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天很熱,可是陳浩仍舊穿得比較正式,筆挺的西庫,雪白的襯衫,繫了一條暗紅色帶有傾斜紋理的領帶。前台的一個舉止優雅的女士問清楚他的來意,帶他乘電梯來到五樓的董事長辦公室,敲了敲門,請他進去,然後獨自離開了。
於是,陳浩平生第一次站到了父親的面前。
鄭天豪的辦公室裝修簡單,佈置卻很妥帖。
鄭天豪正和坐在旁邊沙發上的黃玉生談著上午見過的那個海歸學者,陳浩進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感到有點緊張,也許是陳浩站立的姿勢讓他想起了什麼人,也許空氣中忽然傳來的微弱的人體氣息引起了他的某種回憶,他僵坐在原地沒有動。
黃玉生似乎沒有留意到老朋友的失態,他有些傲慢的看了看陳浩:「陳先生,請坐。」他指了指鄭天豪桌前的那把椅子。
陳浩點頭表示感謝,坐了下來。隱隱的他感覺有點可笑。他不知道這個董事長會問些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他對房地產行業簡直一竅不通。
鄭天豪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層薄霧: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平白無故的想起阿梅?妻子去世三十多年了,最初的那些年頭她總是出現在自己的夢裡,清醒的時候也總會出現在意識當中,可是時間慢慢的把一切痕跡都撫平了,上次想起阿梅也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他的頭開始隱隱作痛,當初在兒子遇難的廢墟前他一頭栽倒,撞裂了額骨,因此留下了病根,一遇到陰天下雨或者情緒激動的時候,整個頭部都會痛得要裂開一樣。這是老天對他拋棄兒子的懲罰,因此他從來就不曾去醫院治療過,也從來都沒有因此吃過什麼止痛藥。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需要吃點藥來頂一下了,倒不是因為這次頭痛得特別厲害,而是潛意識裡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彷彿奇跡就要出現在眼前了。
陳浩看著表情陰鬱的董事長,覺得好笑:我是來應聘的,又不是犯人,幹嗎給我這種臉色看?他不瞭解,鄭天豪,也就是他的父親其實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也是個很有心機的人,當他陰鬱的看著你的時候,其實心裡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
因為陳浩不瞭解這些,所以有些不平,於是也扳起了臉不做聲,心想反正我對你們的工作沒什麼興趣,憑什麼你這樣看我,我就要笑臉相迎?當陳浩板起臉和董事長對視的時候,他忽然嚇了一跳,彷彿此刻他正透過一面神奇的鏡子在看多年以後自己臉上的皺紋,於是忽然在內心深處漾起一種溫馨的感覺,那一瞬間眼淚似乎就要奪眶而出,於是暗笑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卻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父子天性使然。
鄭天豪無端的在陳浩的臉上看到了阿梅的影子,不由得內心一陣絞痛,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摸索著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抬起右手摸了摸當初受過傷的額頭,哪裡有一道模糊的舊傷。
「介紹一下您的情況吧。」黃玉生覺察到鄭天豪的情緒忽然發生了變化,於是關切的看了看他,可是對方的眼睛似乎被眼前的這個小伙子牢牢的吸住了,於是他只好暫時擔當起主考官的責任。
見面的第一眼,陳浩就不喜歡這個胖乎乎的男人,對方那種屈尊的姿態讓他覺得不爽。
他禮貌的向黃玉生點了點頭,用了幾分鐘的時間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受教育以及工作的情況。
鄭天豪用近乎癡呆的眼光看著陳浩,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麼。
這個小伙子看上去怎麼這麼像阿梅?他的眼睛,說話的神態,嘴角那兩道細細的紋路,簡直一摸一樣。
當年一個看相的先生說,阿梅嘴角上的那兩道紋路表示她非常聰明,也暗示她性格倔強,屬於寧死不屈的那種人。先生說得沒錯,阿梅不是寧肯從樓上跳下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不願意繼續活下來接受凌辱嗎?如果不是我早就知道浩然在唐山大地震中去世了,一定會認為他此刻就坐在我的對面。
他的眼裡無端的透露出一絲悲哀,使得坐在他對面的陳浩驀然間顫了一下。
「哦,您的生日是1968年11月8日……」黃玉生一邊隨意的翻動著陳浩的簡歷,一邊問道。
「嗯……,差不多吧。」陳浩答道。
黃玉生露出一絲揶揄的神態:「差不多?小伙子,用這種心態管理企業可是要出亂子的。」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我也搞不清楚,連我母親都不知道我出生的確切日期。」陳浩簡單的回答道。
「這就怪了。」黃玉生看上去有些不開心,他把簡歷隨手扔到茶几上,身子往後重重的靠了下去,惡狠狠的看著陳浩,似乎這個毛頭小子太不懂規矩了。
陳浩笑了:「這有什麼奇怪的,我是在大街上被母親揀回來的,據我母親說,她9號揀到我,看上去我出生不過一兩天,所以登記戶口的時候就寫了8號。」
「等等……」黃玉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他伸手止住陳浩,轉向鄭天豪,而此刻的鄭天豪則好像見了鬼一樣,毛髮倒豎,渾身顫抖。
陳浩也詫異的看著這個有些陰陽怪氣的董事長,從自己進來開始,他就一句話也沒有講過,看現在的樣子似乎是受了什麼驚嚇,他怎麼了?
