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孫大麻子專愛聽這些賣弄豪傑事物的大話,當下也說道:「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我輩大丈夫,氣吞湖海,一向是行得正、坐得端,胸中又有得是膽量,世間即便真有鬼物,按道理也該是它怕我們。」
小鳳自打進城以來,始終擔驚受怕,但鄉下丫頭,也沒什麼見識,遇到生人時開口說話都難,她看眼前這一片街巷宅院,全是悄無人聲,而且黑壓壓的沒有燈火,不由得膽寒起來,正想勸眾人別去凶宅,這時忽聽得身後屋頂上發出「喵嗚」一聲貓叫,好不聳人毛骨,嚇得小鳳險些癱坐在地,幸虧被鐵忠老漢扶住。
張小辮左右一打量,黑夜中卻難辨野貓蹤跡,只見周圍街巷院牆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來,原來此地正在先前到過的「貓兒巷」附近。
鐵忠老漢對小鳳說:「莫怕,城裡野貓多,尤其是在貓仙祠左近,你們膽大包天竟敢夜宿凶宅,絕不是作耍可以了帳的事。奈何我一介打更巡夜的,口中講不出什麼真實道理,看來是勸不住你們,但眼下正好路此間,總該進仙祠去給貓仙爺磕幾個頭,讓他老人家保佑你們一夜平安。」
靈州有拜貓仙爺的古風,張小辮這三人十分信服,也為了壯些膽色,當下齊聲稱是,順路進了古祠,見那堂中神龕裡有尊泥塑的神像,青袍長髯,慈眉善目,是個飽學儒者的模樣,看神位不是別個,正是在當地屢顯靈異的「貓仙爺」。
張小辮等人雖然久聞貓仙爺的大名,卻不知這些古跡的來歷出處,也從沒進仙祠裡燒過香,還以為大仙是只得道的老貓。此時一見,不免覺得詫異,但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跪地磕頭,在神位前許願道「小人們都是善男信女,求大仙爺務必保佑弟子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今後如有寸進,能得些小富小貴,肯定不忘買些鹹魚饅頭佈施廟中野貓;倘若是貓仙爺開恩,能保佑弟子們有場大富貴,那就要給您老重塑金身、造寺建塔,心意至真至誠,還求仙爺靈驗感應。」
拜罷了貓仙爺,張小辮心中好奇,想問個究竟,就跟鐵忠老漢打聽起來:「小人們一向只聽說貓仙是靈州城裡的神明,卻不知大仙爺得道的這段事跡,到底是出在什麼人家?又是怎的起頭,怎的了結?」
鐵忠老漢自幼就把貓仙當作菩薩佛祖一般來信,見張小辮等人竟不知大仙來歷,便責怪道:「你們這些只顧吃閒飯找閒事的光棍沒頭鬼,空在祠中拜了一回,怎麼連貓仙爺他老人家的事也不清楚?」
鐵老漢隨即講起經過來,傳說都是幾百年前的舊事了,早在那時候靈州城裡就以貓多聞名,在城外有「鄙雷寺」古剎,乃是南北朝時期所建,多次毀於戰火,但事後又都被重建修築,規模是越來越大,寺中歷代都有高僧住持,香火極盛。
曾有一位高僧法號「曇真」,這老和尚活了一百多歲,雖年事已衰,但暢曉佛理禪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講經說法時妙語無邊,有如口吐蓮花,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士農百姓,都將其視為鄙雷寺裡的活佛,曇真老和尚不理俗務,每天只在廟堂裡焚香誦經。
鄙雷寺廟前有個放生池,當地百姓稱其為「鄙雷塘」,是個千年不枯的古潭,綠水幽深,不論天氣如何炎熱,鄙雷塘附近也是涼意森森。凡是大一點的寺廟裡都有放生池,裡面養著龜魚之屬,放生池一來有佛法好生之意,二來池中蓄水可以防火,池塘的大小則取決於寺廟規模。常有靈州城裡的大貓小貓們來到池前看魚,貓不會水,它們看著池塘裡的游魚,只能圖個水邊涼爽,空流饞涎過過乾癮,所以鄙雷寺前多有野貓出沒,寺中僧人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
