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一名警察小隊長在電梯對面的桌子旁守著。他的姓名標牌上寫著「C。L,泰特」。
「不准採訪!泰特小隊長看見史達琳後說。
「我不是採訪。」她說。
「你是和司法部長的人一起的?」他看過她的證件後說。
「和司法部長的代表助理克倫德勒一起的。」她說,「我剛離開他。」
他點了點頭。「我們西田納西州是什麼樣的警察都想進這裡面來看看這個萊克特醫生。感謝上帝,這樣的時候並不常見。你需要跟奇爾頓醫生說一聲才能上去。」
「我在外面見著他了。」史達琳說,「今天早些時候我們還在巴爾的摩忙這事兒呢。我是在這兒登記嗎,泰特隊長?」
小隊長用舌頭很快地舔了舔他的一顆磨牙。」沒錯兒。」他說,「拘留所的規矩,小姐。不論是不是警察,來的人武器都必須寄存。」
史達琳點點頭。她將子彈從她的左輪槍中倒了出來,小隊長看到她的手在槍上移動很是高興。她把槍交給他,槍柄在前。他將槍鎖進了抽屜。
「弗農,帶她上去。」他撥了個數字,衝著電話說出了她的名字。
電梯是另外安裝的,還是二十年代的產品,嘎吱嘎吱響著升到最上面的一層,開開來,前面是一段樓梯平台及短短的一條走廊。
「正對面就是,小姐。」州警說。
門的毛玻璃上漆著「謝爾比縣歷史學會」的字樣。
這座尖塔建築的頂層幾乎整個兒就是一個漆成白色的八角形房間,地板和線腳是磨得光光的橡樹木,聞上去有蠟和圖書館的漿糊的味道。房間裡陳設很少,給人一種簡樸的、公理會教堂的感覺。它如今看起來比曾經用作法警辦公室時的樣子要好。
兩名身著田納西教管所制服的男子在值班。史達琳進去時,那位小個子從桌旁站了起來。個子大一點的那位在房間盡頭的一張折疊椅裡坐著,臉對著一問囚室的門。他是負責監視自殺的。
「你獲准同犯人談話了,小姐?」桌旁的那位警官說。他的名字標牌上寫著「T.W.彭布利」。他桌上的一套東西包括一部電話,兩根防暴警棍和梅斯化學催淚毒氣噴射器。在他身後的角落裡豎放著一副捆綁犯人雙臂的長長的刑具。
「是的,獲准了。」史達琳說,「我以前就提問過他。」
「規矩你知道嗎?不要越過界線。」
「那肯定。」
房間裡唯一的彩色是那個警察用的交通路障,那是個用鮮亮的桔黃色漆成條形狀的拒馬木障,裝配有圓形的黃色閃光標,閃光標這時是關著的。路障立在磨得光溜溜的地板上,距囚室的門五英尺。近旁的一個衣帽架上掛著那醫生的東西——那個曲棍球面罩和一樣史達琳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一件形狀似絞刑架的堪薩斯背心。背心由厚厚的皮製成,腰部是兩把U形腕鎖,背部有搭扣,它也許是世界上最最保險牢靠的約束衣了。面罩和這件後領子掛在衣帽架上的黑色的背心;與白色的牆兩相對照,安排佈置上給人造成一種不安的感覺。
史達琳走近囚室時看到了萊克特醫生。他正在一張拴死在地板上的小桌子那兒看書。他背對著門。他有幾本書,還有就是她在已爾的摩給他的那份野牛比爾現在的檔案。桌子的腿上用鏈條拴著一台盒式小放音機。在精神病醫院之外的地方看到他有多怪!
