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說完這話,我爹和我娘就走了,我因為跪在那裡的緣故,所以沒有看到他們離開的樣子。我爹我娘有多疼我,雖然當時我的年紀小,但是心裡面卻啥都曉得,別的不說,我娘估計回去時得哭一路。不過我也來不及多想,腦海裡面只有我爹那句「絕情」的話,於是又繼續磕頭,朝著空氣一直磕——彎腰、額頭貼地、直起,復彎腰……
週而復始,我磕得頭昏眼花,然而小猴子胖妞卻也沒有跟我父母離開,而是跪在我對面,也跟我學,兩個人搞得像是在拜天地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昏眼花的我幾乎就要撐不住了,卻感覺多了一個身影,抬頭一看,卻瞧見先前離開的那個青衣老道又出現在我的面前,不過他的懷裡面,卻是多了一個白色的小狐狸,臉兒好漂亮,就是身上有好多血。青衣老道詫異地問:「你在拜什麼?」
我想了想,然後恭敬地說:「拜天、拜地,拜父母!」
他點了點頭,說起來,跟我走吧。
第八章黃芽白雪神仙府
我跪得太久了,從烈日當頭到夕陽西下,年少的我竟然不知不覺地磕了幾千個頭,結果這一站起來,整個人就要暈了,眼前發黑,感覺馬上就要死過去。不過就在我身子往後傾倒的時候,一隻溫暖的手掌扶在了我的背上,而一聲清冷的聲音則在耳畔響起:「舌抵上顎,搭鵲橋,長呼吸,任督二脈兩聚首,舌下生津細吞嚥,好似瓊漿瑤台流……」
這好像是一句口訣,我聽到耳中,不知全義,但是卻曉得用舌頭死死抵住了上顎,然後像剛才水裡面爬出來一樣,使勁兒呼吸,口水流出,氣息入鼻,整個人就覺得眼前一亮,世界煥然一新,不由得驚喜地喊道:「道爺,這就是修行的門路麼?」
青衣老道哼了一聲,不太願意理我,不過還是說道:「什麼修行門路,只不過是讓你能夠自己走路的法子而已。你起來了,能自己走麼?」
我激動地點頭,大聲說:「嗯,師父,我能!」
小猴子胖妞爬上了我的肩膀,嘻嘻地笑,而那受傷的小狐狸也睜開眼睛來,一雙琥珀一樣好看的眼睛好奇地瞄著我。這老道同意讓我跟著他走,我滿心歡喜,然而他的一句話卻直接把我從天上打落到深淵去:「我帶你回去呢,不是收你當徒弟,只是看不過眼,不想你死而已,作為報酬,你幫我照顧一下我懷裡這隻小狐狸,同意麼?」
我心裡沮喪得很,不過轉念一想,出家當道士是要住山裡頭,苦兮兮的,又沒人陪著玩,我本來就不願意,他又能治我病,那不是正好?
我忙不迭地點頭:「好,我曉得了。」說完這話我去瞅那頭小狐狸,咦,它好像是我們先前在溪邊看到的那一隻呢。
青衣老道年紀很大,兩鬢斑白,但是人長得好看,像畫像裡面的神仙,不過就是脾氣不太好,也不願意說話,轉身就要走,我怕他把我給甩了,三步兩步地緊跟著他,然後仰著頭問道:「我不叫你師父,那叫你做什麼啊?」那青衣老道未作思索,直接回答我:「叫道爺挺好,別人這麼叫,你也這樣叫好了。」他這麼說,我有點兒不願意,別人能叫道爺,我二蛋哥為什麼也要叫?一定要把我撇開得這麼乾淨啊?
行,我明面上叫你作「道爺」,背地裡叫——死雜毛、臭雜毛、雜毛老道士……
我在背地裡暗暗罵著這青衣老道,表面上則屁顛屁顛地跟著他的後面走,走了一會兒,他手搭了一個棚子,抬頭看了下即將落山的夕陽,自言自語:「這樣子走有點慢啊,這可不行……」他說完話,又來看我,我的臉立刻要哭了:「你可別扔下我,這深山老林子裡到處都是野獸,你要走了,我就只有等著喂狼了。」
青衣老道瞧見我害怕的樣子,冷峻的臉上多了一絲笑容,並不管我,而是從身上摸了摸,掏出了兩張鬼畫符的黃紙符,上面用錯亂的筆鋒勾勒出了一匹小馬駒的樣子,用過蠟的紅線綁在我的腿上,又從懷裡摸出了點青草沫子來,灑落其上,口中慢慢念叨道:「小馬兒,快快跑,回到家裡面的時候我給你們上好料,一定是那春季剛剛長出的嫩芽草……」
我看著青衣老道蹲在我腳下鼓搗,莫名感覺到一股古怪的氣息從腳下蔓延開來,止不住心中的害怕,顫聲問:「道爺,你這是做什麼?」
青衣老道抬頭看了我一眼,站了起來,一邊拿著我爹留下來的背簍,一邊拉著我的胳膊,說:「深呼吸,然後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叫,免得驚走了陰靈,知道不?」我心裡直打鼓,腦袋卻不停點頭,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旁邊突然傳來一陣清喝:「天地無極,玄心正法,神行千里,疾!」
這話兒還沒有說完,我感覺整個人好像是要飛了起來,兩隻腳像不是自己的一樣飛速邁動,兩邊的樹木倏然往後面跑去,耳邊風聲呼呼,眼睛也被風吹得睜不開,偶爾從縫隙瞧過去,又見到自己直接朝著大樹上撞去——啊!
