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小春的妻子問。小春和吳陽陽都沉默著,不願意回答,因為答案是肯定的,這村子沒人居住了。只是小春不願意承認,吳陽陽更不願意承認,兩人都是默默無言,小春的妻子還奇怪得很,但是又不敢再多問,便小心翼翼的行走著。
呀,那邊是不是有人在耕地?小春的妻子畢竟才豆蔻年華,年紀輕輕的很是活潑,方纔還在兩個大男人的沉默之中覺得胸悶氣荒,下一刻已經為看到一個農夫感到新奇和高興了。
小春和吳陽陽卻都無心在意她的快樂,心中都是一震,抬眼一看。只見村莊上方的一方梯田里,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匍匐在大地之上,辛勤的耕作著。
反吳陽陽心裡突然就跳了起來,快步上前走去。小春因為扶著有孕在身的妻子,實在跟不上,最後也就作罷了,任由吳陽陽先走到那塊梯田里。
耕作著的人,似乎非常專注,又似乎急著手裡的活計,吳陽陽站在田埂邊半天,他竟都沒有發現。
直到他起身擦汗,才一眼瞥見了吳陽陽。
吳陽陽見到那張皺紋縱橫、老態盡顯的臉龐之時,也愣住了。
歲月和時光。真的有這麼殘酷嗎?
吳陽陽不敢相信,因為在他自己的身上,歲月很是多情,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記。可是眼前的老人,竟如同老了幾十歲一般。
吳陽陽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巫師,這可是稻花村當年的大巫師!受所有村民敬重和愛戴,舉手投足之間便能致人於死地或救人於水火。
然而他現在在這方塊之地,滿身泥濘、一臉皺紋,不再為蟲草而傾心,卻為田地裡的活計和收成而皺眉。
吳陽陽心頭突然就湧起一股英雄遲暮的感覺。
大巫師愣完了,笑了笑,黑色皮膚下露出了發黃的牙齒--這些年,他也和原來村子裡的老匹夫們學得一樣,開始抽最烈的土煙。完全活成了稻花村民的模樣。
「你怎麼會屈尊降貴來到這裡?」大巫師開口,語氣中帶著淡然和無所謂,他雖然這麼問著,卻又彎下腰開始插著手裡剩下的幾根稻苗,彷彿吳陽陽這遠來的客人並沒有手裡的青苗重要--事實上在他心裡卻是沒有。
吳陽陽喉結蠕動兩下,嘴唇囁嚅,卻不知道回答他什麼,許久才開口,干涉的喊了一聲,「大巫師……」
「別喊那個啦,我原名叫劉仕明,我也是劉姓人,你喊我老劉也行,劉叔也行,老東西都中。」大巫師大手一揮。帶起一袖子的泥水,幾乎快甩到吳陽陽身上,粗魯的讓人不敢相信。
吳陽陽嚥了一口口水,終於不再說話。
「師父,我給你送茶來了。路上我還找到了蝕心草,這草入蠱能噬人心肺,不出三日,中蠱之人便能蹊蹺流血而死。」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
吳陽陽幾乎被勾了魂,一轉身。只見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穿著一身麻布褂子,空蕩蕩的幾乎像個麻袋,卻依舊掩飾不住她眼角眉梢的清秀與風姿,她一手提著一個籐壺,一手卻抓著兩根狗尾巴草,額角還躺著晶瑩的汗珠,臉上卻是興奮的笑意。
不知為何,吳陽陽的心就揪了起來。
方纔還一無所謂的大巫師,一下子就像死屍翻活過來一樣,將手中的稻苗往水面一扔,立即便深一腳淺一腳的從淤泥之中踩了出來,臨上田埂之前還不忘彎腰將手洗乾淨了。
自己那樣髒,卻從上衣的胸口口袋裡掏出一方很乾淨的手帕子,將劉媚的頭拉了過來。就像伺候小孩子一般,將她的頭臉上的汗珠都擦了一遍,將她手中的狗尾巴草接到手中,視若珍寶隨著手帕一起插到了胸口口袋裡。
「媚兒真厲害,真有天資。又找來稀世珍草,師父都快要被媚兒比下去了。」大巫師愛憐的對劉媚說到,卻又趕忙將她拉到一邊一株樹蔭之下,「別曬著了。」
吳陽陽目瞪口呆,這才明白為何在山村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劉媚依舊膚白若脂……
大巫師對著吳陽陽苦笑。「你是來看她的嗎?她有時候倒是念著你們。每次念到都要哭。」
吳陽陽心如刀絞,不忍再看劉媚這麼多年依舊顯得稚嫩的臉龐--相由心生,或許她的內心現在真的如同的臉蛋般稚嫩吧。
劉媚像個孩子一般,從大巫師的口袋裡將那狗尾巴草又拿了回來,用幼嫩的雙手摩挲著。又念叨起來,「迷魂草,女子採集,以經血養之,七七四十九天之後。讓心愛的男子服食,可令其神魂顛倒,永遠離不開自己……」
大巫師歎了一口氣,眼裡蒙著一層晶瑩的霧氣,卻只能歎口氣。從腰間將旱煙袋抽出來,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抽了兩口,卻狠狠的嗽了起來,他伸出手捂著嘴,吳陽陽注意到他手心很快便一片殷紅……
大巫師淡淡道,「我這肺,已經廢了,這旱煙可真厲害。用你們城裡的話就是肺癌。我大概是沒有多少日子了,你若是真的回來看她的。就把她帶走吧。」
吳陽陽又是一愣,大巫師這話,完全在他意料和計劃之外,他確實是想來看看劉媚,卻未想過要將這個曾經狠狠傷害過所有人的女人重新帶回去。可是,大巫師的臉頰幾乎憋成了紫色,看樣子確實是沒有多久的日子了……
吳陽陽又低頭看了看劉媚幼白的雙手,心裡一痛,大巫師一死,她會髒成什麼樣子啊……
劉媚意識到吳陽陽的注視,也抬起眼睛看她,四目相對,劉媚眼底儘是清澈與蒙昧,似乎完全不認識吳陽陽了。
可是看著看著,她的眼角突然滾下一滴淚來……
番外三薛紹——尋武
這世間有沒有永恆?
