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這腥氣不是魚腥,而是一種來自於人體脂肪分解的氣味。
開飯在即,這時爐灶前面的老支書開始講話了,他講了三點,第一,感覺縣上面派來的同志,幫助孟家村以及整個瓦浪山清除了那禍害,從此以後,水庫再也不會發生人命案了;第二,今年在水庫有人被淹死的家庭,可以獲得雙份的魚肉;第三,為了保證大家的安全,由他老孟頭第一個試吃,等沒事兒了,再分發給大夥兒嘗鮮。
肯為了村民利益跟上面頂牛的村支書,在村裡面的威信還是很重的,他每說一句話,便迎來一陣歡呼和掌聲,說到最後,不用招呼,有人跳上了旁邊的八仙桌,用一個大勺舀了一碗魚湯出來,雪白的魚肉,上面厚厚一層魚油,撒上青色白色的蔥花,微微的胡椒粉,說不出來的美味,聞著就讓人口水直流。
老支書輕輕喝了一口,燙得直哈氣,不過隨即他又樂呵呵地喊道:「好吃,好吃得很啊……」這話兒說完,大夥兒紛紛往前擠,將手中的大碗高高舉起,朝著八仙桌上面的那個人大聲喊道:「林傑、給我來一碗!」
「傑娃子,給你三舅姥爺來一碗,多加點肉啊!」
「我也要,我也要,傑哥,給我多弄點,你和我姐的事情就沒問題了……」
大夥兒一齊向前,立刻亂成一團,八仙桌上的年輕人正用大勺攪著鍋子呢,瞧見這模樣,一邊擺手,一邊大聲說道:「先別忙,等孟爺爺吃完了,半小時了,再給你們舀。不要急,都有呢。」他說完,旁邊的老支書又拍了桌子,人群才傳來一陣失望的歎息聲,老支書正待又喝魚湯,結果他老婆找過來了:「老頭子,老頭子,你先別忙了,咱家二子不見了……」
一聽到這話兒,老支書頓時就沒有再喝那美味魚湯的心思,將碗一放,臉色立刻變了,大聲喊道:「怎麼回事?我出門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麼?」
老支書二子就是昨夜中邪的孟老二,被老孔用硃砂點中鬼客廳之後,先是癱軟在地,而後又吐了幾回,虛弱得不行,天亮的時候我們一起送回了村子裡來,一直擱家裡待著呢,怎麼就出了事?老支書家就挨著村公所,親兒子出事,當下也顧不得這邊,匆匆往家裡跑去。
孟老二中邪是有前科的,他若是再出問題,那麼說明這條巨型鯰魚並非兇手,或者還有其他狀況,我們都站不住了,緊跟著後面去找。
老支書家不大,翻箱倒櫃地一通找,就是沒找到,老支書在那兒罵著自家老婆,屋裡哭哭啼啼,申重則在屋外跟劉公安商量,說得發動人手,將孟老二找出來,晚一分鐘,就多一分的危險。劉公安點頭稱是,叫了幾個兄弟去外面查看,又找到老支書,說人手不夠,要發動村民才行。
任何事情,涉及到自己親兒子,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人都在村公所的場院前集合呢,老支書匆匆趕回來,結果發現已經有人等不及這幾分鐘,跳上桌子去撈了。那叫做林傑的年輕人阻止不得,也就隨著他們了,好幾個人舀了一大碗,也顧不得燙,一邊喝,一邊幸福地大喊道:「好喝啊,好喝……」
場面有些亂,老支書不知道怎麼叫村民先停下來,幫他找兒子,然而這個時候,從村口那兒大步流星地跑來一個算命打扮的先生,一路衝到面前來,突然拿著手中的幡子,將這些一邊吹起一邊喝湯的村民手中的碗,給一一挑落。
第八章算命先生姓劉
那年節的人,真窮,旱的地方,幾擔水都能夠操傢伙拚命了,而在金陵這地界,雖然大夥兒都還能吃得上飯,但是活得也不暢快,便比如這海碗,一家裡面可能就沒有幾個,那算命的傢伙拿著竹竿兒旗旛給全部打翻在了地上,立刻就有人惱了,直接站起來,怒氣沖沖地朝著這個穿著舊式青衫長袍的傢伙破口大罵,有脾氣不好的小伙子,直接就上前推搡了。
算命的?哼,他也是遇到好日子了,要是擱前兩年,絕對是要算在批鬥任務裡面,直接押到鄉上去,台上一站,尖尖帽子一戴,批得頭破血流。
這方圓幾十里地,從事這個行業的,哪個不是被弄得哭爹喊娘,承認自己的這點兒破玩意是封建余虐,奶奶的,竟然敢把俺們的飯碗給打翻?
