呀!這真是太奇怪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滿倉又帶著謝三娘去了縣醫院、省醫院,結果都被醫生沉重而無聲的搖頭和歎息遣回。
其實在滿倉第三次尋找巧珍無望而歸後,病魔之手就已經伸向了謝三娘,且像挖牆腳一般,一點一點摧毀著謝三娘本就日漸衰老了的生命根基。對此,謝三娘並非毫無感知,只是,彷彿跟誰賭氣似的,她隱忍著喪父又失女的巨大悲痛,拚命照顧著寬寬,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卻隻字不提。
她自己知道,她只能用此方式來向自己丟失的女兒贖罪了。
這是謝三娘還能繼續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如今,寬寬甦醒了,並且日漸一日地強壯起來。謝三娘便宛如完成了一項神聖使命似的,心中以此為支撐的人生構架轟然倒塌了。這個強勢了大半輩子的女人,終於沒有抵得過一次次接踵而至的變故的打擊,而毫無選擇地摔倒在了病魔的懷中,且很快從虛弱走向了奄奄一息。
謝三娘的狀況,讓心裡對她一直充滿了厭惡和怨恨的滿倉也不得不同情起她來。他知道醫生的搖頭和歎息意味著什麼。不管怎麼樣,畢竟是巧珍的母親、寬寬的姥姥。他這樣想著,便不顧工作多麼繁忙,堅持一日三餐地照顧著謝三娘。
謝三娘病得很奇怪,雖然在幾家醫院都沒有檢查出毛病,可從醫院回來後,疼痛競奇跡般地消失了。這讓滿倉頗為欣慰,他剛在心裡念了句「阿彌陀佛」,卻突然發現,謝三娘表情奇怪地癱坐在了地上,任他怎麼扶也再也扶不起來。
謝三娘癱了,滿倉只好把她又接回了自己家照顧。
不再疼痛了的、癱瘓了的謝三娘突然戀上了說話。她每天早晨睜開眼就開始不停地說話,好像說話是她的一項工作似的。她說話的神態很自然,好像身邊有很多人在跟她嘮嗑。她嘮的嗑也很廣泛,天南的海北的,過去的現在的,村東的村西的,無所不及。她說話的時候很精神,看不出有絲毫病態,可稍微停下來一小會兒,就會氣若游絲,好像生命的鞦韆忽然間悠蕩到了死亡的邊緣。
每每這時,滿倉就害怕地對謝三娘說:「媽,您怎麼不說話了?怎麼不嘮嗑了?」
謝三娘就有氣無力地回答說:「他們都走了,不跟我嘮了。」
滿倉不知道謝三娘口中的「他們」是誰,此時,他只需要謝三娘狀態趕緊好起來,跟誰嘮嗑並不打緊。他就說:「那您跟我嘮呀,嘮什麼都行。」
「你,不行。」謝三娘說,「只有他們才行。」
「為什麼只有他們才行?他們都是誰呀?」滿倉問,其實他只是想讓謝三娘繼續說話而已。
「他們都是些死了的人,可現在天天都回來看我。」謝三娘說著,便念叨起了那些死人的名字。
滿倉的心就「咯登」一下子,他知道這不是好兆頭。他下意識地四周看了看,心有餘悸地對謝三娘說,「媽,以後您別再跟他們嘮嗑了,他們若來你就攆他們走。沒事時我陪您嘮嗑。」
這個時候,謝三娘的思維是清醒的,她知道滿倉的用心。這些年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她也徹底改變了對滿倉的看法,對自己當年的「棒打鴛鴦」後悔不已。這會兒看女兒都丟了,女婿對自己還這麼不計前嫌地孝敬著,更是羞愧難當。她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滿倉說:「滿倉啊,別再為我受累了。媽過去對不住你,現在你這麼伺候媽,媽心裡有愧啊!」
滿倉看著岳母,看著這個過去壯實得像頭牛,吵起架來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累的女人,如今卻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日漸變小的身軀躺在床上,床便像一日日在加寬似的。這讓滿倉心裡隱掩不住地發酸,他說:「媽,您別想那麼多,您是巧珍的媽、寬寬的姥姥,我伺候您還不是應該的?」
謝三娘便深深地歎口氣,轉過頭去悄悄地流著眼淚。
兩個月後,春天像一雙大腳刷刷走過的一個傍晚,夜色吞沒了黃昏最後一抹剪影,牛村在突然烘熱的晚風中並不急著睡去,而是微微喘息著堅持把人牛共振的交響曲奏得更加響亮而熱烈。
可遠在村頭的滿倉家,此刻,卻是異常的安靜,安靜得聽得見一根針落地的聲響。
這個傍晚,飽受了生活磨難的謝三娘終於挨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是一幅與此時倉庫身後的村莊極其格格不入的淒涼畫面:
《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