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至於太平軍在靈州城下遭受重創潰敗之後,城中軍民是如何如何休整戒備的,自然不在話下。單說張小辮裹了神獒的狗頭,在當天拂曉時分從荒葬嶺回來,恰好遇到粵寇打城,他見勢不好,急忙掉頭躲進了山溝。只聽靈州城的方向殺聲震天,也不知戰況如何,不敢輕舉妄動,直等到黃昏了,見到大批太平軍潰退下來,槍炮聲也漸漸沒了,他才敢在入夜後潛回城下。
整日的激戰過後,靈州城各門緊閉,張小辮摸著黑來到城門前,見城下的死屍是一層壓著一層,中槍帶箭的、缺胳膊沒腦袋的、肚破腸流的……怎麼死的都有,連壕溝裡全給填滿了,野豬、野鼠們爭相而食。不免看得他觸目驚心,急忙把一支響箭射到半空,讓城頭的人放下竹筐來接應。
那孫大麻子在城頭上苦等了一天一夜,其餘的公差早逃散了,但即便是同太平軍打到最激烈的時候,他也始終留在城牆上,唯恐錯過了張小辮的信號,眼看天都大黑了,還以為張小辮必是死於亂軍之中了,正想找個由頭出城去尋他屍體,卻在這時聽到響箭破風,趕緊放下竹筐把張小辮接了上來。世人的交情大多是「利」字當頭,黃金不多交不深,不圖利的也多半只是口頭交情、酒肉朋友,但他二人是一同逃難出來的生死患難之交,自非尋常可比,此時見對方臉上全是血污,卻幸好都還活著,各自欣喜不已。
張小辮同孫大麻子稍稍整頓衣衫,便一同前去拜見巡撫馬大人。粵寇大軍潰退後,在幾十里外收攏兵甲,此時仍然緊緊圍困著靈州城。馬大人也沒敢歇著,一直忙著清點傷亡,以及向各處部署調遣兵勇,聽聞張小辮從荒葬嶺回來了,未知此去成敗如何,急忙傳他們進來。
張小辮施過了禮,把背上的包袱解開,讓眾人觀看那顆狗頭,並把來龍去脈簡要說了一遍。他知道憑自己的口舌瞞不過馬大人,不敢信口雌黃,此去的經過多是如實說了,唯獨沒提及林中老鬼隻言片語。
其實堂上聚集著許多官吏,大伙在碎剮潘和尚的刑場上都是親眼見過荒葬嶺神獒是何等兇惡,想不到竟會被張小辮這小子獨自擒殺,不免全都咂舌不下,誰也不敢相信這事會是真的。
只有馬大人顯得喜出望外,他撫掌稱快,讚歎相貓之術果然不是等閒的手段,竟能驅使貓子盜燈偷油,迷倒了神獒,這教逢強智取,真是匪夷所思。至此更是對張小辮另眼相看,他又告訴眾人以前有個比喻:說是居住在海裡的老鰲見了海天廣闊,就欺負井底之蛙最多只見過巴掌大的天,它卻不知道佛祖駕前的金翅大鵬鳥,只在一展翅之間,便能夠飛到了天涯盡頭。所以才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海水難以斗量,凡人不可貌相,須知韓侯、蒙正這些古代的大人物,早先也有困頓不遇的時節,休要將肉眼俗眉來看待英雄蹤跡。
眾官吏趕緊連連稱是,這張牌頭深藏不露,果然是有些真本事,又都藉機稱讚馬大人是慧眼識英雄,能夠廣辨天下奇人異士,選拔人材更是不拘一格,吾輩望塵莫及。今天先是大破粵寇,又為靈州城除去了一樁大害,實是可喜可賀,聖上聞知必然重用,看來馬大人榮升之期指日可待了。
馬大人當下嘉勉了張小辮一番,賞了許多錢物,讓他暫且回去好好歇息。張小辮終於在人前顯了些手段,雖還算不上揚眉吐氣,仍不免暗自得意,只道自己是困龍遇水,離大請大受的發跡光景已不遠了。張三爺生來就不是凡夫俗子,不搏他一番遠鄉異域盡皆知聞的高名流傳不朽,就太對不起咱身上這點本事了。古人說:鳳棲於梧,龍躍於淵,物有所歸,人各有命。豈是做白日夢的妄想?