群情洶湧,然而那個留著三撇飄逸青須的先生卻滿不在乎地喊道:「老夫是在救你們的命,你們倒真不識好歹,竟然還罵起了我來?」他被四五人圍攻,連連後退,餘光往我們這兒一瞥,便趁著自己在被圍毆之前,擠到了我們身旁,拉著我的衣袖說道:「小兄弟,你來評評理,世上哪兒有這般不講道理的人,對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惡言相向,實在是太讓人絕望了……」
我被這窮酸算命的拽著,然後被頂到了前面來,那些村民知道我便是抓獲這條大魚的人,是上頭的幹部,於是這才停歇了一點兒,不過還是有人不甘願,撿起地上碎成幾塊的破碗,憤憤不平地說道:「我這碗,是娶我媳婦的時候置辦的,碗底下還印著喜字呢;這且不算,這麼一大碗魚肉湯,劃拉一下就沒了,這不是糟蹋糧食麼?」
糟蹋糧食!這罪名對於農民來說,簡直就是可以比擬殺人,在天天就發愁一口嚼頭的當下,所有人的情緒又都上來了,眼裡充滿怒火,死死盯著這算命先生。
我這時才有得閒來打量這人,但見他穿著一身還算齊整的青衫長袍,挑著一張算命卜卦的旗旛和包袱,戴著圓圈兒的眼鏡,三撇青須,仙風道骨,不過年歲卻也不大,估計也就三十啷當,四十出頭的樣子。他聽到這個村民的話,眉頭一豎,將手中的這旗旛往泥土裡面一插,回手指著這煮沸的鐵鍋說道:「魚肉湯,你們真以為自己在喝魚肉湯?呵呵……」
他輕蔑地回望了一眼,瞧見了我們臉上迷茫的表情之後,這才凝重地說道:「我打遠處而來,隔得有十里地,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腥味,一開始還以為哪兒死了人,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然在這裡煮熬人肉,這也罷了,那凶煞非常的精怪之肉,竟然也有人敢吃——你們這幫蠢貨,只聞到了香,卻不知道那罌粟花越嬌艷,果實就越毒,蘑菇越花哨,吃的人死得越快……」
這人在大放厥詞,主持這場魚宴的老支書就不幹了,他也忘記了去找自家兒子的事情,擠到前面來,指著這算命先生大喊道:「哪裡來的傢伙,裝神弄鬼的,都以為我們鄉下人好欺負是吧?什麼煮熬人肉?這鍋裡面明明是煮著魚呢,我全程照看著的,除了魚,你找不出第二樣東西來——至於凶煞,哈哈,老頭子我剛才吃了肉、喝了湯,你看我現在,哪裡有問題麼?」
他拍著胸口大聲喊著,而那算命先生仔細掃量了他一眼,突然冷笑道:「嘿嘿,果然是老子債,兒子還啊,你既然不信,那我就驗證給你們看!」
這話兒說完,旁人也沒有見到他怎麼動,那身子卻倏然一下,移到了大鍋旁邊的八仙桌上來,接著他從負責分配的那個小伙子林傑手中接過了勺子,在鍋子裡面使勁兒地攪了一攪,眉頭越發地皺得緊了。那些村民瞧見他這樣,都不由得紛紛大叫道:「傑娃子,別讓這老頭趁機佔了便宜,他就是個叫花子,說不定是過來搶吃的呢!」
在一片鬧騰之中,那算命先生突然踢出一腳,直接將架在土灶上面的鍋子給踹翻在了地上。
轟——
那鍋子本來就不穩,這一腳踹了個正著,整個灶台都給垮了,偌大的鐵鍋子倒向了一邊,許是磕到了什麼大石頭,發出一聲巨響,半邊鍋壁就給砸碎了,裡面立刻有濃白的湯汁濺灑出來,而灶台下面的火焰在那一霎那,竟然騰然而起,足足躥出了兩三米,差一點兒就要燒到了這算命先生的眉頭來。