又因廟裡的和尚們都吃素,故此附近的野貓只在鄙雷塘前遊蕩,極少進寺,唯有一隻滿身生賴起瘡的老貓,一連數年,整天整夜地徘徊在這座寺廟裡。
掃地的小和尚心善,見到這老貓,就尋些草藥給它治療身上的賴瘡,誰知藥不對症,貓瘡更加窺爛流膿,變得腥臭無比,不用草藥倒還好些,那小和尚也就只好不敢再管它了。
這天早上,曇真老和尚在佛堂前講罷了南無妙法,喚過掃地的小和尚,對他點手指了指伏在對面牆簷上的賴瘡老貓,說道:「此物不可再留,你行個方便,替它尋個了斷之處去罷。」這意思就是讓小和尚找個地方,把老貓宰了,而且還吩咐要在明天天亮之前料理乾淨,死貓屍體可以埋在後山密林。
掃地小和尚一聽嚇了一跳,心想師傅一貫慈悲為本,善念為懷,今天這是怎麼了?那老貓雖然骯髒邋遢,卻不曾惹出禍事,出家人最戒殺生,如何對它下得去手?想要再問端睨,曇真老和尚卻閉上雙目入了定。
師命難違,小和尚不敢多言,爬到牆上捉了老貓下來,想用手掐死它或是棍棒打死,可都下不了手,最後想來想去,就將老貓抱到放生池邊,打算將它扔進水裡溺死,猶豫再三,仍然狠不下心腸,他是胎裡素,螻蟻也不肯踩死一隻,在心裡打定了主意:「佛門靜地,豈容殺生害命?」就偷著把貓攆到寺外,見它去得遠了,方才回去覆命。
等到曇真法師出了定,就在佛堂上召來小和尚,把那老貓之事相問。小和尚謊稱已將老貓淹死在鄙雷塘中了。曇真法師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當著佛祖的面怎敢口出虛言?」
小和尚大驚,忙在佛前叩頭稱罪不已,曇真法師道:「你速去捉了那隻老貓回來,倘若天亮前還不能將它打發了,你我師徒都要憑添一場孽業……」隨後念出四句竭語來,說是「世間萬物藏因果,大海浮萍有偶然;生死來去君莫怨,電光石火夢中身。」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話 鬧宅童子(上)
且說掃地的小和尚領了法旨,匆匆出了山門,一直找到後半夜,總算尋得了那只癩瘡老貓,將它抱至鄙雷塘邊,歎道:「叵耐1你這業畜不曉事,不知怎的得罪了老禪師,卻要著落在小僧身上,今夜不得不結果了你的性命,這就唸經超度你去往西天極樂世界了……」隨即硬起心腸,將老貓投入潭中溺死,又撈出死貓屍體,埋在了後山密林,這才回轉寺廟,向曇真長老覆命。
常言道「入門休問枯榮事,觀看顏色便得知」。曇真長老一看小和尚的神色,就知他已將事辦妥。他見此時天光大亮了,就問小和尚是如何將貓了斷,當時是否天色未明?
掃地的小和尚破了殺戒,心中多是恍恍惚惚的,隱約記得淹死老貓之時,似乎是東方剛動,城門也還未開,當著曇真長老面前,不敢再有什麼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曇真長老聽罷,心想「看來此乃天意,人力不可強求了」。此前只因禪機不可明言,難以對掃地小和尚直說,所以不能如實相告。原來佛家講個因果循環,那只滿身癩瘡的老貓雖是墜在畜生道裡,但它生來帶有道行。每到鄙雷寺中有僧人焚香誦經,敲木魚的聲音一響,老貓必定聞聲而至,伏在堂前簷下聆聽經文。
曇真長老慧眼相看,知道此貓是一身道骨,成不了佛,但佛道眾生,皆是眷屬,它聽經多年,早晚會有一段善果,只不過還要投胎在人間有些作為才能得大道。正值頭天夜裡,靈州城有位產婦臨盆,胎兒橫生倒長,產婦性命垂危,眼瞅著就要嗚呼哀哉一屍兩命了。接生婆和乳醫束手無策,空自焦急。
外人不明就裡,只有曇真長老一人清楚,此貓不死,彼婦不產。這才命小和尚與那老貓行個方便,但是未承想,陰錯陽差地誤了時辰,如今只能看這老貓自己的造化了。