黃玉生也吃了一驚,連忙拿起陳浩的簡歷仔細看了一下:「你出生地在豐潤縣石各莊鄉東魏村,是不是?」
「不,我母親說,我的出生地點應該在唐山。當時我的養父在煤礦遇難,我的母親去料理後事,從火葬場回來,在光明電影院哪裡揀到了我。」陳浩猶豫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把這段往事說了出來,其實他沒有必要講這些,只是忽然感覺想向人傾訴一下,哪怕眼前的這兩個人他從來沒有見過。
鄭天豪的眼前似乎飄起了漫天的雪花:我在做夢?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如果是夢,求求上帝永遠也不要讓我醒過來吧。這是我兒子?不,不可能,浩然明明在地震中遇難了。
他拉開抽屜,摸索著擰開那瓶備用的,迄今為止從來沒發揮過作用的救心丸,倒出一粒塞進嘴裡,沖滿臉疑問的黃玉生搖了搖手,然後閉上眼睛安靜的坐了一會。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過,三個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陳浩莫名其妙的覺得緊張起來。他看看鄭天豪,又看看黃玉生,想站起來告退,卻又覺得似乎有一種難言的牽掛讓他留在這裡。
鄭天豪覺得可以控制情緒了,方才慢慢的站了起來:「你們先聊,我去一下洗手間。」也許等一會就不會有這樣的幻覺了。鄭天豪癡癡呆呆的想著,跌跌撞撞的進了裡間。
辦公室裡,黃玉生獨自面對著陳浩,心裡湧起一陣自豪的感覺,一切都在按預定的步驟進行,甚至個別細節比預計的還要完美得多。
鄭天豪在衛生間坐了很久,他不敢相信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可是根據這個陳浩自己講述的身世,居然和兒子完全吻合,老天當真會那麼眷顧自己嗎?
他用冷水洗了洗臉,迫使自己清靜下來,然後穩步回到辦公室重新坐了下來:「對不起小伙子,我的頭痛病犯了。」此刻他的臉色仍舊透出一股死灰色,但是神情卻逐漸恢復了正常。
「您身體不好?吃藥沒有?」陳浩沒來由的覺得自己對這個老人很關心。
「沒問題。——對了,我也是唐山人,說來我們還是老鄉。聽說唐山現在建設得不錯,唉,許多年沒回去了,回不回也沒有什麼意思,老家沒有親人了。」他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語調也有些傷感。
「是啊,大地震前我去過,現在完全不一樣了,城市規劃得非常漂亮,有機會您真該回去看看,……過去的事情畢竟過去了。」陳浩斷定董事長的家人一定死於那次大地震。
「你的父母,我是說,你的養父母對你好吧?你是……八十年代上的大學,那時候農村供個大學生不容易啊。」鄭天豪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一邊翻看著陳浩的簡歷,一邊隨便和陳浩拉起了家常。
「是啊。」提到母親,陳浩有些動情。「為了我,母親和姐姐可是受了許多苦那。」
「緣分哪。……你出息了,他們也高興不是?」
「可惜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陳浩想就此打住,儘管此刻他已經對這個表情陰鬱的董事長產生了強烈的好感,可是卻不願意在陌生人面前過於表露情感。
「你剛才說過,你的母親是在你父親的葬禮後揀到了你,當時你家沒有住在唐山?」
「我二姨家在唐山,我母親去唐山料理後事的時候就在她家落腳。」
「你姨……現在還在唐山?」鄭天豪輕描淡寫的問著,可是手指已經開始神經質的顫抖起來。
「她們一家在地震中全部去世了。」陳浩的眼神有些黯然,童年的記憶裡,雖然沒有見過幾次,可是二姨對自己卻非常好,聽母親說,當時她曾經想把自己留下來,但是母親不肯。
「哦,真慘。我的兒子也是在那次地震中去世的。」鄭天豪的頭又開始劇烈的痛了起來。
