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節


我從西熊村重新回到了龍家嶺,進村的時候,聽到有人聚在一起議論,看到了我,便笑嘻嘻地與我打招呼,小孩兒蹦蹦跳跳地過來與我拜年。
我年前就準備了一些紅包和糖果。當然不吝派發,將這些小孩兒都給招呼好之後,又掏出煙來,給旁邊的漢子們遞過去,點燃之後,聊上兩句恭喜發財,接著離開,走了幾步,小白狐兒湊過來小聲說道:「哥哥,他們幾個,怎麼好像有些失望的樣子啊?」
我沒有回頭,用餘光瞄了一眼,瞧見剛才幾個過來與我招呼的村民臉色的確有些不愉快,心中也有些疑惑,不過卻搖了搖頭,不做解答。
回到家中之後,我這才曉得原因——螺螄林的羅賢坤父子回來過年,拜祖祭神,然後給它們螺螄林的每一戶人家,無論人丁多少,都發了五百塊錢的過年金,如果家裡面有年過七十的老人,還會多發兩百塊的敬老金。
很多人無法理解五百塊錢對於一戶山裡的農民來說,到底是一筆多大的財富,在兩千年初的時候,很多莊稼人一年忙忙碌碌,都未必有這樣的結餘,有了它,家裡面緊巴巴的日子都能夠寬鬆許多,孩子可以買件衣服、添雙鞋子了,老人也可以去集市上稱一斤蛋糕解饞了,來年孩子的學費和地裡的化肥錢,都不用那般操心了,還有……
總之這般闊綽的出手,自然贏得了螺螄林村民的一種歡呼,也引得了田家壩子、龍家嶺等村子的一片嫉妒,心想著那羅賢坤和攆山狗咋在螺螄林呢,要是在俺們村,那該是多美的事情。
田家壩子倒是沒有啥指望了,但是龍家嶺的村民則是心裡面好像長了毛一般,想著不對啊,那羅賢坤還不是老陳家的二小子帶出去才發達的麼,你螺螄林有羅賢坤,我龍家嶺卻有陳志程啊,憑什麼你羅賢坤能夠每家每戶發個這麼多,陳志程卻就買一點零碎的小玩意兒糊弄人呢?
我聽到母親的描述,幾乎不用怎麼猜想,就差不多能夠摸清楚村人的心態,也理解了剛才那幾個村民為何臉色會不是那麼對勁。
我給村裡小孩兒的紅包裡面,也就按照常例多加了幾成,包了個十塊錢。
小白狐兒知道我與羅賢坤之間的關係,當我母親說完之後,憤憤不已,嚷嚷道:「升米恩斗米仇,那羅黑子實在把你放在火盆上面駕著烤呢!」
我聳了聳肩膀,笑著說道:「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行事手法,我未必需要去模仿。」
我娘在旁邊聽著,有些發愁地說道:「兒呀,娘聽說你給山裡面的那個生苗寨子拉了幾百萬的投資,還給他們請了縣裡面的技術員,幫助他們發財致富,都眼紅得不行呢,咱們龍家嶺的村支書找過我幾回,說你好歹也是咱龍家嶺來的人,現在又是在中央做領導的,能不能幫著去上面跑一炮,別的不求,就求你給村子裡修一條路,這事兒提了好幾次,娘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我苦笑道:「娘,我雖然在京都工作,但是對於交通財政這些東西,根本就沒有一點兒關係,至於西熊寨的錢,那是努爾兄弟的,我也挪不了,我的工資多少,你也是知道的,大半都寄回了家裡來,再多的,我也裝不起。」
我娘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話是這麼說,不過村子裡的人都覺得你當大官、發了大財,對村子裡面一點也不照拂,總是有些人愛說怪話的,你爹聽到幾次,氣得不行……」
我沉默了,沒有接話,事實上,說到錢,我其實還是有一些的,這幾年跟慈元閣陸續合作,又套現了一些,不過那些錢都是我留著準備給在工作中犧牲或者受傷的戰友善後用的,這個是我立身的根本,至於造福家鄉,這事兒我可以做,但是卻不願為那些想著不勞而獲的人去做,我一直覺得,人的未來從來都是靠自己勤勞的雙手,我願意為大家提供一些致富的機會,但是不願意打土豪分田地,一家給一點這麼粗暴。
授人予魚不如授人予漁,麻栗山的貧困,並不是這幾百塊錢就能夠解決問題的。
我沉默了,我娘卻顯得有些尷尬,我看著她蒼老的面容,想著她一輩子都在這龍家嶺生活著,鄉里鄉親,自然忍不住偏袒一些,當下也是歎了一口氣,然後承諾她,說我過完年,去找人看看,能不能給村子裡想一條發財致富的路子。