張小辮志得意滿,領受了賞銀,同孫大麻子回到宿處,吃足了酒肉,也不管天南地北了,倒頭便睡,接連做了一夜陞官發財的美夢。他正睡得如同身在雲端,夢中只覺天高地廣無拘無礙,卻忽然被兩個做公的從床上硬生生揪了起來,說是馬大人要他火速前去聽令。
原來靈州城裡出了一件奇事。頭天傍晚粵寇在城外炸塌了地道,雖然沒有損壞城牆,但南城邊上的一片房舍被震塌了幾處,清理廢墟的時候,扒開碎石亂瓦,見地下被震開一條大縫,不斷往外噴湧了許多白茫茫的雲霧。初時也未見怎樣,可隨著白霧越來越濃,那雲氣凝聚變幻,久久不散,逐漸形成了一座古塔的影子。雖然只是輪廓,但一十六層的八角玲瓏寶頂,每一層都真切異常,甚至連椽簷崩毀剝落之處,也清晰可辨。
白霧幻化成的古塔高上青天,大逾常制,從地底緩緩升起,一動不動地浮在半空,此時紅日高懸,浮雲淨掃,四周碧空無際,如鏡如洗,唯有那團形如高塔的雲霧聚而不散,顯得奇詭難言。城中縱有見多識廣之輩,也不知何以有此異象。
連城外的太平軍也全都看得目瞪口呆,人人遙相觀望,個個心下駭異,還以為是城裡的清妖使出了什麼邪法,只得暫時罷了攻城的念頭。靈州城裡也是一時間人心惶惶,謠言四起,有的說是震開了什麼妖洞、鬼府,有的說那是地底怪莽吐霧。眾說紛紜之下卻誰也不敢下去探明真相,還有人給巡撫馬大人出謀獻策,說這雲中塔影來得古怪,不知到底主何吉凶,料其根源必在地下,咱們府衙裡做公的有三班四快,其中頂屬張牌頭藝高人膽大,出了眾的眼明手快,而且更是懷有異術在身,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何不就此遣他下去一探究竟。
這正是:「水底丟針水中尋,海裡失寶海中撈。」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第三話 古塔之王
先說本回開話的墊場詞,有道是:「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倘若連頭也不點,一生清靜樂逍遙。」這是說人生在世,有數不盡的煩惱辛苦,都是自己找尋來的,正所謂「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所以勸諸位,任憑閣下胸中是如何廣博,也輕易不要在人前賣弄手段,免得招惹來無窮無盡的是是非非。
只因張小辮先前在荒葬嶺設計弄死了韃子犬,回來後對眾人好一番誇耀,吹噓了許多自家的得意手段。他畢竟年輕淺薄沉不住氣,更不知道公門裡的規矩,結果等於是把自己推在了風口浪尖之上,如今靈州城裡顯出雲霧幻化的異象,眾官吏自然要推舉張牌頭去探探究竟是何物作怪。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稀里糊塗地被傳到南門,尚不知是有哪樁天樣大火樣急的事體,等馬大人將他們招至身邊,便指點著面前那團形如古塔的白色濃霧說起緣由。
據聞靈州城在幾百年前曾有座寶塔,壯偉輝煌,高可入雲,被視為天下群塔之王,塔中又常有精怪藏納,屢屢發生一些聳人聽聞的異事。
其中最稀奇的,還要屬「塔見」奇觀,傳說一甲子中僅出現五次,以往每隔十二年,靈州城附近的山上就會升起白霧,日光照到上面,便隨即顯現出無數古塔的影子。雲中的塔影大小不一,倏忽萬狀,前邊一座消失隱去了,下一座才會緊接著出現。
塔影最多的一次,只在半個時辰之內,就陸續出現六十四座寶塔的身影,傳說那是數百里之內的各處名塔有靈,都在按期前來朝見塔王。
後來這座靈州古塔毀於戰火,從此不復存於世,成了一件連本地人也大多沒聽過的舊時傳說。馬大人通曉許多地方志,所以知道在前朝時,確實曾有這等光怪陸離的奇異景象,但是雖有明文記載,其中提及的原理卻不足為信。這種現象就如同山海幻市,因為塔王高得出奇,一旦有日光將靈州古塔的塔影投射在雲層上,隨著空中聚集的雲氣變幻不定,所以塔影也隨之變化,才產生了民間盛傳的「塔見」異象。
眼下的事情卻不比以往了,前天粵寇炸城未遂,反倒把城中幾處相連的房屋給震塌了,恰好就是當年的塔王舊址所在。那廢墟底下裂開了一條地縫,從中有茫茫白霧升騰而上,雲霧似乎是有形有質,浮在半空凝幻為高塔形狀,久久不見有消散的跡象。
