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我哈哈一笑:「英雄都是從戰場裡慢慢走出來的。」
耳邊又響起女子召喚我的聲音,絲絲白霧不停地從地裡冒出,沾在草葉上,冷卻成一粒粒晶瑩剔透的小水珠,沿著葉脈滾動,匯聚成一滴,在葉尖搖搖欲墜。
我嗅著野草的清香,鄭重地邁出第一步,踏入了白骨溫泉的領域。再回頭看去,我已經被白霧團團罩住,根本看不到他們倆在哪裡,只能按照月野所說的位置,筆直地向前走著。
忽然,耳邊響起了奇怪的聲音,空靈中帶著一絲淒厲的寂寞,像是飄蕩在都市上空的鴿子哨,又像是夜半思春的野貓嗥叫。
在這些聲音中,我隱約昕到了他們倆的對話。
「月野,白骨溫泉是什麼樣子的?」
「不知道。因為進去的人從來沒有出來過。」
我差點一個踉蹌摔到草叢裡。

「敢情這是有去無回啊!」我心裡一哆嗦,後悔這個決定。只要那個受傷的哥們兒沒什麼事情,我也就能活得好好的,何必要去什麼白骨溫泉?不過想想萬一那哥們兒將來再有個溺水、火災之類的三長兩短,我豈不也跟著一命嗚呼?生命掌握在別人手裡的感覺確實不好受,說什麼也要進去看看。
這麼想著,心裡多少踏實了些,才發現一個走神的工夫,白霧已經越來越濃,稠厚的霧氣幾乎靜止不動,每走出一步,都能感覺到霧氣像是凝固的牛奶,我如同掉進了一個巨大的牛奶缸裡。
除了霧氣什麼都看不見,我踏在草叢裡,「咯吱咯吱」的碎裂聲從腳底響起,這種感覺既像是瓷片被踏碎,又像是滿地都是人的骨頭被我踩成碎屑。
我蹲下身,摸索著撿起一塊被踩碎的東西,圓圓長長的,稍微用力一捏,就變成了一團碎渣,略帶石灰味道的粉末鑽入鼻腔,刺得癢癢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剛才撿起來的東西,應該是一截骨頭。想到這裡,透過濃霧,我彷彿看到了遍地都是白森森的人骨,亂七八糟地堆放著,掉了一半腦殼的骷髏頭敞著空洞的顱腔,黑漆漆的眼眶裡「窸窸窣窣」爬出一隻猩紅色蜈蚣,又從鼻洞裡鑽了進去。
可怕的聯想讓我猶豫了,我停住腳步,正琢磨著是不是要原路返回,忽然聽到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南君。」白霧深處閃出一道模糊的身影,月野跑了過來。我鬆了口氣,又向她身後看去,月餅不在。
「凡到來者,赤身入泉,心惡者亡,心善者生。」

