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他的臉色因為雙頰未褪的一點潮紅而顯得更蒼白了。
  墓道兩側的礦燈熄滅了,黑暗深不見底,手電筒的一束黃光根本沒有用處,照不了幾米便被吞噬在透著潮朽味道的濃黑中。
  好在電梯仍能用,幽暗中閃爍的小綠燈像一隻眼睛,隨著往地底深處下降,週遭越來越冷,寒浸浸的刺人骨頭。
  光噹一聲金屬落地的悶響在地宮迴盪,三人放輕步子,躡手躡腳穿過最後一截走廊,每一絲細微聲響都被回聲無限放大,震得人心驚肉跳,眼前是一扇巍峨的墓門,為迎接遊客特意仿製的,並不是原先那扇,淋漓著森冷的紅漆。
  手電光束往墓道掃視一圈,稀薄的黃光在黑暗中顯得幽昧而寥落。
  無人驚擾的午夜時分,這座古墓才顯示出它本來的樣子,古老的青磚,半殘的穹頂,記憶淪落,一片腐朽的浮生陳跡,吱呀一聲顫巍巍的響動,門軸開啟,黑暗撲面而來,如一張沉甸甸的巨口,妄圖將人吞噬殆盡。
  沒有什麼比墓地沉重,每個人自出生便在馬不停蹄的奔赴這裡,繁華只是過場,死亡則溫暖而永恆。三人並肩而立,沒人敢率先進入,竟是蕭郁,面無表情地繞出來,帶頭緩緩滑入屬於他的百年光景。
  林言突然一陣心慌,怕被他拋下,緊走幾步跟上去,身後尹舟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指著蕭郁的背影驚叫出聲:「那是什麼東西?」
  「我看見一個白影子,在咱們前面,這裡有髒東西,林子你快點回來!」
  林言回頭苦笑:「他就是蕭郁,一直跟著咱們的鬼。」
  「至陰之地,厲鬼顯形。」阿顏盯著前方,雙眉蹙緊。
  尹舟的呼吸粗重起來,林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鬆,他不害人,沒事。」
  「我靠你怎麼這麼淡定,他是鬼,我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鬼……」說話都語無倫次,林言煩躁的打斷他,「行了,又不是動物園看猴子。」
  蕭郁視三人為空氣,目不斜視,他太熟悉這裡,這座冷寂的古墓如牢獄曾把他幽禁百年,他走的急切,逕直穿過黑暗的前廳,從主墓室的防盜門邊穿牆而過,看不見了。
  尹舟目瞪口呆,唯有小道士鎮定,手電從墓牆一一掃過,嵌動按鈕,墓室一截截亮起幽暗的燈光,是壁燈,燈影裡依稀可見青磚打磨的極其光滑,接縫處連針也插不進。
  展櫃中擺放各色陪葬文物,黑漆描花杯盞,銀筷銀匙,青花瓷器,菜玉擺件,一卷捲煙黃的書冊,筆墨,準備的細緻而認真,靠牆一面玻璃大櫃,並排三套衣飾用架子撐起,腐朽的看不出顏色,像被火烘烤過。
  「這是什麼?」尹舟指著一隻展櫃,林言湊過去看,輕聲說:「木俑,都用蠟裹著,廢除人殉後陪葬多用這個,這些是奴僕,還有車馬,準備的好齊全,墓主生前應該衣食無憂,雖然這墓選址蹊蹺,但規格絕對是厚葬。」
  「咱們時間不多,天亮前必須撤出去,幹活。」
  「我倆把防盜措施卸了,你看看這些展品裡有沒有特別的。」尹舟吩咐。
  尹舟和阿顏兩人分頭忙碌,一個攤了滿地的改錐和尖嘴鉗,另一個從包裡掏出各種工具小心撬門,林言心神不定,打著手電裝作檢視隨葬物件,一手捂著胸口,驚的要頭皮都陣陣發麻。
  從進墓室便開始沒原因的心驚肉跳,夢魂離散,飄忽不定,每一樣東西,玩件,彷彿古早的琵琶和月琴響,企圖喚醒虛空中的一絲記憶,說不出所以然,只覺得熟悉。
  上元燈節,到處掛綵燈,猜燈謎,一張花梨案,也是這般的黑漆描金碗,一樣樣擺了精細的小菜,樓下人影憧憧,熱鬧非凡,擺攤的,挑擔的,沽酒的,燈市如晝,遊人如織。
  忽然傳來敲門聲……
  頭痛欲裂,他踉蹌兩步,大口喘息。
  啪,啪噠。
