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南君好精神啊。」剛拉開門,吳佐島一志和月野就挽著胳膊走了過來。
「吳佐島先生邀請我看歌舞伎。」月野羞澀地低著頭,「你們照顧好自己。」
我一聽頭都大了,這看完歌舞伎下一步就該開房了,一時間也忘記了月野的身體不適。

「月野,我不同意!如果遇到危險怎麼辦?畢竟傑克還在黑暗中潛伏。」黑羽也不知道是在幫我還是真在關心月野,居然想出了這麼義正詞嚴的借口。
「可是……」月野有些猶豫。
「今晚表演的是江戶時代美女阿國獨創的《念佛舞》,也是日本第一支歌舞伎,機會很難得。而且為了邀請清衣,我包了專場,不看有些遺憾。」吳佐島一志依然是雲不動風不吹的微笑,「對嗎,清衣?」
月野微微點了點頭,眼波更加矇矓。
我恨不得給他臉上來上一拳,把他的鼻骨塞進口腔裡,看丫還能不能笑出來。
「黑羽,你恢復得怎麼樣了?」月餅走了幾步跳了跳,「我已經好利索了,來到日本,不看歌舞伎,那也是遺憾啊。」
黑羽解著繃帶:「區區幾隻狐狸,怎麼可能讓我休養這麼久,我也好了。」
看著他們倆稍微用力就疼得滿頭大汗,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就是朋友!

五個人擠著一輛豐田,別彆扭扭去了劇院,我的心思根本就沒在歌舞伎上,月野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吳佐島一志,我嘴裡酸得能吃滿滿一盤餃子。
黑羽介紹著歌舞伎的由來——歌舞伎源自於江戶時代,創始人是日本婦孺皆知的美女阿國,她是島根縣出雲大社巫女(即未婚的年青女子,在神社專事奏樂、祈禱等工作),為修繕神社,阿國四處募捐進行歌舞表演。隨著阿國不斷充實、完善,獨創的《念佛舞》漸漸成為獨具風格的表演藝術,也正式宣告了風靡日本的歌舞伎誕生。
黑羽揉著還沒好利索的胳膊:「自阿國之後,歌舞伎都由男伶表演,不覺得奇怪嗎?」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們中國的京劇,最初也不允許女人登台,一律由男人表演。」月餅又想了想,「難道阿國是個男人?」
「月君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月野總算是清醒了,邊回應邊問了個奇怪的問題,「除了壽司、方便面、忍術、武士刀這些大眾熟知的特色文化,還有一樣東西源自日本,是女性必不可少的化妝品,你們猜猜看?」
「面膜。」我隨口說道。
「想不到南君對日本還很瞭解呢。」月野有些悚詫,隨即想到我猜到面膜的原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
「面膜的由來是個很詭異的故事。」月野眨了眨眼睛,開車的吳佐島一志手一抖,車子差點蹭到防護欄。
「吳佐島先生,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月餅瞇著眼腈冷冷說道,「我有些奇怪,您的女兒呢?這麼小的孩子把她單獨丟下,你放心嗎?這不該是作為父親應有的覺悟吧。」
吳佐島一志皺著眉頭,手指緊緊握著方向盤,指節呈現出過度用力的青白色:「雪子需要上學接受教育,我的職業和身份顯然不能給她穩定的生活狀態,我把她托付給她的姑姑照顧。」
「任何事情都比不上父母陪在子女身邊重要吧。」月餅的辭鋒越來越鋒利。
「月君,吳佐島先生擔負著搜集鬼畜的重任,是陰陽師的眼睛。只有把鬼畜都消滅,普通人才會過上安穩的生活。這種為了事業放棄家庭的高尚覺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月野攏了攏頭髮掩飾著羞澀,「也正因此,我從心裡佩服吳佐島先生。」
「哼!」黑羽不屑地側頭看著窗外。
車裡的氣氛頓時有地尷尬,月野轉換了話題;「還有一段時間才到,我給你們講講歌舞伎的傳說吧。」

在江戶時代,大和子民都深信神鬼的存在,每逢大事的時候,都會虔誠地到神社參拜,希望得到神靈的啟示和保佑。
作為把終生奉獻給神靈的神社僧侶,自然也是人們敬仰的對象。在眾多神社中,最有名的就屬島根縣出雲大社。相傳只要來這裡敬拜的人們有一顆足夠虔誠的心,那麼神靈會毫不吝嗇地恩賜他神運。
出雲大社的住持寧源是日本第一個完成「百日大荒行」的「成滿」僧侶,非凡的成就、清朗的氣質、虔誠的佛心更使他得到無數大家閨秀的青睞。
「能嫁給寧源,就等於嫁給了神」的傳言傳遍全日本。
日本的佛教自成一體,僧侶可以飲酒屹肉,也可以娶妻生子,甚至還可以將自己的身份世襲。包括我們所熟悉的「一休哥」,根據日本的歷史記載,他也是風花雪月的「花和尚」。