薛紹不知道。
但是從他目前的境遇來看,上天是眷顧他的。
他有出色的外表,世外高人的師父,一身不斷返老還童的道術,還有……一個忠肝義膽的朋友。
他似乎活得沒有煩惱,可是他畢竟還沒有脫離肉體凡胎,怎麼會真的沒有煩惱呢?
每一次到了功力頂峰的時候便要脫胎換骨重回嬰幼兒時代重新修煉,將前番所受苦楚繼續一遍……
動輒便是幾十年的山野隱居練功生活……
永遠得不到的可人兒聶多情……
還有,還有那個該死的阿武!
把我當什麼人了!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嗎?不不,連同甘都未曾有過。簡直就是可惡!薛紹常常在心裡這麼想。此時此刻,他對月獨酌,心底這個念頭便越發的強烈,一杯烈酒下肚,他狠狠的將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那骨瓷的精緻雕工的杯子,便如同一朵被揉碎的鮮花一般,蔫啦吧唧的。
薛紹起身,踩在那碎片之上,任憑碎片在他的布鞋上劃出一道道口子。
此鄉乃是他一百多年前初遇玄武的地方--雲南,大理,洱海。
當年他遊歷至此,身上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了,那是他第一個甲子年,他不過是個年輕的道士罷了,法力不精,師父將他從山巔丟到人間歷練,年輕如他,很快便被聲色所迷惑,流連在花街柳巷,卻從未遇到可心的姑娘,卻發現了世界上唯一合他胃口的東西--酒。
是誰發明這個東西的?薛紹常常這麼問自己。
入口時辣,過舌時苦,最後在喉頭滑過的時候,竟能品味出甜。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會到酒的甜的。恰恰薛紹便是這麼一種人。
在蒼山下,洱海邊,一片茶花海中,薛紹遇到了一個男子,白袍勝雪,不勝羸弱,眉宇間卻有一種薛紹羨慕不來的神氣--薛紹天生開朗,再加上師父的教導,更是不知憂鬱哀愁為何物。
眼前的男子卻滿目的陰鬱,薛紹這人自幼特立獨行,此時更是好笑,竟羨慕起眼前這人的憂鬱來了。
他走到那人面前,眼睛也放光--白袍人面前的石桌之上,是一壺難得的好酒,薛紹不知道這酒叫什麼,卻能聞到那沁人心脾的香氣,肚中饞蟲騷動,險些流下口水。只是眼前之人俊朗飄逸,薛紹難免有些自慚形穢,便也一改在花街柳巷之中的邋遢形象,緩步走到他面前,「這酒……」
雖然想要模仿出那人的俊逸神態,但是一開口,薛紹還是忍不住先問酒,問完之後。薛紹又有些後悔,覺得自己簡直是沒有出息。
不過那人一點兒不快都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淡淡答了一聲,「女兒紅。要喝的話請自便。」
薛紹一聽,一顆心快活地幾乎要跳出來。再也忍不住,天大的事兒尚且要往後推一推,師父來了也要讓他等等再說話!他躍到白衣人的對面,因為人家沒有多準備酒杯,他毫不顧忌的直接將別人的酒杯拿到面前,一見裡面還有半杯殘酒,也顧不上面子,直接仰脖子便喝了。
香!醇!
