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林鳳沖看出他是在掩飾自己的渾渾噩噩,於是強調了一句:「整個地面,包括電風扇、墩布、海綿墊子、紙盒板,以及趙大屍體的下面,全都是這種土皮兒!」
「哦。」
林鳳沖一下子急了,他沿著原路大步走到門口,猛地轉過身,攤開雙手,對著呆若木雞的楚天瑛說:「天瑛,我是說,當反鎖的房門被破開的時候,這個屋子的整個地面,全都佈滿了土皮兒——沒有任何人踩過的土皮兒——包括我們剛才走過的地方!」
……
什麼?
楚天瑛彷彿從噩夢中驚醒一般,瞪圓了雙眼,他望著從門口到腳下的這片地面。
林鳳沖打開手電筒,照亮了他目光所及的地方。
可以清楚地看見:在一條寬不到一米的、已經被踩成黃土的窄道兩邊,是一片翻捲的土皮兒。
「你是說,當房門被破開時,連這條窄道兒上的土皮兒也沒有被踩過?這怎麼可能?」楚天瑛嘶啞的聲音簡直氣急敗壞,「那麼,兇手——就算沒有兇手,趙大是自殺——那麼,他是怎麼走到這個房間的中間來的?」
房間裡一片死寂。
很久,林鳳沖才搖了搖頭,低聲說:「不知道,這正是整個案子最離奇的地方。破開門的馬海偉和翟朗剛剛走進來兩三步,聽腳下聲音『卡嚓卡嚓』的不對勁,就用手機照亮了地面,一看這滿地完好無損的土皮兒,目瞪口呆。老馬到底當過警察,有經驗,趕緊用手機拍照和攝像,然後才上前查驗趙大的死亡情況,並且特別注意盡量減少踩踏的範圍,只走從門口通向屍體最短距離的直線。可巧的是,田穎也幾乎是前後腳地趕到了,也目睹了這一幕,也用手機拍照留證,我已經讓技術部門鑒定過他們拍攝的圖像證據了,絕對真實可靠。」
楚天瑛「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用腳在旁邊的土皮兒上跺了兩腳,每腳下去立刻一攤齏粉:「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就是個剛學走路的娃娃踩上去,也會踩碎土皮兒,成人怎麼可能走到這麼寬敞的大房子中間,而土皮兒卻完好無損呢,就是練過輕功也不能這麼高明啊——有沒有可能是兇手在殺死趙大後,滿屋子撒的土皮兒呢?」
林鳳沖搖了搖頭說:「我雖然沒有勘察全部房間,但是門旁邊的電扇、趙大的屍體都掀起看了看,下面都有壓碎的土皮兒,那些沒有壓碎的土皮兒,雖然各自翻捲,但也有一定程度的連接,不可能是後來撒上去的。隔壁的屋子我也進去看過了,都是一地這樣的土皮兒。」
持續升溫的身體,炙烤得頭顱隱隱作痛,楚天瑛顯得異常煩躁:「又是密室,又是不可能犯罪,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除非——」
他猛地抬起頭,看到了林鳳沖同樣「除非」的目光——
除非……
除非這是鬼魂的報復。
兩個人,一個站在屍體旁邊,一個站在門口,之間卻隔著現實手段不可能逾越的虛空,對視的瞳仁裡看到的不是對方,而是那只鑲嵌著一顆牙齒的烏盆。
「這……這不就是那個楊館長講的漁陽縣版本的《烏盆記》故事嗎?」林鳳沖說,「這屋子曾經就是窯廠的一部分,地上這土皮兒多麼像瓦片,就連那故事中被冤魂殺死的兇手,不是也叫趙大嗎?」
林鳳沖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手臂,手電筒的光芒像鬼火一樣在鉛灰色的牆壁上跳躍。
趙大躲進了燒製烏盆的盆兒窯,劉世昌的鬼魂跟進了窯洞,突然現身,趙大嚇得魂飛魄散,用一把尖刀插進自己的心口……烏盆在半空中化為無數碎片,灑落在趙大的屍身旁邊……
化為無數碎片……
滾燙的身體猶如被埋進雪堆一般寒冷,楚天瑛站在趙大的屍體邊,想像這門窗反鎖的屋子裡,曾經發生過怎樣黑暗、可怖、血腥、離奇的一幕,看著牆上兩個站立的影子之外,好像還有第三個幢幢的黑影在不斷地向天花板伸展、攀延……他終於瞭解到馬海偉在花房那一夜經受的是怎樣的大恐懼!