我差一點兒就要瘋了,想要叫,但是卻記得青衣老道的吩咐,他可不是我爹娘,也不好說話,我若是叫,他說不定就把我扔這兒了,於是我只有咬著牙,任心臟在胸膛裡面打鼓,撲通撲通,像那雨打芭蕉,沒有停歇。不過還在這時間過得飛快,就在我一雙腳都要發麻的時候,身子突然就停住了,我睜開眼睛一瞧,卻見我們居然上了五姑娘山主峰的峰頂,這兒山石嶙峋,寬闊的平地上好多高高的松樹,靠著山壁那裡有一個半掩著的石洞,像個門,兩邊用石頭雕著字,我讀書不多,瞧了半天,就認出一個「士」字。
青衣老道見我瞧那石雕的對聯,淡淡跟我念道:「黃芽白雪神仙府,瑤草琪花羽士家!」
我聽不懂,但是感覺念起來唇齒留香,使勁兒拍手,說:「好,好聽……」話兒還沒有說完,腦袋就被拍了一下,青衣老道不滿地說:「小小年紀就不學好,言不由衷,如此腹黑,以後未必是個好人啊,我到底要不要救你呢?」馬屁拍到馬腳上,我頓時就又要哭了,彷徨間,青衣老道卻不再說話,而是走進了那石洞裡面去。
我緊隨其後,進了石洞,頓時一陣陰涼遍佈全身,說是神仙府,其實跟山窩子洞也沒啥子區別,這兒分兩間,裡面小間瞧不見,但是外面這兒,左邊一堆稻草梗子,估計是睡覺的地方,旁邊挨著就是一個火坑,上面架著一個黑漆漆的鐵罐頭,還有一些柴火堆,米、面、油、鹽都有,不過不多,總體看就是亂得很,像個流浪漢的家,不過讓我奇怪的事情是,這裡面一點蚊子都沒有。
山裡面的蚊子可凶了,烏央烏央的,可是這兒哪怕是一隻,都沒有瞧見。
回到了神仙府,青衣老道冷冰冰的臉上就多了一些生活氣息,他從那堆草梗子下面抽出一張黑乎乎、油光水滑的毛皮來,墊在草上,又把小白狐兒放在毛皮上,檢查了下傷口,開始劈材生火,從旁邊一口大陶缸子裡面舀了兩瓢水,燒開水。我曉得自己的身份,就跟《西遊記》裡面神仙家看火的童子一樣,是個干雜活的,於是上前幫忙,又是撿柴又是添火,青衣老道也不攔,過了一會兒,吩咐了一聲,就直接進裡屋去了。
我小心地生著火,看那火越來越旺,鐵罐子裡咕嘟咕嘟,水汽把我的眼睛潤濕了,分不出是眼淚,還是水汽。
我在家裡是兒,有爹娘疼,我姐大鳳也慣著我,哪裡會讓我做粗活?可是這是別人家,我要是想活下來,就得像包身工一樣,小心翼翼。出門在外,方知家人親。不過還好旁邊有個胖妞,這瘦猴兒屁顛屁顛地給我遞柴火,又拿根棍子來撥火,竟然比我還能幹。這小東西鬼頭鬼腦,又會逗人,有它陪著,我倒也不是太寂寞。
太陽慢慢落山了,火坑裡面的火卻越來越大,水也咕嘟咕嘟燒開了,然而就在這炎熱的夏季,我突然感覺到脖子上面一陣冰寒。
我曉得這是我落水裡面時候沾到的邪物又在鬧了,忍不住靠近火堆,誰知整個身子像掉進冰窟窿裡面一樣,我看著裡間那黑黝黝的通道,哆嗦了好一陣子,終於下定決心過去找青衣老道。這石洞蠻大的,我踮著腳走過去,還沒到,便瞧見門口竟然豎著一面半身銅鏡子,我下意識地往那兒一瞧,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第九章淨手摸骨言轉世
我原先感覺自己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好像是坐了一個人,陰嗖嗖,後來胖妞一屁股坐上來,才感覺好一點,當時也沒有多想,誰知道當我往那銅鏡子裡面看過去的時候,卻見到一個濕淋淋的小孩子正坐在我的肩膀上面,一兩歲的樣子,手和腳都肥嘟嘟的,但不白,青幽幽的,上面佈滿了水草和爬來爬去的小蟲子,腦殼爛了半邊,一雙像刀尖一樣銳利的怨毒目光,死死盯著我,好像要把我吞掉了一般。
啊……
我哪裡見過這樣恐怖的場面,頓時就嚇得大聲地叫了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褲襠裡面也熱烘烘的,發瘋一樣的使勁兒往頭上拍去。
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東西?