更讓人敬佩的是,寧源一心向佛,絲毫不為所動,清苦的生活倒是和當時僧侶的奢靡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雖然別的神社的僧侶嫉妒怨恨寧源,但是懾於他的威信,也無可奈何,只好偷偷收斂平日的奢華。
如此過了七年,人們突然發現,出雲大社裡傳出了嬰兒的哭聲。這可算是轟動一時的大事,要知道雖然日本不禁止僧侶結婚,但是卻嚴禁僧侶和女子偷情。寧源沒有結婚,神社卻出現了嬰兒,這足以導致出雲大社聲譽掃地。
仰慕寧源的女信徒得知這件事,都傷心欲絕,拒絕去神社參拜(這點倒和當今的偶像明星不敢公開自己的婚姻有些像)。如此一來,僅僅一年,繁盛的出雲大社竟然敗落了,香客甚少,社宇殘破,只有停在樹上的烏鴉偶爾「呱呱」幾聲悲叫,依稀能聽到一些生氣。
「樹倒猢猻散」,弟子們不堪清苦,紛紛出走,眼看著出雲大社只剩下寧源和剛滿一歲的嬰兒。
寧源卻依舊帶著清朗的笑容,每天背著嬰兒,挨個村落討食度日。
很多人不理解,只要寧源說一句「這個孩子不是我的,是收養的棄嬰」,那麼出雲大社很快就能再次繁盛興旺。可是寧源對於孩子的來歷絕口不提!這更證實了孩子是他的私生子的說法。
早就懷恨在心的其他社僧侶終於等到了報復的機會,在一個寒冬的夜晚,一把大火燒燬了出雲大社。
寧源動手在社旁結了個草廬,和孩子相依為伴。
那年,嬰兒已經五歲,出落成粉嘟嘟的漂亮小女孩。雖然經常被罵成野種,會被村中孩童丟石子,但她依然會用清亮的嗓子唱著鄉間民謠,跳著自編的舞蹈。
每當這時,寧源就會樂呵呵地坐在老槐樹下,享受著陽光,欣慰地笑著。

光陰荏苒,當老槐樹斑駁的樹皮逐漸龜裂,樹上的烏鴉變成了一抔黃土的時候,寧源也由風度翩翩的俊朗僧人變成了垂垂暮年的老者,衰老地坐在樹下。每一條皺紋,都夾著歲月的滄桑;每一次呼吸,都是對記憶的緬懷。
唯有小女孩,長成了十八歲的美麗女子,眉宇間依稀有寧源年輕時的模樣。
她的名字叫作阿國。
很奇怪的男人名字。
她的歌聲,足以讓山間百靈蒙羞;她的舞蹈,連京都最著名的舞伎都自愧不如。
時間是沖淡記憶最好的道具,村民們早已忘記寧源作為僧侶沒有結婚卻有了孩子的事情,每逢紅白喜事、祭祀慶典,都會邀請阿國歌舞。時間久了,阿國的名氣越來越響,竟然不亞於當年寧源的聲望。
一個念頭,在阿國的心中越來越強烈。
重建出雲大社!
可是,她有一絲顧慮……
在一個寧靜的夏夜,草廬裡的油燈徹夜未亮。偷偷仰慕阿國的少年男子子們趴在蘆外的草叢裡,他們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時而是男子沉重的呼吸,時而是女子痛苦中夾雜著興奮的呻吟,整整一晚沒有停歇。直到天邊亮起魚肚白,阿國衣冠不整地走出草廬,每走出一步,都異常吃力,疲憊地對著草廬深深鞠躬,背上行李,開始了歌舞表演的人生!
讓人無法理解的是,阿國從此以紗巾覆面。每次表演的時候,她都會用厚厚的糯米粉糊住美麗的面容,嘴唇塗得血紅,兩根眉毛處用黑炭畫了兩個圓點,宛如厲鬼。
有人說,阿國擔心達官貴人對她心起淫邪之念,故意把自己畫得這麼醜。也有人說,阿國表演的時候,也是選夫的時候,如果遇到讓她真正心動的男子,她會卸下妝容,毫不猶豫地用驚人的美貌征服那個男子。
至於她臨走前那一晚在草廬裡和寧源做了什麼,說法就更多了……

令人心曠神怡的歌聲、無比曼妙的舞蹈讓阿國在全日本聲名鵲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更是給她增添了一份神秘。出道僅半年,阿國就成了全日本最著名的藝人,各地的大名、將軍、武士都以請到阿國表演為榮。
其中,就有京都最有名的地主:矢野茂三。
說來可笑,矢野茂三邀請阿國表演,竟然是因為他的妻子。

