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我給夥計馬三使了個眼色,馬三這小子馬上湊過去,裝傻充愣,摔皮子,砸板凳,很快把那客人給氣走了。
我撇撇嘴,揭開茶碗,抹開花茶末,有滋有味地喝了起來。
您吧,不懂。皮貨這行,跟其他行業不大一樣。皮貨這行,每家都有幾個固定的老主顧,好面子,不差錢,不懂裝懂,人傻錢多。每年店裡壓箱底的寶貝,都得提前給他們留著,地道貨色,地道價錢。這些是財神爺,不能騙,他們要紅狐皮,絕不能用染了顏色的草狐皮糊弄;要金錢豹皮,就萬萬不可用花豹皮去對付。
等這幾個財神爺折騰完,一年的生意也就做得七七八八的了。其他的過路客,那是能蒙就蒙,能騙就騙,看著不順眼的就直接往外攆,典型的殺生不殺熟。
沒辦法,皮貨店主要靠那幾筆大買賣賺錢,這些過路客,你就是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搾不出幾枚大錢來,咳!
這幾個月生意不錯,好皮子不用說,連一些陳年老貨都折騰得差不多了。
我正琢磨著,過幾天得讓趙大瞎子從獵場給我倒騰點好皮子,就聽見外面呼啦呼啦走進來一個人。
抬頭看看,這是個怪人。
九月底的天,秋老虎熱得厲害,一杯熱茶下肚,衣服從裡濕到外。這位倒好,外面弄了件軍大衣,嚴嚴實實護在身上,腰上硬邦邦紮著一塊紅布條,直戳戳站在那裡,顯得又愣又犯傻氣。
馬三以為是叫花子討喜錢,趕緊往外趕,還從櫃檯裡摸了幾枚鋼塞給他,讓他趕緊出去,別影響了生意。
那人卻硬邦邦站在那裡:「攆啥?!俺來賣禳子!」
我一愣,仔細看看他。這人上身穿著軍大衣,下身套著一件變了色的皮褲,腳踝到小腿處綁著厚厚的綁腿,腳下蹬的是一雙皮烏拉鞋,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大山裡打獵的獵人。山裡溫差大,寒氣重,好多人得了老寒腿,一年四季都得護著軍大衣。軍大衣裡鼓鼓囊囊的,掖著噴子(短獵槍)。這種人可不能得罪,他們常年在大山裡野慣了,做人做事都按著山裡的規矩來,一語不合,當時就敢給你動刀子。但是他們手裡還真有好東西,也不往死裡認錢。你要是跟他處好了,他也真是掏心掏肺地幫你。
我趕緊起身,親自把他給請進來,也有點不放心,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人穿著那麼原始的裝備來京城?
我多了個心眼,拱了拱手,用獵人的黑話問他:「這位師傅在哪兒跑山?」
他回應:「北邊,俺們是做炮手的。」
我說:「好,師傅是啞山還是響山?」
他說:「響山,俺們打前站的。五山老爺保佑,得了點禳子。掌櫃的收不收?」
我忙說:「收,收,快請!裡屋請!」回頭招呼著馬三,「馬三,快泡茶,拿我那屋的西湖龍井!」
馬三在旁邊聽我們說話,一句也不懂,眼睛都直了,這時候訕訕地去泡茶。
我想了想,又叫住他「別他娘泡茶了,去把我櫃子裡那瓶茅台拿來!」馬三答應一聲,也看出了點門道,屁顛屁顛去拿酒了。
我們剛才說的是獵人行當裡的黑話,第一是套近乎,第二也是在確認對方身份,看對方是不是青頭、騙子,甚至是便衣。皮貨這行,好皮子多來路不正,明面上惦念的人多,暗地裡想黑你的人也多,搞不好就翻船了,不得不謹慎。
我開始問他在哪跑山,這是問他在哪打獵。他回答是在北邊,就是北方的獵人。這個不用問,看他那副行頭,不是大興安嶺,就是長白山那邊。大興安嶺的面更大。這幾年長白山開發旅遊資源,野獸少了,也就大興安嶺好東西多。「炮手」、「打前站」說的是狩獵時的分工,大山深處,往往是一群人合作圍獵,有人負責吆喝,有人負責斷尾,有人負責探路。衝在最前面對著野獸開槍的,叫做「打前站」。「響山」和「啞山」說的是打獵的流派。狩獵圈,簡單分為文狩獵、武狩獵。「啞山」一派靠下套子、陷阱、毒藥、弓弩,謂之「文」。「響山」是傳統的狩獵,一群獵人,帶著槍和狗,由「掌山師」帶領,在老林子裡進行大規模圍獵。「啞山」和「響山」敬奉的都是「五山老爺」,這是專門掌管狩獵的神,打到獵物,就是「五山老爺」保佑。
第3章「老林子裡,啥邪乎玩意兒都有!」(2)
這人最後說「五山老爺保佑,得了點禳子」,這「禳子」就是皮子,意思是山神爺爺保佑,這次從山裡打了不少皮子,問我要不要?
