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廣島!」黑羽淡淡地回了一句,「廣島縣西部的宮島。」

宮島又稱嚴島,是一座位於廣島西南部,廣島灣西部的島嶼,面積並不大,也就三十多平方公里,被稱為日本著名三景之一。月野和黑羽的身份是秘密警察,權力居然不小,等了沒幾個小時,就有快船把我們從郵輪上接走,在登上島之前,我固執地認為這是一個名氣大於風景的地方。
直到遠遠望見宮島,我才改變了看法。
大片的紅綠交錯的植物如同油畫般絢麗,藍而純淨的海水如同瑪瑙,寧靜神秘中悄悄流淌著誘人的光澤,空氣裡更是透著沁人心脾的甜香。遠山上豎立著大願寺的五重塔,直插雲霄,顯得分外莊嚴肅穆。
極目遠眺,一座起碼十五六米高的紅色牌坊矗立在海中,任憑海浪扑打,巋然不動。
來的路上我已經做足了資料準備,這是宮島的象徵——大鳥居。用的是未加工的楠木製成,高十六米左右,上梁為二十四米。它完全靠自重立於瀨戶內海的萬頃碧波之上,據說是為歡迎海中諸神駕臨島上而設。
更令我驚奇的是,登上島之後,我才發現這裡的建築風格明顯是唐朝時期的,處處透著古色古香的懷舊氣息。馬路上除了三三兩兩的遊客,本地人並不多,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倒真是休閒旅遊的好地方。
而且,我心中始終藏著一絲疑慮。
當月餅判斷出角落裡的人影是一個長著燈籠腦袋的小孩或者是鏡鬼時,月野和黑羽卻堅決不同意這個觀點,並且一口咬定是傑克所為。
通過這幾天的接觸我也大體瞭解了這兩人的性格。而這件事情的判斷與他們倆冷靜的性格完全不符合。從他們的言語中,我發現他們似乎有什麼事情在隱瞞我們。大川臨走前專門囑托我們要精誠合作,可是他們的態度讓我很不舒服。月餅表現得更是誇張,自顧自回了船艙,一直到踏上宮島,也沒有再和他們說一句話。
更讓我奇怪的是,宮島的一些奇怪風俗根本不能理解,月餅從資料裡面專門標出了他也覺得困惑的地方:
一、宮島自古被視為神聖的地方,因此對血、死亡等不潔之物有所避忌。島上仍沒有建任何的墓地,死者均埋葬於對岸的赤崎。
二、島上的女性在快要分娩時,會去到本州的對岸分娩。分娩後的一百天才會回到島上。女性經期時要到特設的町內小屋接受隔離。
三、島上嚴禁耕種及織布的行動。而島上的商家及居民,則有去大鳥居所在的海濱取水清潔屋門的習慣。
四、島內亦嚴禁飼養犬隻,從國內其他地方來的犬隻則要被送到本州的對岸放生。
這些風俗和這件事情又會有什麼聯繫呢?
直到住進了安排好的旅館,我枕著手躺在榻榻米上苦思冥想,仍然不得要領。
「別躺了,去現場看看。」月餅並沒有從正門出去,而是打開了窗戶,準備跳下去。

我心裡也暗歎:月野和黑羽的做法,確實失去了我們的信任。不過我又不願意承認月野會瞞著我們什麼。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全都是好的,還有什麼錯呢?
儘管我累得渾身疲憊,不過月餅既然決定這麼去做,那我說什麼也要跟著。
到達宮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原本就安靜的小島現在更是空無一人。雖然住的是二樓,但是並不高,也許與日本人普遍偏矮有關係。
憑著資料上面的記憶,事發地點距離我們這裡有三條街。由於發生在深夜,警方第一時間就封鎖處理了現場,所以這裡的居民和遊客根本不知道有人被剝了皮繫在紅綠燈桿上。
正準備向那條街走的時候,月餅忽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南瓜,你看前面是什麼?」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孤蕩蕩的十字路口,幾抹淡霧如同鬼魂,不斷地變化著形狀,緩慢地飄浮著。四桿紅綠燈分別豎在街道的拐角處,海風突然猛烈起來,滿燈桿顫巍巍地上下擺動,似乎隨時都能掉下來。紅綠燈不停地變換著數字,倒數著可以通行和停止的秒數,忽而是綠燈裡可以行走的小人,忽而是紅燈裡靜止不動的小人。
就像人的一生,綠燈的時候代表生命在不停行走,走進黃昏暮年,埋入黃土,最後成了紅燈裡面如同火葬般的屍體……
除了這個有些詭異的聯想,我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
「現在是夜裡十二點零七分,知道哪裡不正常了嗎?」月餅把手機放回兜裡。
我知道月餅所說的不正常是什麼了!
時間!
每個城市的紅綠燈,都會由電腦設定好停止運行的時間,直到清晨時分才會重新運行。大多數城市的紅綠燈停止運行的時間都設定為夜間十一點至凌晨五點,也有少數超級大都市的紅綠燈徹夜不停。
比如經歷了「9?11」事件之後的紐約,據說是為了讓人們隨時能夠停止所有活動想起這一慘痛的時刻,紅綠燈變成了二十四小時不停止的。
可是在這個時間裡,宮島的紅綠燈仍然亮著,確實有些奇怪。
「南瓜,來的時候你注意過沒,宮島這樣三十多平方公里,幾乎沒什麼汽車的小島,為什麼每個路口都會有紅綠燈?這完全不符合建築常識。」月餅忽然又回頭看著,「我總覺得,踏上這座島後,就有什麼東西在跟著我們。」