馬天錫對張小辮說,這座雲霧高塔約有一十六層,與古時被毀的塔王形制一般不二,就好似是當年那座古塔的塔靈顯聖。此等反常異狀,理不可曉,使得滿城軍民人人惶恐,人心危駭之際,流傳訛言,紛紛不一,現在又正值粵寇圍城相攻,萬事大意不得,本官想找幾個眼明手快,膽識出眾的好漢,去那雲霧下的地洞裡追根溯源一探究竟……
張小辮精明油滑,不等把話聽完,已然心下明瞭,事到如今,萬難推托,非得著落在自己頭上不可,與其等馬大人點將下來,還不如三爺充回好漢,主動挺身而出,於是連忙上前請命。
張小辮此前在貓仙祠裡,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之時,又得了許多指點。當時林中老鬼曾告訴張小辮,要想飛黃騰達,必須甘冒奇險,在靈州城做下幾件常人不能為的大事。所謂「出生入死無他求,只圖英名四海傳」,只要有了名頭,將來才能有機會封侯拜相,若是前行怕狼,後行怕虎,一輩子畏頭畏尾縮手縮腳,只能永遠做一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
這幾件舉動,事關張小辮一世榮華富貴的成敗興衰。第一件便是到荒葬嶺擒殺神獒,如今此事已經做成了,那顆獒頭已連夜被官家懸掛在街頭示眾;而第二件事,正是與古時的塔王有關,也絕非是等閒小可的勾當,好在林中老鬼已經交代好了大致脈絡,剩下的就得憑他自己相機行事了。
張小辮當下稟告馬大人,這個湧出白霧的地洞,以前的的確確曾是靈州塔王寺舊址。古塔毀壞後,地底的塔基至今還在,不過這座塔底下並沒有地宮,而是有口深井,井底藏著口風雨鐘,是件青銅鑄造的傳古之物。每當風雨來臨之際,風雨鍾便能夠嗡然自鳴,屢驗不爽,當年一直供在寺廟裡享受香火,後來塔王寺裡的僧人們為避兵禍,就將此物藏在了塔底。現在白霧幻化凝聚,乃是井中有寶氣蝕天,不出兩日,就能自行消散。
馬大人聞言稱奇不已,萬萬想不到張小辮這個專在街上尋些空頭事來做的遊俠之輩,竟能如此博古通今。據典籍所載,風雨鍾是確有其物,可塔王寺早已毀了幾百年,誰會知道有東西藏在塔底的古井裡邊。
張小辮不敢說出林中老鬼洩露天機,只謊稱他自幼勤奮好學,多曾拜過名師,得過高人傳授。俗話說「井淘三遍好吃水,人從三師技藝高」,不單只學過相貓之術,更隨一位老道長學過憋寶,通曉天下種種寶物的出處來歷,以及取寶的不同手段。
馬大人聽出他言過其實,對此將信將疑,但又見他言之有物,想必自有手段應對,於是表面上不露聲色,只微微點頭稱讚道:「張牌頭真乃奇人也!」隨即問他,「你可敢帶些人手下到井底,把那風雨鍾打撈出來讓本官開開眼界?」
張小辮稟道:「恩相有所不知,這口井底的水中還有兩尾金鱗鯉魚,專門守著風雨鐘,不容旁人近前。它們活得久了,已然成了些氣候,尋常的兵勇進去了,也只能枉自送命。小的不才,願和孫牌頭兩人,帶上幾十隻靈州花貓下井,拼著九死一生,定能設法取出風雨鐘,在明天天亮之時,獻到恩相堂前。」
馬大人說道:「好膽識!但現在不比以往,正是平亂之時,咱們軍中無戲言,倘若你能做成此事,本官今後必然抬舉重用於你。」隨即他吩咐下去,派兵把守四周,閒雜人等不得近前,又撥了一哨團勇,專聽張牌頭調遣,然後便自行帶人去巡視城防了。
張小辮當眾誇下了海口,心裡卻頂多只有三分把握,聽馬大人話裡話外的意思,竟是給自己立下軍令狀了,做成了萬事皆好,做不成就得提頭來見,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好求貓仙爺務必靈應則個,好教張三爺馬到成功。
張小辮找人買來些麵餅饅頭,帶在身上徑直前往貓仙祠。他和孫大麻子倆人來到廟中,先給貓仙爺叩了幾個頭,上了兩炷香,就地坐下來收拾整頓。
孫大麻子對張小辮單槍匹馬取了神獒首級之事,已自佩服得五體投地,剛才見他應了馬大人吩咐的差事,不知他又有什麼妙計,心下老大稀罕,一時未敢驟然說破,此時才問起來要如何行事。有道是「官無三日急,倒有七日寬」,一天一夜之內取出風雨鍾是否有些操之過急?按理該當從長計議,還是去討一個不拘時日的活限為好。
