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不知不覺間,我對那個還沒有見面,不曉得找不找得到的老道士,在心裡面就有一股子惡感。
我之前洗澡遇劫的那小溪在南邊,而五姑娘山則在東邊,不過要去那兒,都需要經過螺螄林,這個村子是離深山最近的地方,過了這兒,就需要進入莽莽林原了,我爹雖然採藥的時候來過這裡,不過也不熟,反倒是我娘就在這麻栗山上長大的,所以還能夠辨別方向,沒有走錯路去。
山間林密,人跡罕至,那路也不成路,都是一些獵戶和採藥的人踩出來的,有的甚至還是野獸走出來的,我們從清晨開始出發,一直走到了太陽正高,才堪堪看到那五姑娘山最高的那一座,遠遠地聳立在雲層中。說實在的,我們那兒山峰的海撥一直都不高,不過密,放眼望去,哪兒都是山包子,連綿不絕,讓人有一種絕望的感覺。
不曉得走了多久,大家都累得不行了,我要不是我爹扶著,恐怕就已經倒在了那山路上,磨刀不誤砍柴工,走累了就要休息,我爹找了一塊林間的空地,幫我娘把東西卸下來,然後摸了幾塊蒸過的紅薯和盛水的竹筒出來,分給我們吃。
這紅薯香甜,卻不扛餓,不過那個時候的條件就是這樣,也沒有啥子好抱怨的,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我三兩口一個,一下子吃了三個,噎得慌,正拿那竹筒喝水,突然聽到遠處有種奇怪的聲音。一開始我還不覺得,後來聽到又是吱吱叫,又是公雞吵,就曉得真的有事了,趕緊跟我爹娘說。
我爹本來不想管這事兒的,不過耐不住我死磨硬泡,我娘也擔心有啥子問題,去看看也好,這才同意了。不過這深山老林子裡面,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也沒有沿著路走,而是從樹林子這邊緩慢地摸過去,走到跟前一瞧,只看到有四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擠在林子裡,前面還有一個枯瘦老頭兒,也不曉得他們弄了什麼手段,在他們的旁邊竟然圍滿了整整一圈兒的野猴子。
我們麻栗山的猴子跟別地方的猴子不一樣,老人們講這些猴子以前跟人是一個祖宗,有靈性,脾氣也壞,一般都不怎麼出現在人前,野性得很,卻不曉得怎麼都圍到了這兒來。
我爹不是這兒的老住戶,他是解放前逃荒過來的,也見過一些世面,瞧見這些人身邊帶著竹籠子和鐵鎖鏈,就低聲跟我娘說:「這些人是捉猴的,這些跑碼頭的人最是血勇,身上都帶著傢伙,小心一點,別出聲。」我娘沒說話,我卻低聲問了:「不出聲,就讓他們把猴子給捉走?」
我爹苦笑,說這些猴子又不是你家的,你管那麼多幹嘛,要是惹急了那些人,這深山老林子的,人家拿刀捅你怎麼辦?
我沒有說話了,不過總感覺這樣是不對的,而那邊林子開始鬧了起來,我瞧見那個瘦老頭子提著一隻蘆花大公雞,一刀殺了,把血灑在那些猴子的面前,而那些猴子平常看著凶得很,這會兒卻全部都給那煞氣嚇到了,動也不敢動,就低著頭,結果一個一個地被捆了走,不多時,這些人走搞完事了,離開了這裡。
我爹看到那些人走遠了,這才拉著我們小心地過去看,結果發現這夥人吝嗇得很,不但把十來個猴子帶走了,連那只死了的蘆花大公雞也給帶走了。
看著地上只剩下這一攤子血,我爹只罵晦氣,又捨不得地四處刨了一陣,突然旁邊的草叢子一動,探出了一個腦袋來。
第五章這孩子哭聲能招狼
這小腦袋兒毛茸茸的,黃中帶灰,往下看,卻是一雙烏溜溜直轉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瞧見這皺皺巴巴的粉嫩猴臉兒,才曉得竟然是一個倖存的小猴子,漏網之魚,剛才那些捉猴人不知道是憐憫,還是沒有瞧見它,所以才留下了它一個,此刻瞧見空空蕩蕩的林中平地,不由得發出了聲來:「吱吱、吱吱……」
這叫聲短暫而急促,好似在悲鳴,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的心裡面就好像被茅草塞住了一樣。
跟這可憐的小猴子對視了兩眼,我突然發現那天我淹到水裡面的時候,往溪水裡砸石頭救我的猴子裡面,就有這麼一隻。如果是這樣,那麼剛才那些捉猴人抓走的那些,可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想到這裡我就無比的懊悔,悻悻地看了一下我爹,又看了看我,想著那幾個傢伙的身板真硬,不過要是我回去喊龍家嶺和田家壩的後生仔,扛著鋤頭過來,不曉得能不能攔下他們?