我的一雙手都揮舞成了風車,但卻是一點兒用都沒有,我的一雙手根本就碰不到那爛乎乎的小孩子,我揮得越使勁,它就笑得越厲害,嘴一咧,整張嘴巴居然裂得比我的頭還要大,裡面黑乎乎,一股陰氣兒順著我的脊樑骨一直爬到尾錐。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動彈不得了,身子麻酥酥的,氣也喘不過來,我在地上使勁兒翻滾,天旋地轉。
突然間,我又瞧了那銅鏡子一眼,看見我整個人的臉繃得像死人,青幽幽的,一雙眼珠子幾乎就要凸出來,舌掉嘴咧,而在我脖子上面,兩隻濕乎乎的手緊緊掐著……
「前有黃神、後有越章,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當!」
就在我胸膛裡面最後一點兒氣息即將泯滅的時候,突然洞中一聲暴喝,我渾身一震,感覺一陣暖意湧上心頭,寒氣稍減,抬頭朝那銅鏡看去,卻見騎在我身上潮乎乎的小鬼臉上那怨毒邪惡的表情不見了,十分驚惶,縮進了我脖子上的那片血肉模糊的魚鱗裡去。我一嘴的牙齒咯咯直響,抬起頭來,看到那青衣老道慢條斯理地走到我跟前來,眼淚水一下子就湧出來了:「道爺,救我!」
直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曉得他先前對我父母說的話不假,被那樣的惡鬼纏上了,我別說活到十八歲,這八歲的當口都不曉得過得了不。
我淚水漣漣,青衣老道卻一點兒也不理會,用那雙黑布鞋踢我:「起來吧,有我在,它不會出來的。」
為了怕惹他生氣,我也不敢違反他任何的命令,一骨碌就爬了起來,一邊揩著眼淚水,一邊說道:「道爺,這是什麼東西啊,我到底該怎麼辦?」青衣老道看我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拉著我來到了火邊,兩人坐下,他笑著說道:「你這個沒出息的慫貨,以前出生時,可是一聲哭腔都沒開,怎麼養了八年,就成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了,使勁把眼淚水揩乾淨,吸著鼻子,好奇地問道:「道爺,我出生的時候你見過我啊?」
青衣老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後開始料理起了那只受傷的小狐狸來——先是用開水兌換些淨水,仔細清理傷口,然後又拿出兩張黃紙來,無火自燃,接著將灰小心灑在傷口上,又有一塊乾淨的白布包好,最後撬開它的嘴巴,餵了一顆香氣四溢的紅色藥丸進去。我看著那藥丸,好香,忍不住嚥口水,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
我是中午的時候吃了兩口紅薯,接著疲累一天,滴水未沾,小孩子最熬不住餓了,但凡看到一點兒能吃的,一雙眼珠子就能夠放光。
咕咕、咕咕,這肚子叫開了,像布谷鳥在唱歌。青衣老道士看了我一眼,然後問我說餓麼?我很誠實地點頭,他明白了,招呼我去把我爹送來的那兩隻死兔子剝皮,清理好。我得了差事,就從竹背簍裡面把這兩隻死兔子拎出來,走到大水缸旁邊,那兒有一個小水溝,可以洗東西,旁邊有把鋒利的小寶劍,墊著石頭往水缸裡看,裡面晃蕩著半邊葫蘆瓢。
我爹心善,不敢殺雞,我因為饞,在家裡面也幫著弄過活物,所以曉得怎麼做,規規矩矩地忙活開來。
扒皮切肉,這是個技術活,我並不擅長,但是好在那把不知道是什麼金屬材質的小寶劍卻是鋒利得很,沒多久我就弄好了,兩隻肥兔子弄了整整一大陶罐,青衣老道接過來,弄了一個鐵鍋子來,趁著火勢,裹點油,生薑、蒜頭、小辣椒,扔進去爆香,然後把一大盆兔肉放進去面去爆炒,待去了血色,就放了點酒去燜,不一會兒又加水,咕嘟咕嘟,那香氣佈滿了整個山洞,我看著那翻滾的油湯,口水嚥了一回又一回。
這兔肉燜熟煮爛,再撒上一把小野蔥,我感覺自己就好像到了天堂,不過等到青衣老道把一副碗筷放到我面前來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底裡的疑惑:「道爺,你不是出家人麼,能吃肉?」
青衣道人也饞了許久,弄了一點兒小酒,抿一口,忙不迭地夾了一塊肉往嘴裡塞,剛出鍋的肉熱乎,他卻吃得歡暢,聽到我這般問,突然忍不住笑出聲,哈哈哈,眼淚都流了下來。笑完過後,他跟我解釋:「小傢伙,我是上清派符菉宗的,行畫符唸咒、驅鬼降妖、祈福禳災的本事,不忌葷腥。」我點頭,說:「對呀,肉這麼好吃,要是不能吃,那得多傷心啊……」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