撐不住了,他蹲下身,開始瑟瑟發抖。
林鳳沖疾步走上前來,也蹲了下來問道:「天瑛你怎麼了?是不是非常不舒服?」
「這個案子太古怪了,太古怪了!」楚天瑛灼熱的目光一片紛亂,口中喃喃道,「門窗反鎖的密室,地上又沒有任何人走過的痕跡,這一切是怎麼完成的?是怎麼辦到的?趙大死了,烏盆碎了,一地瓦片,劉世昌的冤魂,翟運的冤魂,1000年以前,1000年以後,難道歷史在重演?我想不明白,我想不通,我想不透,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刑警,我辦了那麼多的案子,可是一切還要從頭來過……蕾蓉說得對,要是有個推理者在就好了,要是有個推理者在就好了……」
林鳳沖扶著他的肩膀,透過他的衣衫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熱得像要煮沸:「天瑛,天瑛,我馬上帶你去醫院!」
「要是有個推理者就好了,要是有個推理者就好了……」楚天瑛的聲音顫抖,沉重而痛苦的頭顱不住地往下耷拉。
推理,推理……三年前翟運的失蹤,窯廠工人們的集體死亡,花房床下奇怪的烏盆,馬海偉詭異的夢魘,摔碎的瓦盆裡嵌著一顆牙齒,楊館長的被殺,眼前不可思議的犯罪現場,還有……還有我和凝:一往情深,竟淪為獸性的纏綿;愛情猝死,卻迎來肉體的狂歡。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被命運碾成碎片,所有這些,都能用推理來拯救嗎?為什麼這樣滾燙,為什麼這樣悲苦?凝,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愛不愛我?
沒有謎底,沒有邏輯,要是……要是有個推理者在就好了。
忽然,他的額頭覆上了一隻柔軟的手。
比凝的手要溫暖。
楚天瑛拚命睜開眼皮——
要是有個推理者在就好了。
他看到了郭小芬美麗的面龐。
「天瑛在生病啊!」郭小芬說,「得趕緊送他去醫院才行!」
「小郭……」楚天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林鳳沖說:「我找晉武派個車子,你先陪天瑛一起去趟縣醫院吧,這邊的事情有我呢。」
一輛警車駛上大堤,朝縣醫院駛去。郭小芬和楚天瑛坐在後座上,楚天瑛雖然昏昏沉沉,還是在不停地問她怎麼擺脫拘禁的。郭小芬只好簡明扼要地告訴他:「多虧了田穎,我被拘留沒多久,她就找到晉武,說我不可能是兇手。因為按照大命的講述,我當時是蹲在楊館長屍體的左側,而勒痕顯示,勒斃她的繩結是打在脖頸右側,我又不是模仿航母style,所以大命目睹的絕對不可能是我殺人的『現場』——於是我就恢復自由啦!」
「原來是這樣。」楚天瑛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粗氣,靠在座位的頭枕上,閉上了雙眼,「多麼簡單的推理,卻能拯救一個人……《烏盆記》的故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行走在旅途,迷路的人,慌不擇路,找不到歸宿,隨隨便便地投靠,被殺,被焚,骨灰摻進土裡燒成一個瓦盆,冤魂,冤魂,一切都是自找,一切都是我的錯,可是……可是我只是想從頭開始……」
看著他昏昏睡去,郭小芬把視線投向車窗外面:郊野,沉沉的夜色隨著滾滾的車輪,退去又湧來,丘陵、樹木、草莽、河流,都在黑暗中忽隱忽現出更加黑暗的輪廓,來了,又走了,分不清漲潮還是退潮,只知道,當一切都陷入夢境時,心,依舊川流不息。
我只是想從頭開始……
林鳳沖指揮著一班刑警在大池塘忙到天亮,才打著哈欠坐上車,向縣局開去。到了縣局門口,見馬海偉和翟朗還歪在後座上呼呼大睡,又好氣又好笑,捅了捅他倆說:「二位,醒醒,到站啦!」
倆人好不容易才被叫醒,揉著惺忪的眼看了看外面,不約而同地問:「這是到哪兒了?」
昨天夜裡,晉武帶著一眾警員趕到大池塘後,根據他倆敘述的案情,做了個簡單的筆錄,就讓他們先回旅館睡覺。正在這時林鳳沖也趕到了,倆人一合計,這深更半夜,又在郊外,打車不好打,乾脆到林鳳沖車裡忍一宿,林鳳沖厚道人,竟答應了,於是他們一直在後座睡到現在。
「縣局。」林鳳沖說。
「是不是要審我們啊?」翟朗愣沖沖地問。
馬海偉似乎被提醒了,直眉瞪眼地追了一句:「你這車裡空氣不好,我們睡得昏頭漲腦的,你要是現在問我們什麼,我們說錯了可不負責。」
「您要是把您那鞋穿上,不要說這車裡的空氣,北京市區的PM2.5都會下降很多。」林鳳沖說,「少廢話,趕緊跟我進去,有些情況我還要詳細瞭解一下。」
倆人嘀嘀咕咕地跟在林鳳沖後面,進了縣局的辦公大樓,直接穿過一層大廳來到後院,那裡還有一座簡陋的白色小樓,每個窗口都安著鐵柵欄,走進去一拐,就到了一間掛著黑色窗簾的屋子,晉武和一個警員已經坐在一張長桌後面,滿面煞氣。
《烏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