作為全日本最有名的歌妓,矢野茂三的妻子桃子沒有好出身,卻憑著美貌得到了好歸宿,也算是人生的安慰。當她聽說阿國的歌舞之名已經超過了十幾年前的自己時,嫉妒中帶著好奇,央求矢野邀請阿國在家中表演。
當阿國答應了矢野的邀請,整個京都轟動了!表演在矢野家的園林中進行,整整三天,京都的空氣裡是阿國曼妙的歌聲,陽光中是阿國婀娜的舞姿,甚至櫻花飄落的香味中,都是阿國傾倒眾生的歌舞。
阿國的表演不但轟動了整個京都,也在皇宮內激起了波浪。從不露面的天皇下了詔令,要在半月後去矢野家觀賞阿國的歌舞。不過有一條苛刻的要求:任何表演過的歌舞都不可以出現在舞台上,否則就是對天皇不敬。而且新歌舞如果得不到天皇的認可,阿國以及矢野全家都會被誅殺。
矢野接到詔令,整個人都癱了。原本只是為了滿足妻子的願望和展示財力的虛榮心,結果卻引來了即將滅門的下場。這明明是天皇為了充實國庫,想找借口抄掉他的財產而已。
半個月時間,排練出完全不同又能讓天皇滿意的歌舞,簡直就是癡人說夢。當他把詔令告訴阿國後,阿國卻平靜地表示這兩個要求完全能做到。正好她有一個新的歌舞,但是需要另外一個精通歌舞的人協助才可以完成。她也提出一個要求:如果這次倖免不死,矢野要協助她重新修建出雲大社。
矢野犯難了,修建出雲大社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幾個錢而已,但是短時間內到哪裡才能找到一個和阿國旗鼓相當精通歌舞的人呢?
當他長吁短歎回到家時,桃子詢問得知事情原委,笑著說精通歌舞的人就在眼前,何必要去找呢?

半個月後,天皇對於即將開演的歌舞並不感興趣,真正讓他垂涎的,是矢野富可敵國的家產。
音樂響起,本應出現在台上的阿國和桃子卻沒有露面,台下一片騷動。
由於怕歌舞外洩,她們所有的排練都是在完全保密的狀態下進行的,矢野根本不知道歌舞的內容,幾次詢問桃子,得到的都是微笑的拒絕。最後十天,桃子乾脆和阿國住在了一起專心排練。
樂師們頓時滿頭大汗,戰戰兢兢地演奏著音樂,心裡面卻在想:難道阿國知道必死無疑,早已經跑掉了?那麼桃子呢?
隨著天皇臉上的冷笑越來越濃,矢野知道死期即將臨頭,「撲通」跪下,拚命地磕頭。乞求天皇能饒過他的性命。
就在這時,舞台兩邊,阿國和桃子分別出現,日本第一支歌舞伎——《念佛舞》的表演開始。
整整一個多時辰,在場的所有人郁被兩人精彩絕倫的演出深深吸引,直到謝幕,全場依舊鴉雀無聲,過了半晌才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甚至連心懷鬼胎的天皇,都下意識地起身鼓掌慶祝。
桃子和阿國相視一笑,跪地高聲說道:「感謝天皇的欣賞。」天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看陰謀無法完成,只得順水推舟,當場題了「無雙」兩個字,敗興回宮。
命和財產保住了,老婆又獲得天皇賜封,矢野自然欣喜若狂,當晚設宴款待賓朋,阿國和桃子更是宴席上的焦點。
阿國依然蒙著面紗,滴酒不沾。有了天皇的賜封,此時的阿國早已不是流浪民間的女伶,所以賓客也不能強行灌她飲酒。
桃子卻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早已醉態可鞠,眼看就要失態,便在阿國的攙扶下回了排練的後院,準備第二天酒醒之後把《念佛舞》再進行改良。
兩個主角離席絲毫沒有影響賓客的酒興,反而喝得更加盡興。正當大家灑意最濃的時候,從後院傳出驚恐的叫聲!

「你們猜,後院發生了什麼?」月野講到這裡忽然停住了。
從黑羽和吳佐島一志的表情來看,他們都知道這個故事,而我和月餅卻聽得抓心撓肝。
「有人混進後院把她們倆強姦了?」我猜測道。
「我還是覺得阿國是個男人。」月餅摸著鼻子,「所以……」
我覺得月餅這個想法完全是無稽之談:「月餅,你丫最近怎麼這麼重口味了,這怎麼可能呢?」
「看完今晚的表演,你們就知道答案了。」月野指著不遠處一棟古色古香的建築說,「我們到了。」
「月野!」我憋不住吼了一聲,「你怎麼可以說半截就不說了,那還不如不講!」
「因為表演就要開始了。」吳佐島一志停了車,「只有觀眾等歌舞伎的演出,絕沒有歌舞伎等觀眾到來,哪怕沒有一個觀眾,到了時間也會準時表演,這是作為日本最有名的歌舞伎的覺悟。」
我這個人心裡藏不住事,更受不了只聽了半截的故事,這比吃美食看到從精緻的菜裡面爬出一隻蟑螂還叫人難受。
《日本異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