這種感覺我也有,明明沒有風,卻像是被一陣風吹透了身體。走路時更是感到身後始終有「人」在尾隨,也回頭看了幾次,卻什麼也沒發現。
為了以防萬一,我還偷偷拿出粽子葉磨成的粉邊走邊撒在地上,也沒有發現鬼腳印。心裡倒是輕鬆了一些,還以為是因為受到那幾張照片的影響,心魔作祟。
可是月餅也有這感覺,那就說明真的有問題!
會是誰呢?或者說,會是什麼東西呢?
月餅把袖扣繫緊:「該來的總會來,想一萬遍不如做一遍,小心點就好。」
月餅幾句話總是會讓我在緊張焦慮的時候感到踏實,也許這就是對朋友的信任吧。
我看著剛剛跳下來的旅館,月野和黑羽的房間還亮著燈,依稀能看到兩條人影映在窗簾上,嘴裡覺得發酸。
「想那些沒用的幹什麼?他們就是整個孩子出來也和南少俠沒什麼關係,對不?」月餅不屑地哼著,「何況從頭到尾,他們一直瞞著咱們,完全沒有合作的意思。看他們不慌不忙的樣子,傻瓜都能猜出來他們掌握著咱們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甩了甩腦袋,努力把月野的身影甩出記憶,定了定神,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街上竟然起了層層海霧。
最早是淡淡的薄煙,在空曠的街上瀰漫著。忽然一陣冷風吹過,霧在瞬間變得濃厚,沉重得幾乎要落在地上,隱隱還能聽到奇怪的呻吟聲。
一種冰冷的壓力從頭頂的泥丸宮直接貫入體內,似乎連肺葉都凍得不能活動,胸口沉悶得喘不過氣……
霧越來越濃,我只能看見月餅模糊的身影。呻吟聲越來越大,像是有無數人在哭泣,又像是一群孩子在歡笑著奔跑,完全確定不了方位!
直至最後,這些聲音變成了淒厲的哀號,從四面八方衝進我的耳膜!
這根本不是海霧,而是陰氣聚成的鬼霧!