薛紹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酒,可憐他這麼愛酒,卻只能在花街柳巷喝些糊弄女票客的花酒。
這酒叫什麼來著?片刻間將整壺酒幹完。已經有些醉眼惺忪的薛紹歪著頭回憶著,方纔那白衣人似乎說叫什麼女兒來著,可是薛紹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於是他不恥下問,因為害怕將來因為不知道名字而找不到這酒了。
「這叫什麼酒?」
白衣人一直都低著頭,連看都不看薛紹一眼。彷彿他喝的不是自己的酒一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此時被薛紹一問,才緩緩抬起頭,淡淡道,「女兒紅。」
薛紹咂咂嘴,「這酒真好喝,我要去弄個十壇八壇的好好過個癮。」
那白衣人突然笑了,那笑容在他臉上好似陽光,驅散了之前所有的陰霾。「十壇八壇怕是不好弄,我收藏了好些年,才得四壇,你喝了一壇,還剩三壇。若是喜歡,你都拿去。」
薛紹有些不高興了,什麼酒是他薛紹弄不到的?偷他也是祖宗!想不到眼前這看起來老老實實的青年,竟這麼誇大,「三壇?小爺不需要。我隨便去弄個十壇來,把今天喝你的這一壇也換你呢。」
白衣人饒有興味的看著他,「可以。」
薛紹當即便起身,「三日後,還在此等我。」
三日後的薛紹,自然是愁眉苦臉,再站在白衣人面前的時候,他幾乎垮了臉,不是因為丟面子,而是後悔三天前怎麼能拒絕白衣人贈與三罈好酒呢!
這可好。這三天他上天入地,把這整個大理城富貴人家的酒窖都翻了個遍,也再沒有找到那日的酒香,更可惡的是,自從喝到那日的女兒紅。如今別的酒在他口中,竟如白水般毫無味道,難喝難喝!
「你不是要還我一罈酒嗎?」白衣人看著良善,開口卻一點也不給薛紹留情面。
薛紹像個大姑娘似的絞了絞手指,「你說說,那酒是怎麼釀的,我自己釀著還給你。」
「那只怕是十八年後了。」白衣人淡淡一笑。
薛紹愣了愣,「這話怎麼說?」
「汲取門前鑒湖水,釀得紹酒萬里香。
紹興人因為富裕,是以重嫁,家中但凡有女兒出生,父母便會拿出三畝田的糯谷,只釀三罈酒,壇封口深埋在庭前院後桂花樹下,待到女兒十八歲出嫁之時。用酒作為陪嫁的賀禮,恭送到夫家。是以這酒叫做女兒紅。一要鑒湖水、二要浙谷香、三要十八載,又必須是父親親手為女兒釀造的,你說全天下能有多少?」
白衣人笑著說道,帶著勝利的微笑看著薛紹。
薛紹一下子愣住了。釀個酒,居然有這麼些講究!自己三下兩口,便灌下了人家十八年為女兒出嫁的一片心意!
薛紹又後悔了,後悔自己如牛飲水,並未細細品味。
後來薛紹知道這白衣人叫玄武,薛紹自以為自己天上地下無所不知,每每到了玄武面前,卻像個初入學的稚子,什麼都不懂,薛紹美其名曰為了跟在玄武身邊與他學學世間的知識,實則卻是全都學到玄武的酒窖之中了。
桑落酒,不知桑落酒,今歲誰與傾……
新豐酒,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豐……
長安酒,高歌長安酒,忠墳不可吞……
七尹酒,杯嘗七尹酒,樹看十年花……
南燭酒,飽聞南燭酒。仍及撥醅時……
松花酒,閒檢仙方試,松花酒自和……
……
薛紹對玄武既愛又恨,愛他藏了這麼多好酒,恨他每次打開一種酒都能念出幾句自己從未聽過的詩句。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這兩個大相逕庭的人成為最熱烈的朋友。
玄武曾說過,若是選一個地方終老此生,還是洱海最好。他愛這一汪碧水,也愛這滿山茶花。
薛紹醉酒忘事,這麼多年過去,卻依然記得玄武這句話。也許。他會在這裡呢?
薛紹心懷最後的僥倖,在大理古城已經游離一遍遍,可是玄武那個東西,大概是早就忘了自己所說這句話了,這裡哪有他的影子?
這可真是應了那句話。點蒼別後無消息,魂夢還游洱海西。
咳咳咳,自己怎麼也變成這問酸樣子?薛紹不由有些煩躁。
懷中那硬邦邦的包裹,是羅薇薇臨行前交給他的,他甚至沒有等到馮書橋醒來,便出來尋找玄武了。可是已經快半年了,他卻連玄武的影子都沒有摸到……
張家古樓是白族巨貴留下的園子,這也是玄武和薛紹說的。薛紹找了這麼久,沒有見到薛紹的蹤影,自然有些氣餒,決定離開,卻總不願空手而歸,記得當年玄武說過,張家古樓的地下,一定也埋著好酒,那時候自己想動手,玄武卻總是攔著他,因為那時候古樓不像現在,還住著大理白族的皇室。玄武不希望他惹是生非。
今夜,沒有了玄武阻攔的薛紹,卻已經伏在古樓的牆頭,靜靜的觀察著園子中的每一個角落。
每一株茶花,都成了他的目標--因為根據女兒紅的經驗,他覺得茶花樹下也一定埋著好酒……
當他找到園中最大的茶花樹,便帶著提前準備好的鐵釬躍進去了。一釬一釬,他小心翼翼,倒不是怕被人發現,而是怕打碎了酒罈子。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身後傳來一聲淺淺的歎息,那麼熟悉,那麼近,又那麼遠……
番外四不外乎是幸福
《陰陽通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