這突然來的一下,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當瞧見那鐵鍋傾倒在一旁,大塊大塊雪白的魚肉和湯汁灑落在了泥地裡面的時候,別說是村民,我都覺得這算命先生是不是來鬧事的了。我瞧見圍在前面的二十多個村民在一瞬間就站了起來,口中高罵著什麼,朝著這個算命先生衝過來。場面再次陷入混亂之中,我雖然感覺那算命先生的確欠揍,然而想著總不能讓他被村民給活活打死吧,於此衝上前去,準備攔下眾人。
這些人都站在那巨鍋的鍋口前,因為角度的緣故,我需要繞過這一片湯湯水水,才能到達算命先生的前頭,結果我這一衝,感覺腳下踩中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竟然是一根手指。
一根人的手指,雖然被煮得半熟,但是我卻能夠清晰地瞭解到,它來自於一個人的手掌之上。
接著那些衝上前來準備圍毆算命先生的村民突然停下了腳步,人群在那一刻呈現出死一樣的寧靜,每個人都露出了極度驚恐的表情,有的人直接蹲了下來,開始嘔吐,哇啦哇啦,似乎想要將胃都吐出來一般。我心中一動,三兩步衝到了跟前來,往那巨鍋裡面瞧了一眼,卻見在鍋子底下,竟然倦縮著一具被煮得十成熟的屍體,因為被煮熬得太久了,整張臉都變得模糊,紅彤彤的,眼珠子掉出了眼眶,頭髮被煮成了一堆一堆,人彷彿膨脹了一些,沾著那詭異而香濃的氣味,有一種讓人忍不住想吐的強烈意願。
不過我的第一直覺,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難道這個蜷縮在鍋子地下的屍體,就是老支書家失蹤的二兒子?
不可能吧?不是說做著魚的時候,幾乎都有人在邊上瞧著的麼,那麼什麼時候鍋子裡面就跑進去了這麼一個大活人,並且還悄無聲息地給煮熟了呢?世界上,怎會有這樣蹊蹺的事情呢?
然而即便是我們再不相信,這煮魚的鍋子底下竟然藏著一個人,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具被煮得爛熟的屍體,鐵一般的事實就擺在了面前,容不得我們選擇性地去忽視。
一陣又一陣劇烈的嘔吐聲從我的身後傳來,所有看過這種慘狀的人,胃裡面都忍不住往外面冒酸水,至於那些喝過了魚湯的人,直接趴在地上,橫不得直接將胃都給吐出來。死了人,又是一樁人命案,劉公安等人立刻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招呼著周圍的人幫忙將這鍋給弄開,將人整出來,他們還命令所有人都不得離開,到時候他們會盤查,一一對質,看一看到底是誰這麼窮凶極惡,竟然將人活活地煮死。
申重曉得是碰到了高人,立刻迎上前去,跟那個算命先生握手,講明了我們的身份,而那算命先生也比較友善,自我介紹道:「我姓劉,家中排行老三,你們叫我劉老三就好,這一次過來呢,是因為我一個同門的師兄弟,他叫做黃養神,聽說在這兒死了,我就過來看看,處理後事,順便查明一下緣由,也好給他的家人一個交待。」
這人不卑不亢,倒也是個厲害的人物,申重請教他,問是怎麼知道這鍋底下藏得有人的,又是誰在這麼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做的這等荒唐事?