「是很慘,據說地震後的唐山就像地獄一樣,您……當時在唐山?」陳浩不想觸及董事長內心深處的傷口,卻仍舊忍不住這樣問道。
地獄?現在說說倒輕巧,當時我可是身臨其境啊。展眼看去,不論哪個方向都是大片的廢墟,瓦礫下面沒清理完的腐爛屍體散發著的甜津津令人作嘔的氣味,再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瀰漫在整個城市的上空……
鄭天豪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地震的時候我不在唐山,後來……」鄭天豪無法繼續下去,許多年來,他總是竭盡全力不去回想大地震後的慘狀。
他抖抖的從書桌裡拿出一張A4打印紙,細心的慢慢對折,然後拿過一把裁紙刀試圖要把那張紙均勻的分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按住打印紙的左手卻忽然不聽使喚了,只要握刀的右手稍一用力,那紙就會輕輕的滑開。
「年紀大了,手腳也不利落……」他低著頭自言自語的說道。
陳浩連忙站了起來:「我幫您裁。」
「你幫我按一下就好了,我自己來。」鄭天豪笑了,他細心的一點一點的裁著那張紙,馬上就要裁完的時候,他的右手忽然神經質的一抖,鋒利的裁紙刀改變了方向,竟然往上挑了一下,一瞬間陳浩左手的食指尖端就沁出了殷紅的鮮血。
「呀,真對不起,小陳,快……」鄭天豪一邊手忙腳亂的從旁邊抽出幾張紙巾幫他按住傷口,一邊拿起電話:「快幫我找點止血的東西,有人受傷了。」
陳浩連忙阻止:「鄭總,沒事,不用那麼興師動眾。」他看了一下,傷口不深,於是拿兩張紙巾疊在一起,按住了傷口。
兩分鐘以後,一個秘書帶著一個小藥箱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鄭總,誰受傷了?」
「沒事沒事,有創可貼來一張就可以了。」陳浩笑道。
秘書細心的拿酒精棉球為他擦拭了傷口,然後用一張創可貼包紮一下,旋即告退了。
「唉,年紀大了就是這麼笨手笨腳的。」鄭天豪笑著再次向陳浩道歉,陳浩擺了擺手,表示沒有什麼。
黃玉生坐在旁邊一直沒動,可是他的鼻孔卻緊張的一張一合:太完美了,一切都在掌握當中……
「今天我有點倦,你先回去,改天我們再談好不好?」鄭天豪用商量的口吻問陳浩。
陳浩笑了:「沒什麼,您先休息,有空再聊。」他心裡想的是,這個董事長辦事怎麼這麼拖拖拉拉?我來面試,他沒有問我任何有關工作的事情,卻翻騰了這麼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真奇怪他的公司怎麼能經營得這麼好。
鄭天豪眼巴巴的看著陳浩離開了辦公室,然後轉向黃玉生:「老黃,我……最近一直感覺不好,也許該休幾天假了。」
黃玉生興奮的看著鄭天豪:「老弟,這個陳浩和你的……」
「回頭再說吧。」鄭天豪滿臉的倦意,抱歉的打斷了老朋友。
黃玉生激動的看著鄭天豪,衝動的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麼說,人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你先休息,晚上還要面試那個光華的畢業生嗎?」
「回頭我讓秘書通知他改日好了。」看上去鄭天豪有些神不守舍。
黃玉生站了起來:「我回事務所看看,有件案子取證上有點麻煩,我要和手下人研究一下,晚上給你打電話吧。」
「好的,我讓秘書送你。」鄭天豪顯得十分倦怠,黃玉生笑著擺了擺手:「老弟,跟我還用這麼客氣?」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的眼睛裡不由得閃現出一道得意的光芒,而鄭天豪則反常的沒有站起來去送這位老朋友,他牢牢的盯著垃圾筐裡面沾著陳浩鮮血的那兩張紙巾,桌子上已經裁開了的紙上也有幾滴暗紅的血跡,看上去恰似幾朵綻放的小花。
鄭天豪出門的時候,破天荒的沒有帶上劉四海,也沒有開那輛髒兮兮的夏利,而是出門隨便打了個車來到了北京朝陽醫院醫學基礎研究中心。