張小辮心裡雖然沒底,表面卻裝做了坦然自若不以為意的模樣,也不對孫大麻子明言,只是吹噓道:「想想以前在金棺村的時候,那些個鄉下的愚夫愚婦,誰肯把咱們正眼相看?不過當日窮困失意,乃賢士之常,卻不知咱們兄弟是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時來運到時,皆顯出為將為相之才。除了顛倒乾坤,還什麼事是做不成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統統的不在話下。」
張小辮逞了一番口舌之快,說要養精蓄銳,先自倒頭大睡起來,直至天色漸晚,養足了精神氣力,吃些乾糧填飽肚子,起身穿起貓仙爺留下的黑蟬夜行衣,腦袋上頂了貓兒臉。他讓孫大麻子也趕緊收拾利落了,帶上繩索、哨棒、燈燭等一應之物。
此時天色大黑,貓仙祠中的野貓已經越聚越多,張小辮經常帶在身邊的月影烏瞳金絲貓也混在其中。靈州花貓中以金玉奴為首領,除了那些散處在各條街巷中的家貓,幾乎都已雲集至此。只見群貓中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凶的善的、美的醜的、饞的懶的、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幾乎什麼模樣的都有,一時觀之不盡。
張小辮背過《貓譜》,一看之下,就知道廟中野貓多是產於靈州的名品,諸如什麼長面羅漢、千文錢、過橋金、薄耳將軍、絕雞種、圓尾虎、灶上懶、睡神爐、夜明燈、毛氈子……雖然各有形態習性,都屬品相極佳的花貓。
張小辮對著群貓作了一揖,口中說道:「小人張三,向來最尊貓仙爺爺,今天要有勞諸位貓爺貓奶,擺出貓兒陣來相助一臂之力,事關重大,萬望幫襯扶持則個。」說完從懷中取出那枚狐玉,托在掌中,放到金玉奴面前給它看了一看。狐玉屬陽,貓眼屬陰,應了物性相吸之理,群貓難免對此物大為好奇,紛紛圍攏過來看個不住。
張小辮見時機到了,對孫大麻子使了個眼色,手中攥住那塊狐玉,二人跳出圈外,快步朝門外走去。野貓們怔了一怔,卻都還想再看看那狐玉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便在金玉奴的帶領下從後尾隨而來。隊伍拖拖拉拉,足有一條街長,在清冷的月色之下,數百隻野貓緩緩向著塔王寺古井逶迤而行。
這正是:「剛在山中擒凶神,又去井底釣金鱗。」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話 風雨鍾
天上金烏玉兔輪轉,地下古往今來變遷。凡是有了本事在身的人,無非上中下三條出路,上者是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為朝廷出力,圖一番封妻蔭子的高官厚祿;中者能憑著自身藝業養家餬口,雖然勞煩辛苦,卻也能夠安身立命;下者就是流落進草莽了,只能做些個沒有王法的勾當,大稱分金,小稱分銀,無糧同餓,有肉同吃,所謂分贓聚義。
但為何許多有大手段的人物,一輩子活得勉勉強強,終日裡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反倒還不如那些平庸無能之輩。只因同樣一世為人,機緣命運卻是千差萬別。所謂高才命窮、庸才運通,此身的貧富貴賤,向來是論命不論才的,不管你胸中是如何的才高志廣,倘若該著你命裡用不上的,終究沒處施展手段。
張小辮跟林中老鬼學了一套相貓的法子,本以為多是些雞鳴狗盜般的彫蟲小技。靈州城裡的野貓家貓,個個饞懶狡猾,既蓋不成瓦房,又蒸不熟米飯,三爺挨餓受凍時能指望它們頂得上什麼用場?卻沒料想時運一到,無中也能生出有來,自然遇到番大請大受的機緣,他竟然憑著靈州野貓相助,做出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正是誰說貓無道?貓道也有蹤,更兼多奇異,從來勝庸俗。
話說當天夜裡,頭頂一輪皓月當空,映得澄輝萬里,上下一碧。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引了一大群野貓,穿街過巷而行,逕直來到塔王寺舊址跟前。此時城中早已宵禁,家家關門閉戶,街上冷冷清清的空無一人,只是偶爾有幾隊巡防的靈州團勇,持著刀槍往來戒備。
《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