現在是夜裡十二點多,正是子時!天地間由陰轉陽,是陰魂肆虐的最後時辰。在這個時辰裡,如果某個地方曾經有過毀滅性的災難,死過許多人,埋入地下而怨氣不得釋放,該地方的風水偏巧有「血煞」「青歷」「白茫」的特徵,就會出現子時惡鬼橫行、遊蕩人間的事件。
世界各地的很多古老城市在經歷了千年的戰亂,死人無數之後,又恰逢怨氣,或者新建的建築物改變了原本的風水格局,也很容易形成鬼霧,這也是「名都多霧」的由來(至於有哪些城市,我就不一列舉了)。
也有這樣句話:「當你走在輝煌的都市中,不要忘記,你腳下的每一寸土地裡都掩埋著纍纍白骨!」
宮島為什麼會出現鬼霧?我想到了在很多年前,那次可怕的浩劫!
那是足夠摧毀人類文明信仰的災難!
就在那麼幾秒鐘時刻,我忽然想到宮島的地形!這個小島,被大海圍繞,旁邊是半月形的半島,像極了八卦陰陽魚!而宮島所處的位置,正是陽魚裡面的陰眼。
那是陽世養陰的最佳位置!
「南瓜?」月餅在我身旁輕聲呼道。白茫茫的霧裡,我根本看不到他在哪裡,只能循著聲音伸出手摸索著。
我抓住了一隻手!隨即那隻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掌,掌心傳來濕滑黏膩的感覺,我甚至能感覺到手掌上面類似於蚯蚓一樣的血管,爛泥似的碎肉。
驚恐之下,我急忙想把它甩掉,卻發現它像是長在我手上,牢牢地粘在一起。全身的陽氣更像是決堤的洪水,從手掌心向外湧著!
完了!
如果一旦被鬼手附身,想再掙脫,根本不可能!短短半刻鐘,我就會陽氣耗盡而亡。充其量在霧散的時候,人們會發現街邊多了一具木乃伊似的乾屍。
我突然很平靜,隨著陽氣的流逝,身體越來越僵硬,眼皮沉得像鉛塊,根本抬不起來。
一瞬間,無數影像在我腦海中閃現:高牆包圍的孤兒院裡,一個小孩子傻傻地看著四角天空,很多小孩向他丟著石子:「他是紅眼睛,他是傻的,打他。」
「我是不會和紅色眼睛的人談戀愛的!」青澀的少年看著暗戀的女同學遠去的背影,默默地把每一張都寫著她名字的千紙鶴撒向天空,碎碎揚揚中,零碎了一個少年的心……
「南瓜,那個女孩不錯,我看和你有夫妻相,給你撮合撮合?」月餅灌了口二鍋頭。
「月餅,能靠點譜不?」我沒好氣答道,「您看準嘍,那是個男的!不是每個留長髮的都是女人,好不好?」
「你很了不起!」月野從鬼霧中走來,靜靜地站在我面前,抬起微紅的臉……
難道我真的要死了嗎?短短的時間,我回憶了不到二十年的短短人生。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真遺憾啊!為什麼我的人生充滿了悲劇?沒有一件讓我快樂的事情?
難道真的世間不如意十有八九?
也許,死了就不會遺憾了……
眼前,也許是意識裡,出現了一個畫面。
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寢室的床上抽煙,另外兩個舍友被我的紅瞳嚇到,找了個借口跑了出去,依稀聽見他們說:「那是個妖怪吧?」
我心裡一陣苦笑,宿命給了我一雙與眾不同的紅色眼睛,卻帶給我備受歧視的孤兒人生。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道陽光照亮了陰暗的寢室,高高瘦瘦的少年背著旅行包站在門口,逆光讓我沒有看清他的臉,細碎的長髮上閃著金黃色的太陽光芒!
「你丫眼睛是紅色的?」少年把包當作枕頭扔到床上,躺了上去,甩手遞給我一根煙,「我叫月餅。」
「我叫姜南!」我點上煙,吐了個滾圓的煙霧。
「這個好玩!」少年來了興致,「我也學學。以後就是兄弟了!」
我笑了……
不知道是意識裡面在笑,還是將要死亡的身體在笑……

月餅,加油啊!
「南瓜!」月餅的聲音似乎很遙遠又很清晰,一記重擊打在我的側臉,下巴脫臼,嘴不受控制地張開!
滾燙的液體淌了進來!

再睜開眼睛時,月餅正舉著手腕,殷紅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入我的口中。
「你丫可算醒了!」月餅一臉嫌棄,「怎麼跟小爺我學的本事?不知道在霧裡面有人喊你名字千萬別應腔?浪費了我最少三兩三的血。」
我根本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強忍著不落下來:「月餅,這是你教得不好!再說,沒有三兩三,哪敢上梁山!」
「滾蛋!」月餅從衣服上撕下塊布,用牙咬著一頭用手隨便纏了幾下打了個結。
我心裡一陣愧疚,扶著地爬起來,剛想說幾句矯情的話,月餅的身體晃了晃,悶哼一聲就要摔倒。
我璉忙把他扶住,才發現月餅的臉色蒼白,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從撕開的衣服口子裡,看到了無數個烏青色的手印。
「月餅!你丫用不著替我這個廢柴擋住鬼手啊!用不著救我這個廢柴啊!」我掏出隨身帶的針盒,把月餅扶好盤膝坐下,捻著針依次刺進了面部的五會、頭維、迎香、地倉、四白穴。
子時已過,陽氣轉盛,鬼霧不知不覺間清散了。月朗星稀的天空,點點星光璀璨明亮。長街,兩個少年,用友情交換了彼此的生命!
不多時,月餅的臉色漸漸紅潤,額頭上冒著騰騰白霧,終十睜開了眼睛:「你丫快把針拔掉!生疼!」
我看著月餅滿臉插著銀針活像個刺蝟,一時覺得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憋著臉把針拔下。
月餅拍拍褲子上的土:「走!去現場!」
《日本異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