  絲的一聲細響,壁燈霎時熄滅,整間墓室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接著亮起兩道昏黃的手電光,尹舟扔下改錐:「搞定,我把門上傳感器的電閘切了,要開哪個展櫃再單獨弄,剩下看你的,道士。」
  阿顏應了一聲,盤腿坐在防盜門前,把門閂橫向抽出,用細金屬條制住鎖孔裡的彈簧,反覆實驗,這種防盜門連上七重鎖,弄錯一道便會導致彈簧卡住,只能用錘子卸門,因此分外聚精會神,時不時往褲子上擦把手汗,抹抹額頭繼續操作。
  離魂乍驚,林言心臟狂跳,恨不得立刻從這鐫刻古早記憶的古墓中逃出去,偏偏得克制著,四下尋找蕭郁,那鬼獨自進了地宮棺室,把他一個人留在外面。
  「成、成了。」小道士抹了把額上的汗,擰動門把手,往裡一推。
  尹舟一個箭步跨過去,剛要進門突然觸電似的彈回來,聲音都抖了:「裡面……有……有死人是吧?」
  林言沒接話,推開他,深吸一口氣,閃身進了墓室。
  墨一般的黑暗讓人窒息,彷彿一步踏進了陰間,林言不是不緊張,喉嚨干的沙沙作響,連咽幾口口水都說不出話,手電光柱晃晃悠悠,沿石室掃視一圈。
  一切與上次來時幾乎未曾改變,棺室狹長,靠牆砌一道二尺來高,十數平米見方的石台,叫做棺床,正中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棺靜靜安睡,年代太過久遠,木頭表的黑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硬而脆的木質,彷彿一碰就碎成薄片,棺頭供奉一盞乾涸的長明燈,無字牌位暗沉沉的,肅穆而悲涼。
  為保屍身不被氧化,墓室不能通風,積聚多年的濃烈腐味辛辣嗆鼻,林言和小道士還好,尹舟一踏進來已經被嗆得咳嗽,捂著鼻子,表情扭曲直欲作嘔。
  蕭郁站在棺前,一身素白錦衣,安靜的跟林言對視。
  林言走過去捉了他的手,輕聲說:「我們要開棺,你同意麼?」
  蕭郁不說話,他的手在發抖,死死的抓著林言,指甲扣進肉裡,生疼。
  「你別這樣,我才怕,怕的要死了,看過那麼多屍骸,從來沒想過棺中的人跟自己有關係……」林言咬著牙,手心不斷往外冒冷汗,「我只告訴自己是在幫你,就什麼都撐的下來。」
  林言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不說話我當你默認了。」
  蕭鬱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尹舟舉著手電湊近棺槨,棺蓋被在之前的發掘中被挪開一條縫隙,上手一推,木頭辟里啪啦的往下掉木屑,林言用餘光看見,猛地變了臉色,轉頭吼道:「別碰!」
  尹舟嚇了一跳,趕忙縮回手。
  「他不喜歡別人動。」林言疲憊道,「潔癖。」
  「不是吧,都成骷髏了,能乾淨到哪去?」
  林言搖頭:「你不明白。」
  兩個月前他忐忑不安的走進地宮,一屋子人在前廳等他,那時還不似現在這般整潔,碎瓷片散了一地,罐子瓶子裹了泥,橫七豎八倒的到處都是,但每個人,看見他進門都停下手裡的活,目送他進入棺室。棺槨是他親手開的,屍身由他親手整理,潔淨慣了的人,即便化作屍骸,一生一世也只讓他一人染指……
  心緒一時混亂,林言擺手讓兩人閃開,順勢翻上棺床,用細刷清掃滑槽,動作溫柔的像對待睡著的戀人,甚至不敢大聲呼吸。
  蕭郁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目光悲傷,林言回頭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臉,柔聲道:「乖,去一邊等著。」
  尹舟驚訝的想說什麼,被小道士拉了出去。
  沉重的棺蓋一寸寸移開,當縫隙中剛剛露出逝者的頭頸時,一隻手伸過來擋在林言眼前,不肯放開。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