史達琳以前小的時候就見到過這類囚室。它們還是本世紀初前後由聖路易斯的一家公司預制裝配起來的,還從沒有人造得比他們更好——用回火鋼搭出一個籠子,什麼房間一下就可變成一間囚室。地板是薄片鋼,鋪設在鋼條上;由冷鍛鋼條搭成的牆和平頂完完全全排滿了整個兒房間。沒有窗戶。囚室呈白色,一塵不染,被照得通體光明。馬桶前面立著一面輕而薄的紙屏風。
這些白色的鋼條一稜稜地凸起在牆上。萊克特醫生的腦袋烏黑油亮。
他是墓地裡的一隻貂。他活在胸腔的深處,心中已滿是枯葉。
她眨眨眼趕快將這念頭拋開。
「早上好,克拉麗絲。」他說,身子並沒有轉過來。他看完正在看的一頁書,做上記號,然後再轉過椅子把臉對著她,前臂靠著椅背,下已又擱在前臂上。「大仲馬告訴我們,秋天裡燉清湯,加只烏鴉進去,原汁的色和味大大改善,因為那時的烏鴉靠吃檜屬植物的漿果長得很肥。湯裡放只烏鴉進去你覺得怎麼樣,克拉麗絲?」
「我想就在你得到窗戶可以看到風景之前,你的這些畫兒,就是你原來囚室的那些玩意兒,你可能還是想要的吧。」
「想得真周到!你和傑克·克勞福德被撂出這案子,奇爾頓醫生跟得了欣快症似的。還是他們又派你來最後再甜言蜜語地哄我一次?」
負責監視自殺的那位警官逛回去同桌子邊的彭布利警官說話了。史達琳希望她說話他們聽不到。
「不是他們派我來的,我自己就這麼來了。」
「人家要說我們在搞戀愛了。你不想問比利·魯賓的事兒嗎,克拉麗絲?」
「萊克特大夫,對於你告訴馬丁參議員的情況我倒沒有任何懷疑的意思,可你是否主張我還是根據你的意見繼續一」
「懷疑,——說得好。我根本就不會主張你做什麼。你想糊弄我,克拉麗絲。你覺得我是在和這些人鬧著玩兒嗎?」
「我覺得你當時跟我說的是實話。」
「可惜你想糊弄我,是不是?」萊克特醫生的臉向手臂後面沉去,一直到只能見著他的兩隻眼睛,「可惜凱瑟琳·馬丁再也不會看到太陽了,太陽是一床火,她信仰的神已葬身其中,克拉麗絲。」
「可惜你現在只得卑賤地迎合他人,可能的話就舔幾滴眼淚吃吃。」史達琳說,「很遺憾我們沒有能夠把我們當時談的東西談完。你那有關成蟲的思想,那成蟲的構造,有一種……雅致的美,很難讓人丟得下。現在是像一座倒塌的建築,只剩半個拱門立在那兒了」
「半個拱門是立不住的。克拉麗絲,說到拱門,他們還會讓你當最下等的警察去踏步巡邏嗎?他們有沒有把你的徽章收回去?」
「沒有。」
「你茄克下面那是什麼?巡夜人的考勤鍾?就像你爸的那隻?」
「不,這是快速裝彈器。」
「這麼說你是帶著武器四處走?」
「是的。」
「那你的茄克應該放大。你自己也做做衣服嗎?」
「也做。」
「這件服裝是你做的嗎?」
「不是。萊克特大夫,什麼事情你都能觀察出來,你不可能同這個『比利·魯賓』談得倒很親密,結果卻對他瞭解就這麼點兒。」
「你認為我沒有同他談得很親密?」
「如果你碰見過他,你一切都知道了,可今天你怎麼湊巧就只記得一個細節,他得過象牙炭疽病?當亞特蘭大方面說這病見於制刀商時,你應該能想見他們在跳腳。他們對這消息大感興趣,你也完全知道他們會那樣,為此你應該在皮博迪獲得一套房子。萊克特大夫,假如你碰見過他,對他的情況你是會瞭解的。我覺得你可能沒見過他,他的情況是拉斯培爾告訴你的。二手貨賣給馬丁參議員價錢可不會一樣呵,不是嗎?」
