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陸小邁說:「師傅,你開黑車多長時間了?」
花榮說:「兩年多了吧。」
陸小邁說:「被抓過嗎?」
花榮說:「沒有。」
陸小邁說:「你真厲害。」
花榮笑笑:「不是我厲害,而是他們太蠢。」
陸小邁說:「你為什麼不找份工作呀,開黑車多危險,要是被抓了,後果很嚴重的。」
花榮說:「抓就抓了,大不了不開黑車了。」
陸小邁說:「你的心態很好呀。」
花榮說:「活著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不好的。」
陸小邁說:「其實,像你這樣挺好的,無論如何,也是自食其力。要是東東像你這樣就好了。」
花榮說:「東東是誰?」
陸小邁說:「我男朋友。」
花榮說:「哦——」
陸小邁值了一周的夜班,每個晚上到了她下班時間,花榮都很準時出現在她面前,好像他是有意為之。週末的那個深夜,下著大雨。陸小邁上車後,花榮沒有馬上開車,而是歎了口氣。陸小邁說:「師傅,你怎麼了?」花榮說:「胸悶。」陸小邁說:「不要緊吧,不行的話我帶你到醫院看看。」花榮說:「不要緊,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天就胸悶。」陸小邁說:「哦——」花榮說:「另外,我想起了一個人,心裡有些難過。」陸小邁說:「什麼人。」花榮說:「我姐姐。」
陸小邁說:「你姐姐?」
花榮說:「是的,我姐姐。她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和一個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人私奔了。那時我討厭她,因為她也像外人一樣卑視我。其實,她走的那天早上,我醒著。天還沒有亮,她就偷偷出了門。我爹早就出門,去殺豬了,我媽還在睡覺。我悄悄地起了床,跟在她身後。姐姐走到鎮東頭那片樹林子裡。她學了聲狗叫,那個江湖客就從一棵樹後面閃了出來,像鬼魂。他和我姐姐抱在了一起。姐姐說:『情哥哥,快走,要被人發現就走不脫了,我爸會用殺豬刀捅死你的。』他們分開了身體,匆匆地逃跑了,消失在迷濛的天色之中。記得那個清晨有淡淡的青霧,青霧中瀰漫著死亡的氣息,在細雨中飄散。我看著他們離去,心裡樂開了花,儘管我心裡很清楚,姐姐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不過,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姐姐那個早上,為什麼要學狗叫,學雞叫或者鳥叫也是可以的呀。」
陸小邁說:「你姐姐真有勇氣,為了追求真愛,可以放棄一切。」
花榮說:「你相信愛情嗎?」
陸小邁說:「相信。」
花榮說:「我不相信。所謂愛情,是一種迷藥,讓人墮落深淵的迷藥。」
陸小邁說:「我不同意。」
花榮說:「你同意或者不同意,我都是這樣認為的。」
陸小邁說:「對了,你姐姐後來怎麼樣了。」
花榮說:「姐姐走了後,我媽哭了好幾天,我爸打了我媽好幾天,怪罪我媽沒有看好姐姐,後來,他就把這事情給忘了一樣,好像從來沒有過這個女兒,我媽傷心時,他還訓斥她。姐姐和人私奔,我沒有太多難過,甚至高興,她走後,小鎮上少了一個鄙視我的人。讓我難過的是,那些天,我媽沒有陪我捉迷藏。」
陸小邁說:「你喜歡捉迷藏。」
花榮說:「是的,你呢?」
陸小邁說:「不喜歡。」
花榮說:「難怪你像我姐姐,她也不喜歡捉迷藏。我和我媽都喜歡,她死前還和我捉迷藏。」
陸小邁說:「我像你姐姐?」
花榮說:「是的,很像。身高,臉相都很像,連走路的姿勢。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站在路邊,就以為是姐姐。本來我要到別的地方拉客的,因為你像姐姐,就把車停在了你身邊。看到你,我心裡十分恐慌,又十分難過。其實現在我已經不恨姐姐了,甚至內疚。」
陸小邁說:「為什麼內疚?」
花榮說:「如果我把那封信給我爸或者給親屬們看,也許姐姐就不會死。」
陸小邁說:「什麼信?你姐姐死了?」
花榮說:「是的,姐姐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我媽死後的第二年,姐姐來過一封信。那時我爸不在家,是我收的那封信。我一看就是姐姐寫來的信,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樣。那封信給我很大的心理壓力,沒有看內容,壓力就已經在我心裡產生。我拿著那封信朝家門外跑去,穿過狹窄的小街,一直跑到小鎮外河邊的小樹林子裡。我坐在一棵樹下,有蛇從附近的草叢滑過,還有死鬼鳥在樹林深處悲鳴。我拆開了那封信。看完信,我才曉得,這是一封求救信,而且是姐姐好不容易發出的求救信。姐姐和那江湖客跑了後,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沒有想到,好景不長,那江湖客是個人販子。他把我姐姐玩弄夠了之後,就把她賣給外省大山裡的一個農民為妻。那農民怕姐姐逃跑,就把姐姐關在地窖裡,折磨她。她說她生不如死,希望父親解救她。我不知道這封信到底是怎麼寄出來的,也不知道姐姐的真實狀況。那時,我對姐姐的仇恨還沒有解除。我惡毒地想,把她關在地窖裡一萬年不出來才好,我不能把這封信給我爸,她要回來了,還會繼續鄙視我的。於是,我站在河邊,把那封信撒得粉碎,碎紙片被我拋灑進湍急的河水裡,落寞地漂走。姐姐的一條人命也飄走了。我大學畢業後,去找過姐姐,那山村裡的人說姐姐死了,死於難產,她和胎兒一起離開了人世。聽完我姐姐的故事,你還相信愛情嗎?」
陸小邁說:「相信。愛情一直在,不管你姐姐死不死,你姐姐的事情只是個案。」
花榮說:「那你就繼續相信吧。」
陸小邁說:「送我回家吧。」
花榮說:「好吧。」
陸小邁和花榮成了朋友。花榮對陸小邁很好,後來只要陸小邁夜班,深夜回家,他都去接她,送她回家,而且不收車費。有天深夜,花榮送陸小邁回家,剛剛好被喝酒回來的彭東東碰見。彭東東看著陸小邁下車,他醉醺醺地走過去,敲打著窗玻璃,說:「你他媽的是誰,怎麼和我老婆在一起,你們幹什麼去了。」
花榮看到他,眼睛裡掠過一絲陰霾。
他面帶笑意,沒有說話,也沒有下車。
陸小邁拖著他回家:「東東,別鬧了,他是我朋友。」
彭東東說:「什麼朋友?」
陸小邁說:「普通朋友。」
彭東東說:「誰相信你們是普通朋友,你們幹了些什麼。」
陸小邁說:「我下班,他送我回家,你說我們幹了什麼?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少喝點酒,對你身體不好,你還喝。」
彭東東說:「老子不喝酒幹什麼?你說,我幹什麼?」
花榮開著車走了。
在他眼裡,彭東東就是那個把他姐姐拐走的江湖客。
《溫暖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