我娘對於我這敷衍的話語很滿意,轉身忙開了,而我則仔細思索起來,想著如何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答應這個承諾。
結果還沒有等我想明白,家裡的門被敲響,緊接著村裡的支書就帶著村委會的幾個頭頭過來給我拜年了。
雖說我的級別比他們大上許多,不過這些人都是我的叔叔伯伯輩,卻也不敢拿捏架子,勉強應付了一番,大家客客氣氣,互道一些吉祥話。
繞了好長的一個彎子之後,那村支書終於又將托我娘帶的話提到了我的面前來,還一臉苦相地說道:「志程,鼠有鼠道、貓有貓道,你叔我是沒本事,這村主任當了十多年,也沒有能夠給咱龍家嶺變個啥模樣,就指望這你們這些有大出息的人給村子裡幫襯一下了,俗話說得好,一家花開不是紅,萬紫千紅才是春,你可得拉扯叔叔伯伯們一把啊!」
我微笑著應付道:「主任你說得的確有水平,不過我分管的工作呢,跟民生這一塊確實是搭不到關係,你說給咱村子裡修路,這個是縣裡面、州里面的決議,我還真的影響不了呢……」
村支書搖頭,跟我比了一個手勢道:「志程,你本事大著呢,莫這麼謙虛,我聽你爹說,你現在的級別是這個,乖乖咧,那可比咱們縣的縣委書記還大,你過去找他,他能不給你面子?志程,咱們這些大爺大伯可都是看著你長大的啊,你可不能這樣啊,你瞧螺螄林攆山狗的兒子,人回家來,給村子裡的每家人發的,那可是新嶄嶄的鈔票,我也不指望你這樣,去縣裡面給咱村講幾句話,總是可以的吧……」
這話兒說得我有些煩躁,什麼叫看著我長大的,我八歲離家,十幾歲就漂泊江湖,哪裡會有那麼多的交情,不過想著我爹我娘,倒也只能忍著氣,心平氣和地應付著,然後說這事兒我一定盡力而為。
村支書帶著村子裡的幾個頭頭在我家磨了半天,也沒有得到我一個肯定的回答,心中多少有些不甘地離開,而我則像是跟十二魔星打了一場硬戰一般,疲憊不堪到了極點。
結果到了晚飯的時候,又來了幾個人,說是我娘遠方的表侄兒,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從麻栗場拖家帶口過來的,目的呢,一是給老姨拜年,二來則是想找我,幫忙找個公道。我一瞭解,才知道是他跟鄉里的人爭宅基地,結果最後沒有爭過別人,虧了半米院牆,氣不開,去鄉里面鬧了幾回,也沒有個說法,知道我回家來了,特地找我,幫忙去討個說法。
我一陣頭大,耐著性子問了幾句,這才曉得兩家是糾紛問題,到底誰對誰錯,每個人都能說出一堆理由來,而且都是陳谷子爛麻子的事情,一時半會也扯不清楚。
那漢子吃過飯後,哭哭啼啼地鬧了半晚上,這才離開,弄得我心焦力瘁,痛苦不已。
而就在那漢子離開沒多久之後,我剛剛在房間裡面安坐一會兒,小白狐兒敲門進來了,一臉古怪地對我說道:「哥哥,羅賢坤來了!」
第五十一章心同陌路
與我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所不同,羅賢坤這些年的官路一直穩穩當當,背靠大樹好乘涼。憑藉著龍虎山的支持和勢力影響,他一路陞遷,至此已然成為了廣南省局的辦公廳主任,下一步就應該就是廣南局的副局長了,不過我聽說這職位距離他應該也不遠了,就等著在職的那幾位搗騰出空缺來,他就增選上去。
官路亨通,人生得意,在我的想法中他應該已經成為了一個肥頭大耳、意氣風發的機關官僚,然而當他上門拜訪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小子陡然間變得無比衰老,兩鬢斑白,臉上的皺紋讓人感覺他好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
能夠坐到廣南省局辦公廳主任的位置上,是個老頭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關鍵的問題在於,羅賢坤此刻方才三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是什麼讓他變得如此衰老,甚至讓人感覺他幾乎快成為一具朽木?