我仔細琢磨著這句話,很明顯,如果心中有惡念,自然就變成了亡魂,反之才能洗掉煙鬼怨咒,活著走出去。
可是惡念和善念的定義是什麼?
正猶豫間,隨著「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我看到月野居然從容地脫下了衣服,赤裸著豐滿性感的身體,一步步走進溫泉。
「既然是到來者都要洗,我也不能例外啊。」月野踮著腳尖輕輕試了試水溫,又快速縮回,終於躺進去,「水有些燙呢。」
修長的小腿,美麗的大腿,渾圓的臀部,腰間完美的曲線,慢慢蹲下,長髮在水面上浮起,從水中探出手對我招了招,水花中偶爾露出胸前一抹圓翹的白。
「南君,下來吧。」
活色生香的畫面讓我喉嚨發乾,我使勁嚥了口吐沫,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全身燥熱難耐。
「你們中國人是不是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脫衣服?邪我轉過身好了。」月野像條美人魚,劃開泉水,游到對面背過身。
我還在猶豫著,胸口卻又感覺到那種被緊攥後的疼痛,有個什麼東西似乎要從肺裡脫離,衝進泉水中。我疼得捂著胸門,卻摸到了奇怪的凸起。連忙解開衣服一看,我的胸口竟然長出了一張模糊的人臉,抬頭看著我,咧嘴一笑,又縮了回去。
身體異變的恐懼讓我忘記了羞恥,手忙腳亂地脫了衣服。雖然月野看不到我,但我還是捂著該遮住的地方,扭扭捏捏走進溫泉,離她遠遠地坐下。月野輕輕捧起泉水,微揚著頭,泉水順著額頭滑過臉龐,沿著細長的脖子流回泉中,潔白的皮膚騰起盈盈蒸汽,暈出一團團柔軟的粉紅色。
月野全身沒入水中,又忽然跳起,赤裸的上身顫動著致命的誘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我實在不敢看下去了,老老實實坐在溫泉裡!眼睛不知道往哪裡擱,只好低頭看泉水。黑色的溫泉水一點沒有阻擋住我的視線,我清晰地看到了泉底的景象!
這無比恐怖的一幕讓我終於明白了白骨溫泉名字的由來!
在泉底,滿滿的都是白森森的完整骷髏,每一個骷髏都大張著嘴,頜骨和上顎的角度幾乎突破了人類肉體的極限,顯示著死前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
我立刻想到,這些骷髏上的血肉,一定是融化在溫泉裡!也就是說,我正在一鍋人肉湯裡面泡著!
正當我手忙腳亂往岸上爬的時候,泉水產生了奇怪的變化,從泉底的骷髏縫隙中,大片的水泡湧出,在水面聚集,「啵」地爆裂,水溫驟然升高,燙得我幾乎無法忍受。我抓住岸邊的石頭,正要掙身躍上,忽然想起月野還在泉中!
靜靜的泉水飛快地升起人形煙霧,又帶著淒厲的慘叫被吸入骷髏中,我根本看不到月野在哪裡!
「月野!」我著急地吼著。而此時泉水急速沸騰,高溫帶來的痛感讓我全身麻痛,血肉都要被燙掉,融化在泉水裡。我心中大駭,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忽然腿被抓住,把我拖進了水裡。
泉水帶來的浮力讓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上漂著,可是腳下拉扯我的力道偏偏越來越大,直接墜到泉底。身下全是觸目驚心的骷髏,我嗆了幾口水,勉強睜開眼睛,泉水的溫度已經達到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我拚命向上掙扎。
而此時我也看清楚了,拽著我的腿的,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全身已經被泉水燙爛,根本看不清楚模樣,但是那頭長髮,還有脖頸處僅存的一塊完整皮膚上的那顆小痣,讓我立刻想到這是誰了!
我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用力蹬著湖底,踩碎了幾具骷髏,腳底好像還被碎骨渣子扎破,一縷鮮血漂在水裡。不過我倒是借助這蹬力重新躍出水面,大口喘著氣,抓住岸沿拚命地爬上岸,全身已經被泉水燙得紅腫。我癱坐在地上,看著湖底那個血人,腦子如同刀割般疼痛。
月野被燙爛了?
「月野!」我幾乎瘋了般吼道,爬到溫泉邊上,向泉底望著。
「嘩啦!」伴隨著巨大的浪花,月野從泉底站起,皮膚完全被燙掉,爆裂的血管不停地湧著暗紅色鮮血,一條條青筋像蚯蚓緊緊扒住肌肉,而她的臉,已經被燙得只剩下殘留著幾塊碎肉的骷髏。
「你愛我嗎?」她慢慢向我走來,眼眶中淌出一汪渾濁的黃色液體,眼仁縮成了花生大小。
「如果愛我,可以陪我一起留在這裡嗎?」她又走近了一步,肌肉一塊塊地掉落,「我們可以擺脫生命的限制,就像他們一樣,永遠在一起,這不是很好嗎?」
這個恐怖的場景讓我胃部抽搐,忍不住想吐。可是月野的聲音中偏偏透著讓我無法抵抗的誘惑。