當天早上果然有譚員外家喜得貴子,取名為「百徵」。譚家是靈州城中有名的書香門第,到了譚公子這代,已是人丁不旺,千頃地裡只有他一根苗。誰知這小公子自生下來起,就全身生瘡,遍求名醫也難以治癒。好在此人生來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年輕時有意考取功名,但他學問雖然到了,福氣卻不到,任憑胸中錦繡,筆走龍蛇,總是沒有登科之命,每次皆是名落孫山,好在家產殷厚,不必為生計擔憂。
譚公子有一個怪癖,他平生酷愛養貓,各種《貓經》、《貓譜》從不離手,還常常花大價錢,從兩粵之地請人過來相貓。他在功名場上屢試不中,心意漸漸淡薄了,此後更是將全部精神命脈,都傾注在了養貓這一件事上。他散盡家財,整日與群貓為伍。
靈州自古便有老貓能通人言的傳說,譚公子逢貓就問:「汝能言否?」看到屋頂有野貓經過,也要追著問:「瓦上郎君留步,你可能通人語?」可不論家貓、野貓,向來沒有一隻肯理睬譚公子。他的這些怪異舉止,被鄰居家人看在眼中,也多以為譚公子是失心瘋魔不可救藥了。
有一年譚公子在城郊野外閒走,遇到一隻形態罕見的四耳花貓,正伏在樹杈上呼呼大睡。此貓全身酒氣沖天,似乎是剛從什麼地方偷酒喝過,醉臥在此。譚公子擅能相貓,一眼就瞧出此貓絕然非凡,似乎是只脫化來的四耳仙貓,不知何以如此。他看得好奇,就坐在樹下想要看個究竟,直等到夕陽西下,那只四耳貓方才醒了酒,對樹下的譚公子看也不看,打個哈欠溜下樹來,搖搖擺擺地逕自去了。
譚公子跟在四耳貓身後進了深山,這一去就是十幾年,外人都道此人早已死了。誰知譚公子在山裡卻有一場奇遇,至於他究竟遇到了什麼,卻極少有人知道。只知他從山裡出來之後,身邊就帶著一隻四耳花貓,時常呼朋引類,聚集大群野貓招搖過市,沿街叫賣「貓兒藥」,號稱能治百病。
世人多將他看做瘋子,誰肯吃他的野藥?但也有些行討的乞丐,病入膏肓卻無錢看病,只好拿他的貓兒藥來吃,總強過活活等死做了「路倒」。誰知竟然是藥到病除,被他治好了許多疑難雜症,活人無算,一時間聲名大著,遠近相聞。
那一年靈州城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土焦田裂,河港枯竭,不僅河裡沒水,水井也多是枯的。百姓們為了取水,把井打到十幾丈深,都見不到一絲潮氣,天空上一輪紅日炎炎相照,毒火相逼,不知渴死了多少窮苦人,酷暑更使屍瘟蔓延。原本的富貴盛地、繁華之鄉,在旱災中幾乎變為了一座死城。
滿城的官吏百姓,都聚集在龍王廟前祈雨,那廟裡雖然供養著五湖四海的行雨龍王,卻沒一個顯靈落雨。這時譚公子帶著群貓來到龍王廟前,告訴眾人,龍王廟大殿樑柱中生有「火蠶」,吸乾了地脈中的水氣,若不拆毀廟堂,旱情便不會緩解。
靈州軍民雖是求雨若渴,卻哪敢做此褻瀆神明之舉,譚公子之言觸了眾怒,被逐出城去。當夜,城中龍王廟發生大火,被燒了個片瓦無存。有人見到是幾隻野貓推翻了廟中的燈台,引起火頭,料來也是出於譚公子的指使,正要將他綁到衙門裡問罪,誰知驀地裡一聲驚雷,四野陰雲聚合,從空中降下一場甘霖。
眾人這才知道旱禍果真起自龍王廟,先前是錯怪好人了,此後更是將譚公子視做活神仙一般。靈州城內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人人爭服譚家貓兒藥,以求延年益壽、家門平安。除卻行醫施藥之外,還有人問他休咎禍福,所問之事,無不奇中。又過了數年,譚公子帶著四耳貓離開靈州城出外雲遊,最後不知所終。
靈州百姓都說他得道成仙去了,就在城裡建造仙祠供養靈州花貓。自打貓仙祠建成後,香火旺盛,數百年不衰,常常都顯出許多靈異,當地拜貓之風從此興起,因此留下這段逸事至今。貓仙古跡,真真假假,奇奇怪怪,當世罕聞,各地少見,雖是說來好聽,卻未必都是屬實,傳說中涉及了「釋、道、儒」三教六眾,也是本地民風使然。