不過我們家做主的可不是我,而是我老爹陳知禮,他原本期待著那只被宰的雞沒有被帶走,拿回家又是一頓葷腥,結果發現只是個小猴子,就覺得有些掃興。
猴子和人長得差不多,就算是再餓的人,都不會那它們來當食物,而且我們麻栗山的猴子靈性得很,性子又暴躁,離得越遠越好。
我爹沒有管這小猴子,摸著腰後的柴刀就要離開,然而不曉得為什麼,剛才還被人抓的那個小猴子,居然一下子就躥到了我的肩膀上面來,然後用粉嫩的舌頭舔我脖子這一大塊魚鱗。我曉得這小猴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後,也不怕它,反而覺得好玩,伸手去逗它,它朝我呲牙咧嘴,我就笑,然後覺得脖子上面的魚鱗本來火辣辣的,結果它舔過之後,卻有一股子絲絲滑滑的冰涼。
這小猴子一下子躥過來,我沒有嚇到,我爹倒是嚇了一大跳,他以為這猴子當我們是擄走它父母親人的仇家,想要報復我們呢,於是揚起了柴刀,說嘿,你別亂來啊,我的柴刀可是厲害得很咧,砍你了啊?
我爹學過點中醫,相信「萬物有靈」,所以說著話嚇著猴子,不過他倒也沒有真砍——他這輩子連隻雞都沒有殺過,都是我娘弄的,善良得很。
那小猴子蹲在我的肩膀上,我從小身體也不太好,這是從娘胎裡就帶來的,瘦瘦弱弱的,不過這小傢伙更瘦,身子縮起來不比我的腦袋大多少,我看不到它的模樣,但是聽到它好像在向我爹咧嘴,又發出了剛才那短促的吱吱聲。
我爹是太過緊張了,我娘倒是瞧出來這小猴子對我沒有什麼惡意,攔住我爹,說老陳你緊張啥,你沒看到那小猴子跟二蛋親熱著嘛?
我也跟著喊道:「爹,我上次在水裡面被那水鬼兒拉,就是這小猴子和幾個大猴子把那鬼東西趕走的。」
聽到我和我娘的勸,我爹這才放了心,把柴刀收起來。他是個實誠人,曉得這個小猴子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之後,從身後的竹背兜裡摸出半塊煮熟了的甜紅薯,伸到那小猴子的面前,蹲下身子,念叨說你莫怪我們沒管剛才的事情啊,那些人凶得很,一個就能夠料理我們這仨了,我們惹不起,對不起啊。
我爹認認真真地跟這小猴子道歉,奇的是那小傢伙好像是聽得懂了一樣,直接跳下來,接過那半塊紅薯就吃。
我看到這小猴子吃得好急,噎得直翻白眼,頓時就有點兒心酸——紅薯是最沒有油水的東西了,吃到肚子裡,沒一會兒,放個屁就啥都沒有了,偶爾吃一下還好,吃多了,人都是飄的。我不愛吃,從小就不喜歡,不過家裡窮,沒辦法,沒想到這個猴子吃得倒是香。
我爹站了起來,因為要趕路,所以也沒有久留,而是整理了一下肩上的竹背簍,然後帶著我娘和我朝著五姑娘山那邊走去。
我爹給的那半塊紅薯很大,那小猴子正吃著,也不管我們,讓我們自行離開了。它不理我們,我卻有點兒失落,總覺得那個小猴子跟我好親近,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樣,於是忍不住老是回頭,一直到它的影子消失在了林子的盡頭,我都擔心不已,問我娘,說這小猴子沒有了爹媽,它會不會餓死啊?
我娘低頭看了我一眼,抿著嘴巴,想了一會兒還是告訴我,說有可能……
聽到這話兒我就停住了腳步,轉身就要回去,結果被我爹一把撈住,厲聲罵我:「你這個鬼崽子,自己的命都活不成了,還管那小猴子做什麼?」
我爹是山裡面的赤腳醫生,又自謂文化人,頗受人尊敬,平日裡說一不二,我也有點兒怕他,雖然心裡面十二分的不樂意,也只有被他拽著,朝著前面的主峰爬去。我一邊爬,還一邊在心裡面想,說小猴子,你等著,等你二蛋哥治完病回來,我天天偷家裡面的紅薯給你吃,撐死你個餓死鬼投胎的龜兒子。
我心裡面這麼想著,結果沒走一兩里地,便總感覺後面有東西,一開始還只是我,後來連我爹我娘都感覺得出來了,我娘的文化低,最是迷信,說哎,老陳,你感覺到沒有,莫不是有山鬼在跟著我們啊?