也許,只有死亡才是永恆。我點了點頭,聲音乾澀:「我願意。」
「那就下來陪我吧。」血人對著我招了招手,手指只剩下幾根青筋相連。
我如同被催眠一般,不受控制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又踏進了恐怖的溫泉中。
奇怪的是,這次我沒有感覺到一絲熱氣,溫泉瞬間變得冰冷,激得我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血人似乎奇怪我的舉動,反而怔在泉水中央,喃喃自語:「真的有人願意和心愛的人一起死嗎?那為什麼他要拋棄我,甚至藏到許多人的肺裡,躲著不願見到我呢?」
我忽然靈台清明,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站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月野,也不是什麼血人,而是一位老得不能再老、頭髮都掉光、滿臉腫脹著醜陋皺紋的老太婆!
她彎著腰,臉幾乎貼到水面,不停地咳嗽著,每一聲咳嗽,都會吐出一股白煙,掙扎著向水中鑽去,卻又被她一把抓住,塞回嘴裡,伸長了脖子嚥下。
「我找了你這麼多年,終於快把你找全了。怎麼可能讓你再逃走?」老太婆笑著,白麻布的衣服緊緊包裹在身上,勾勒出她身上一張張的人臉!
那些臉雖然表情不一,有的極度痛苦、有的拚命掙扎、有的在苦苦哀號,但是我看得分明,那都是同一個人的臉。
一個老頭的臉。
我的胸口又開始劇痛,皮膚繃得緊緊的,有個什麼東西像是要從胸膛中鑽出。低頭看去,那是一張和老婆婆身上一模一樣的臉!
「這是最後一個了。」老婆婆號啕大哭,「須佐之男你終於想起我,你終於回來了!我會讓你重新活過來,我們說好了要一輩子的!」
「我不要!」在我胸口的人臉忽然說話了,帶著無比的抗拒和憤怒!
老婆婆惡狠狠地瞪著我:「你是逃不掉的!你要陪我!就像從前你對我的承諾的那樣,陪我一輩子。」話音剛落,老婆婆張開嘴,嘴角幾乎裂到耳根,拚命地吸著氣,四周的空氣像是被抽乾了,帶著「嗚嗚」的聲音捲入老婆婆腹中。
老婆婆的肚子立刻大得像一面鼓,而我胸口的人臉卻突然對我說道:「快帶我離開這裡!求求你了,我可以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包括那個女人。就讓我安心躲在你肺裡一輩子吧。她早就變得又老又醜,再也不是我當年喜歡的人了。你也看到了吧,你會允許你喜歡的人變老、醜得你看一眼都會嘔吐嗎?」
我低頭看著胸口掙扎的人臉,心中說不出的厭惡:「既然你對她做了承諾,就要承受時間在所愛的人身上留下的傷痕。」
人臉忽然停止了掙扎,從我的胸口探出,認真地看著我:「你的心,很乾淨。」
「砰」,我胸口的毛孔裡,忽然冒出了無數條細若蠶絲的白煙,飛進了老婆婆的腹中。
「你終於全部回來了!」老婆婆聲音高亢,又漸漸微弱下來,「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她一邊重複著這句話,一邊從溫泉中走出,上了對岸,漸漸消失在茂密的樹林裡。
陣陣涼風襲過,我全身冰涼,打了個哆嗦,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所有的煙霧都散開了。滿天星星閃爍著,讓無邊的夜幕變得生動起來。
聽說每個人死後,前生的記憶會在天空變成一顆星星,靜靜地守望著最愛的人。
不知道,屬於我的星星是哪顆?我最愛的人是誰?
「南瓜!」月餅的聲音遠遠傳來。
「南君……」月野焦急地呼喚著。
隔斷白骨溫泉與塵世的白霧已經散盡,我又聞到了久違的青草香氣,這一切結束了。
我經歷了考驗,成了到過白骨溫泉唯一活下來的人?
心裡有些自豪,我向樹林中望去,月餅和月野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月餅,小爺還活著!」我哈哈笑道。
月餅突然停住腳步,疑惑地看著我:「你丫怎麼沒穿衣服。」

「啊!」月野看到我赤身裸體,滿臉通紅,急忙轉過身。
我心裡大窘,一時間竟然忘記自己是一絲不掛了,這人算是丟大了。我乾脆「撲通」一聲又跳進溫泉裡:「月餅,幫我拿一下衣服,在那邊。」

回醫院的路上,月餅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月野目不轉睛地開著車。
我臊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把事情講了一遍。這件詭異的事情多少分散了他們倆的注意力,三個人卻又沒有分析出個所以然。
我身邊出現的月野是誰?是老婆婆幻化的嗎?老婆婆又是誰?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煙婆?煙鬼為了躲避煙婆的尋找,逃進了許多人的肺裡?那些泉水裡的骷髏,又是怎麼回事?都是受到煙鬼許諾的誘惑,想帶著煙鬼逃掉的人嗎?
其實我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關於愛情和承諾的答案,可是我不想說出來。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月餅伸了個懶腰,「我們都還活著,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一絲曙光從遠遠的山巒中筆直地探出,給大地鑲上了幾條金燦燦的直線,萬物甦醒,鳥兒叫,小獸鬧,新的一天,開始了!
「知道斬殺八歧人蛇的武士叫什麼嗎?」月野微笑著問。
「須佐之男!」
對於我來說,這已經不重要了!
畢竟,生命的精彩在於生命的存在。我最信任的朋友在身邊,我偷偷暗戀的人在身邊,還有什麼比擁有這些更快樂的呢?
「南瓜,」月餅摸了摸鼻子,「你該減肥了。王八殼一樣的八塊腹肌現在只剩下一坨脂肪了。」
「滾蛋!」我怒罵。

回到醫院,傷者已經脫離危險,肺上的奇怪人臉也消失了,月野和警方的人錄著事故現場的供述,為了以防萬一,月餅逼著我做了個全身檢查,除了肺上斑斑駁駁的焦油陰影,一切正常。
「你說咱是不是該戒煙了?」月餅拿著X光片憂心忡忡,「我倒真希望你肺上有月野的模樣,拿給她看絕對能秒殺。」
我想起在白骨溫泉裡見到月野赤裸的身體(當然在歸途描述中,我把這一段故意忽略不提),有些面紅耳赤:「估計煙是戒不了。已經傷了心,就不怕傷了肺。」
《日本異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