老軍鐵忠對此深信不疑,他指著巷子深處說:「槐園老宅就是在龍王廟舊址上所建,向來是處凶宅鬼府。你們前去過夜,務必多加小心,但盼著貓仙爺顯靈,保佑你等平安無事。我是年老膽薄,不敢再往前邊相送了,咱們就此別過。」說罷,他借了一隻燈籠給張小辮三人,就佝僂著身子轉身離去了。

第四話 鬧宅童子(下)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都是有些潑皮膽量、潑皮手段的人,滿腦子想著到槐園中發筆橫財,根本不肯將鐵忠的話放在心上,帶上小鳳和黑貓,提著燈籠放開腳步,逕直來到槐園門前,取出鑰匙開了大鎖。只見裡面好大一座園子,門第森嚴,屋宇連綿,雖非天上神仙府,也是人間富貴家。
天黑後的槐園中靜夜沉沉,四周皆是悄然無聲,唯見頭頂明月高懸,腳下銀光瀉地,園中的庭廊水榭、樓台花木,在月影之中看起來顯得分外清冷淒涼。張小辮到得此處,心中也自打鼓,林中老鬼只說帶黑貓進這凶宅,就能挖出金山銀山,其餘細節卻未做交代。不知究竟要如何作為才能取了那樁富貴。此行是凶是吉,還要全看張三爺自己的造化。
眼見這座槐園樓閣院落眾多,不知該從何處著手,只得先打開正堂屋門落腳。但見樓中蛛網閉戶,灰塵滿佈,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房裡的傢俱擺設,早被搬了一空,三人找個角落,胡亂收拾掃抹了一番,就在屋中分吃剩下的幾塊乾糧,想要先填了肚子,再到園中各處巡視。
白天奔波多時,三人都已餓得很了,此時狼吞虎嚥,誰也顧不上說話,正吃著半截,就聽後宅裡傳來一陣孩童啼哭之聲。哭聲淒慘飄忽,時遠時近,那黑貓極是警覺,它原本蜷伏在地,此刻聽到響聲,貓耳朵一動,噌地躥了起來,貓眼充血。它如臨大敵,顯得十分懼怕。
張小辮聽得真切,又是出乎意料,不免又驚又奇,險些被嘴裡的乾糧一口噎死。他翻著白眼好不容易才強嚥下去,暗罵一聲作怪了,在這荒園廢宅裡,怎會有小孩哭泣?
小鳳被那陣揪人心肺的哭聲所嚇,驚道:「莫非是凶宅裡有小鬼作祟?」張小辮抱起黑貓來,對小鳳說道:「怕什麼?黑貓、白狗專能辟邪。縱然是厲鬼,也要懼怕它們幾分。聽這哭聲有異,也說不定是園中埋藏的銀子成精了。」
孫大麻子說:「世上之所以會有鬼魅妖邪之物,多是因為人心不平。所謂一正壓百邪,倘若問心無愧,就算真是鬧鬼又有什麼可怕?」說話聲中,他便抄起桿棒在手,壯起一身虎膽,當先循著哭聲找向後院。
後院是片荒廢園林,種有數百株刺槐,如今這些槐樹多半都已枯死了。枯樹在月光下枝杈戟張,猶如一片片猙獰的鬼影。滿院子全是沒膝深的荒草,草窠牆縫中沒有任何蛙鳴蚓叫之聲。一派死寂中,只有那斷斷續續的小孩啼哭聲,不時從草木深處傳來。
早年間曾有許多埋銀化物的傳說,說是大戶人家深宅大院,地下常會藏有隱秘的銀窖,埋下許多金銀財寶,以防後世子孫坐吃山空。但是把銀子埋得年頭太久了,物老生變,就會變化成人形作祟,民間稱之為「銀魄」。張小辮財迷心竅,認準了凶宅藏銀、荒園埋寶,思量著那哭聲定是積銀之兆,挑起燈籠,放開腳步撥草折枝,逕向槐樹叢中走去。
孫大麻子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糙人,仗著會些拳腳,掄著桿棒同張小辮並肩上前,正待打它個「棒開方舒五內憤,棍發助得一身威」。誰知撥開面前一片枯枝敗葉,卻見到古槐叢中竟有一座兩層的木樓,碧瓦朱漆,樓閣玲瓏,門窗卻都不全,顯得破敗頹廢。小兒啼哭之聲正是從此樓中傳出。
《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