史達琳回過頭去很快地看了一下。兩名警官中的一位正在給另一位看《槍械與彈藥》雜誌上的什麼東西。「在巴爾的摩時你還有東西要跟我說,萊克特大夫,我相信那玩意兒有根據。把剩下的都告訴我吧。」
「案卷我都看過了,克拉麗絲,你看了嗎?只要你留心,你們要找到他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就都在那裡面,就是榮譽退休的克勞福德探長也應該能估摸出來。順便問一句,克勞福德去年對國家警察學院發表的那篇令人頭昏的講演你看了嗎?喋喋不休地大談馬可·奧勒利烏斯,說什麼義務、榮譽和剛毅——我們倒要看看貝拉一命嗚呼之後克勞福德是什麼樣一種清心寡慾的人。我想他的哲學是從《巴特利特常用妙語辭典》裡邊抄出來的。他要是懂得馬可·奧勒利烏斯,他這案子也許就能破了。」
「告訴我怎麼破。」
「當你偶然閃現一下還能根據上下文摸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的智慧時,我卻又忘記你們這代人原來是文盲,克拉麗絲。馬可·奧勒利烏斯這位羅馬皇帝主張的是簡單,是首要的原則,對每一件具體的事,應該問:就其本身的構造來說,它是什麼?它本身是什麼?其常態如何?」
「這話的意思我一點也搞不明白。」
「你們要抓的這個人,他幹的是些什麼?」
「他殺——」
「唉——」他口氣很衝他說,對她的錯誤判斷,他一時將臉都轉向一邊去了。「那是附帶出現的偶然現象。他幹的首要的、基本的事是什麼?他殺人為的是滿足什麼樣的需要?」
「憤怒,對社會不滿,性困——」
「不對。」
「那是什麼?」
「他要滿足妄想。實際上,他妄想變成就像你這樣的人。他的本性就是妄想。我們有妄想時開始是怎麼來的,克拉麗絲?是不是妄想還要挑挑揀揀?動動腦子作個口答。」
「不,我們只是——」
「對了,一點不錯。開始有妄想時,我們是企圖得到每天所見的東西。克拉麗絲,在每天偶然遇到的人中間、你難道沒感覺到有眼睛在你全身上下掃來掃去嗎?你要是感覺不到,那我幾乎都不能想像。那麼你的眼睛不也在別的東西上掃來掃去嗎?」
「好吧,這下可以告訴我怎麼個——」
「該輪到你告訴我了,克拉麗絲。你再沒有什麼上口蹄疫研究站那邊的海濱去度假的條件可以提供給我了。從這兒起到出去,現在嚴格按投桃報李的條件辦。和你做交易我得小心了。告訴我吧,克拉麗絲。」
「告訴你什麼?」
「還是你以前欠我的兩件事兒:你和那匹馬後來怎麼了?你是如何處理你的憤怒的?」
「萊克特大夫,等有時間我會——」
「我們對時間的認識不一樣,克拉麗絲。這是你可能有的全部的時間了。」
「以後,你聽著,我會——」
「我現在就要聽。你父親死後兩年,你母親送你到蒙大拿的一個牧場同她表姐及其丈夫一起過,那時你十歲。你發現他們把要屠宰的馬放出去吃草。有一匹馬視力不太好,你帶著她一起跑了。然後呢?」
「——那時是夏天,我們可以在屋外睡覺。我們走一條偏僻小路,一直到了波斯曼。」
「這馬有名字嗎?」
「可能有吧,不過他們不會——你把要屠宰的馬放出去吃草,名字不名字你是搞不清楚的。我是叫她漢娜,聽起來倒還像是個好名字。」
「馬你是牽著還是騎著?」
「牽牽騎騎吧。在一處籬笆附近,我只得牽著她往上爬。」
《沉默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