我不動聲色地上前,與羅賢坤握手,雙方搖了搖,我雖然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疑惑的神采,但是羅賢坤卻似乎感受到了我心中的波瀾,微微一陣苦笑道:「志程,當年京都一別,至今匆匆多年,再見到我,瞧見我的這副模樣。是不是感覺有些奇怪?」
我笑著說道:「龍虎山天師道乃天下間道門的泰山北斗,功法神奇,自然有許多精妙之處是我們不能理解的,所以倒也沒有什麼不可理解的。」
聽到我這敷衍的話語,羅賢坤苦笑著說道:「本來我的心中已經快釋然了的,不過瞧見你還是當初模樣,多少也有些難過。」
我將羅賢坤引進堂屋來,請他在火盆邊就坐,好言寬慰道:「既然如此,房事就不要那般頻繁。過度了,比較傷身體。」
羅賢坤一愣,不由得搖頭笑道:「老陳啊,你還是那般的直接,一點都不給人留面子。」
我含笑不說話,平靜地看著他。
那一年京都相別,羅賢坤哭訴衷腸之後,我與他便再也沒有見過面了,當初的兩個人攜手闖世界,在金陵的江邊就著一份餃子,吃得渾身發暖,而此刻對面無言,卻平添許多尷尬,時間讓我們兩人漸行漸遠。再也找不回當初那種親密無間的友誼來。
至於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變了。又或者我們兩個人都變了,這個誰也講不清楚了。
羅賢坤瞧見我一副平靜的模樣,搖頭笑了一下,對我說道:「我聽說你前天就回來了,不過卻沒有來找我。怎麼,這麼多年沒有見面了,一點都不想我?又或者覺得我入了龍虎山,便不願意再跟我打交道了?」
他說得如此直白,我也只是聳了聳肩膀,笑著說道:「你知道我是不會的。」
羅賢坤提著手上的兩瓶白酒,與我說道:「沒別的意思,我這裡有兩瓶茅台,過來找你喝酒,順便給你拜個年。」
我點頭,叫小白狐兒去幫我弄點花生米和下酒菜來,便圍著火盆邊,兩個人一口酒,一口菜,開始吃了起來。
幾杯白酒下肚,那熱力便升騰而起,羅賢坤的話也多了,我也感覺輕鬆許多,兩人搭著話,聊著這些年來各自的遭遇,也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一些敏感的話題,不造成兩人的尷尬。
酒喝多了,頭便發暈,不過羅賢坤卻是穩重了許多,倒也沒有如當年一般掏心掏肺。
喝完最後一杯酒,他起身與我告辭,說要回去了,不然夜色太黑,趕不回螺螄林。
我起身送他,兩人默默地走到了龍家嶺的村口,回望暮色中的村莊和炊煙,他突然問我道:「老陳,你說當初我若是不跟著你出去,而是留在這山裡面,將會是一個什麼模樣?」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