劉老三掐指一算,搖頭說道:「這不難,我曉得這鍋魚肉,一直都有人看著,按理說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你們卻不曉得,鯉魚過百便成精,鯰魚更是兇惡,成精之後,能吞人魂,壯大身體,且能夠分泌一種迷幻的腺體來,擾亂人的意志,即便是死,明明很臭的氣味,在這種腺體的影響下,也香氣四溢,從而將這些村民給上了障眼法,別說是一大活人,就是一群,只怕也是視若無睹的。」
這些年來,無數人莫名其妙地進山溺水,孟家老二也曾經被迷得力大無窮,如鬼附身,說明這巨型鯰魚迷惑人的本領實在厲害,別說普通村民,就算是我們二科的,能夠聞出氣味的也幾乎沒有。
這解釋倒也行得通,申重見此人輕描淡寫,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泰然自若的勁兒,有心結交,然而這話兒還沒說出口,便聽到旁邊的老支書撲通一下,直接跪倒在那熟透了的屍體面前,放聲大哭道:「天啊,我的兒……」
第九章劉老三風水局
鍋底下那具已經被煮成一坨爛肉的屍體,果真就是老支書的二兒子。
這是老支書那老婆子認出來的,兒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不管怎麼樣,她都是能夠找出一些特徵來的。自己的親兒子,就這樣被活活地煮死了,這樣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老支書整個人都癱在了地上,越想越氣,越想越悔,感覺這兩眼一黑,整個人就直接昏倒了過去。
他暈了,老婆卻還清醒著,伸手去拉自家二兒子的手,誰料人都給煮熟了,輕輕一拽,半邊胳膊都脫了下來,整個人就不行了,厲聲一叫,面目猙獰,如同瘋過去一般。
老太太這是受刺激了,當然,這場面也實在是太過於血腥,我們趕忙將這老兩口給送回了家裡,安頓好,折回來一看,發現許多人都已經散去了,而原先搶著吃肉喝湯的那幾位,現在還擱那兒吐著呢,原先還只是吐一些酸水,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大塊大塊的黑色血塊,都已經吐了出來,看著十分恐怖,他們的家人陪伴在旁邊,瞧見我們走過來,立刻衝過來,跪倒在地,求我們救人。
申重帶著我們幾個,來到這些人面前,也不避穢污,伸手檢查了一番他們的嘔吐物,臉色發苦地跟我說道:「果真和你所猜的一般,那魚肉太寒,結果將他們的氣血停滯了,由胃中激發,遍佈全身,身體發冷,要是沒法子,估計都活不成呢……」
「木香4兩,砂仁4兩,蒼朮16兩,厚樸16兩,廣皮16兩,甘草4兩,共為細末,煎熬吞服便可解。」旁邊有人泰然自若地說著話,我們抬起頭來,瞧見竟然是剛才指出鍋中有屍體的算命先生劉老三。我聽了這方子,腦袋一轉,下意識地接了一句話:「這個,是《涓子鬼遺方》中的法子麼?」
劉老三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樣,嘿然笑道:「呵呵,小同志你倒是蠻博聞廣識的嗎,這鬼遺方知道的人多,但是具體入藥的方子,卻少人得聞,你是哪兒曉得的?」
這《涓子鬼遺方》並非老鬼所授,而是在我爹的房間裡頭,跟縣裡面發的赤腳醫生培訓教材放在一起的,我也不坦言,只說瞧過幾眼,申重瞧見我們兩人說得頭頭是道,跟我確認了一下,然後吩咐旁人趕緊去置辦,完了之後,這才請教他道:「劉先生,您是高人,還請幫忙指點一下,這事情,到底該怎麼辦呢?」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