我爹雖然心地裡面發虛,但是作為一家之主,他也只有鼓足勇氣,緊緊握著柴刀說道:「鬼扯,哪裡來的山鬼,我來你們麻栗山十多年,也沒有瞧見過……啊!」
這最後一句話,居然就是直接從肺裡面喊了出來,我朝著後面看過去,卻見有一個小黑影子在我們的身後跟著,突然一下冒出來,卻是把我爹給嚇到了。我爹是文化人,有點兒近視,我卻瞧得分明,這黑影子可不就是剛才被我們拋到後面的那小猴子麼?瞧見它,我滿心歡喜地跑過去,而那小猴子也興奮地吱吱叫,一下子又跳上了我的肩膀上來,幫我舔那塊滲血的魚鱗塊兒。
在小猴子上了我的肩膀時,我當時就下了一個影響我一生的決定——我要收養它。
我扛著這小猴子,興沖沖地跑到我爹娘面前,將這個決定告訴他們,我爹立刻就虎著臉來,說不行,我不同意。這兒我可不幹了,當時也就跟我爹頂了牛——小孩子頂牛能有啥招呢?無非就是乾嚎,於是我就哭了起來,哇啦哇啦,一開始還沒覺得啥,瞧見肩膀上小猴兒那張皺巴巴的臉,越看越醜,於是就傷心了,淚水嘩啦啦地也跟著留了出來。
我娘最受不了我這個,於是就勸我爹,說他都這樣子了,你就順他一回心意會死啊?
我爹表面上心硬,但耳根子是軟的,勸兩回就投降了,板著臉說好了好了,別哭了,再哭小心把狼給招來。你要是肯負責照顧它,就收留著吧,反正我是不管的。我爹氣呼呼的,我卻歡喜得要炸了,猛地一跳起來,使勁兒叫,那小猴子也跳到地上,跟我一起跳。我瞧見這瘦猴兒,高興地對我娘說:「娘,它以後就叫胖妞,我一定把它喂得肥嘟嘟的!」
我娘見我這麼開心,略有些發苦的臉上也有了笑容,然而我爹卻仍舊氣,往那小猴兒的胯下一看,一個小雀雀,氣得扇我一腦門兒,說這猴子是公的。
我說我不管,就胖妞啦,胖妞、胖妞、胖妞……
我爹拿我沒辦法,也只好笑,然後招呼著我們再離開,然而剛剛準備起身,突然從小猴兒胖妞剛才出現的那草叢中「跐溜」一下,竟然躥出一頭灰色的野獸來,舌頭長長,眼睛綠油油。
第六章命裡當有十八劫難
這野獸灰不溜丟,長得像大狗,不過身形矯健,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脖子上面的毛豎起來,嘴巴長又大,白森森的牙齒看著就瘆人,龍家嶺村民家裡養的那種土狗跟它根本就比不了。這東西一下子就衝到了距離我們十來米遠的地方,整個身子朝下低伏,一雙綠油油的眼眸子凝聚起來,有著駭人的凶光,我雖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感覺整個人就好像掉進了冰窟窿裡。
六月份的野林子裡面又濕又熱,結果被這野獸盯著,我們一家人止不住地就打起了擺子來。
「我的娘唉,是狼!」瞧見這畜生,我爹的聲音頓時就發顫兒了,他跟羅大屌爹攆山狗不一樣,是個地地道道的赤腳醫生,連家裡的農活都差不多是我娘做的,像老人家擺古時說的那書生一樣,哪裡能夠應付得了這個?說來也奇怪,這五姑娘山雖然大,但是狼卻真的少,我爹來麻栗山這十多年,都沒有遇到過,哪裡想得到隨隨便便一句話,竟然還真的把那東西招了過來。
這一頭灰狼停在我們前面不遠,爪子刨著土,一臉凶光,喉嚨裡面發出了可怕的聲音,那身子好像繃起來的彈簧,隨時都有可能撲過來。
我爹這人其實膽兒並不大,龍家嶺稍微凶一點兒的狗都不敢惹,何況是一頭狼,不過這老婆孩子在旁邊,他也只有硬著頭皮,拿了一把柴刀擋在我們面前,而我娘也拿著一把柴刀,帶著哭聲喊道:「老陳,老陳,這可咋辦啊?要不然我們兩個擋著,讓二蛋跑開去啊?」
我娘六神無主,而我也是被嚇到了,摟著肩膀上那小猴子不知所措,而就在這個時候,從我們的身後又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嘶吼,我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卻瞧見又有兩頭身形稍微小一點的灰狼從我們的後路躥了出來,直接將後路給堵上了。
還沒有等我們瞧清楚那兩頭新出來的灰狼,接著只感覺身後一陣腥臭的風襲來,一扭頭,卻見前面那頭大灰狼呼的一聲,直接撲到了我爹面前。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