「我想做一下親子鑒定。」他開門見山的對接待他的醫務人員說道。
坐在休息大廳等待檢驗結果的時候,鄭天豪彷彿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心神不定,他經歷過太多的失望,因而開始擔心這會不會是一場空歡喜。
服務台的女護士喊他的名字的時候,鄭天豪覺得雙腿發軟。他接過那張化驗單,彷彿整個性命都繫在那張紙上。
「……實驗檢測遺傳標記的累計非父排除率為99.97%,假定父親的累計父權指數等於2009……」這是什麼意思啊?他抖抖的把化驗單遞到護士的眼前,用手指著那句話:「請問護士同志,化驗結果……」
護士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寫著嗎?你帶來的血樣和你本人屬於直系血親,你是他的父親,這下不懷疑了吧?」她每天都要接待許多懷疑的丈夫,因而對鄭天豪很是看不上眼。
「是……是……我的……兒子,他沒死……」鄭天豪淚流滿面,化驗單在他的手上飄然墜下,他本人也覺得頭重腳輕,無法站穩了。
「先生,您怎麼了?」護士吃了一驚,連忙站起來扶住他,讓他坐到了旁邊的長椅上。
「小姑娘,謝謝你,謝謝你們,我……找到了兒子……」鄭天豪泣不成聲,拉住護士的手拚命的搖晃著,幾乎捏碎了她的骨頭,直到她痛苦的叫出聲來。
人們圍攏過來,聽了鄭天豪的話,不約而同的流露出感動的神情,更有一個老婦人已經唏噓起來。
「謝謝……謝謝……謝謝……」鄭天豪淚流滿面,向每一個人道謝,老天對我照顧了,他想。我的頭真的很痛。兒子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他長得真像母親,看上去很瀟灑。——他會認我這個父親嗎?
那天晚上,鄭天豪幾乎徹夜不眠,他反覆翻看著陳浩的簡歷,研究上面的每一個字,幾次拿起電話想撥通陳浩的手機,可是終於沒有撥出去。兒子現在是不是已經睡了?忽然打電話會不會吵醒他?我該怎麼對他說,我就是他的父親?
徹夜不眠的不單單是鄭天豪,黃玉生律師事務所一間辦公室的燈光也一直亮著。黃玉生像籠中的野獸一樣來回踱著步,公關部的趙元和曹子煌坐在靠牆的沙發上,他的女兒徐紫娟則坐在桌邊一把扶手椅上玩著手機。
白天,趙元一直坐在車裡守候在浩然房地產公司門前不遠的地方,鄭天豪出門打車離開以後,他也不緊不慢的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朝陽醫院醫學基礎研究中心。等鄭天豪激動的離開那裡以後,他才給舅舅黃玉生打了電話。
「下一步怎麼辦?」曹子煌看著心神不定的黃玉生,問道。
「等,還要等。明天是他們父子相認的日子,然後……。」他有些神經質的看了看女兒
趙元和曹子煌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如果說曹子煌是一個亡命徒,趙元還比較懦弱的話,那麼在他們兩人聯合絞殺那個出租車司機以後,就徹底成了一丘之貉。
「這段時間忙過以後,你們盡快到承德那邊休息一段時間。一旦我們接管了公司,就要忙起來了。你們兩個要盡快熟悉房地產行業,經營上的事情還指望你們哪。」黃玉生似乎滿腹心事,可以想像,未來還有許多難題需要按部就班的解決,殺戮雖然是必要的手段,卻不是解決問題最徹底的辦法。
「您——究竟打算怎麼辦?」紫娟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問道。
黃玉生看了看女兒,停住了腳步:「娟子,不要胡思亂想,要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為我?」徐紫娟忽然發起火來,「從我母親去世你就沒關心過我,現在又讓我幫你騙人,誰知道你到底安的什麼心腸……」
《生死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