這白白送上門的好生意,當然要!
馬三拿來酒,我熱情招呼他:「師傅,外面人多眼雜,咱們去裡面,哈了氣兒(黑話,意思是喝酒)」
那人把蛇皮袋扛在肩上,跟著我往裡走,卻搖搖頭說:「天矮,踩呀(黑話,意思是天黑了,要急著趕路,不喝了)」
這有些奇怪了,老獵人沒有不愛酒的。深山野嶺,荒無人煙,整天和野獸打交道,成年累月都見不到幾個活人,那份孤獨和寂寞,只有靠喝酒排遣。按說這賣皮子得了錢,也是喜事,肯定要多喝幾杯再走。他這樣急著走,讓人有些奇怪。
我想,壞了,這人該不會是傻子吧,也許打獵時被黑瞎子打壞了腦瓜子,於是試探著問他:「師傅,袋子裡都有些啥禳子?」
他把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放下,邊解開邊說:「白腚溝、長脖子、踮腳子,啥都有!」
白腚溝是狍子,長脖子是鹿,在大興安嶺深處的原始森林,這兩個倒還常見。踮腳子就很稀罕了,這是黑瞎子,也就是狗熊。
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狗熊這玩意兒,不僅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而且力大無窮,非常彪悍。狗熊要是肚子上中了一槍,腸子流出來,它自己會用爪把腸子給塞回去,然後一隻手掌捂著傷口,一隻手去拍獵人,一下子就能把人的腦袋瓜子給拍個稀巴爛!
這人吹得太大了吧,這年頭別說熊皮,就連動物園買只活熊都費勁,他還能弄到?
他也不反駁,直接把蛇皮袋子倒空了,一堆熟好的皮子掉了出來,他一張張擺好,鋪在地上。
我的嘴張大了,這人還真不是吹,整張的鹿皮、黃羊皮、猞猁皮、狼皮,不僅乾乾淨淨,甚至還進行了初步的鞣制。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仔細看看,這些皮子足足有十幾張,最底下果然有一張斬去了頭腳的半大熊皮。除了這些皮子,還有一整張連著四蹄和腦袋的獸皮,毛色是純白色的,一時間看不出是什麼皮子。這張皮子有些奇怪。一般來說,獵人賣皮子,都會斬去頭腳,只留下一張皮子,把皮子一卷,隨便塞進一個大蛇皮袋裡,外面塞一床破被子,往座位底下一塞,絕對不會有人注意。
像這張皮子,把四個蹄子和腦袋都保存得完好無缺,需要很複雜的鞣制工藝,除非買主指定要這樣的皮子做標本用,否則獵人才不會犯這種傻勁,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這獵人,估計是和以前的主顧鬧翻了,這才溜街找賣主,不想被我給撞上了。這些皮子,我當然收。但是這張全副頭腳的皮子,我也只給一般的皮子價錢。老子是賣皮子的,又不是賣標本的,就這個價,他要是不樂意,就讓他自己帶回家唬孩子玩去吧!
這樣想著,我手底下也沒閒著,先把皮子細細摸了一遍,又聞了聞,心裡就有數了,全是一等一的好貨色。皮草這東西,造假很難,假貨總有一股難以掩蓋的化學味道。行家用手摸一摸,再聞一聞,就知道真假了。這些皮子不用看,我一經手就知道,新皮子,地道貨色,一轉手價錢就能翻幾倍,賣出去簡直像吐口痰那麼容易。
我咳嗽了一下,先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話鋒一轉,想跟他談價錢,沒想到他卻擺擺手,說先不談錢,反而問我能不能搞到噴子。
我一愣:「噴子?」
他急切地問:「不光噴子,洋炮,燒火棍,都行!只要能弄到炒麵!俺給現錢,用禳子頂也成!」
我抬起頭,沒有說話,直勾勾看著他。
馬三一直在旁邊站著,眼睛火辣辣盯著這些皮子。鋪子裡,像這樣的皮子一件也沒有了,急需補充貨源。這些東西,在他眼裡根本不是皮子,都是一捆捆結結實實的大票子。他見我突然冷下臉,搞不懂怎麼回事,在那兒不停跟我使眼色。
別說使眼色,他就是把眼珠子擠下來,我也不能答應。這人有問題,他的皮子不賣錢,想換槍。這噴子是短槍,燒火棍是獵槍,洋炮是自製的土槍,炒麵是子彈。他的意思很明確,這批皮貨想換成槍,槍支型號都不限,只要有子彈(炒麵)就行!
他這句話犯了規矩,於道上也不通。
我是做皮貨生意的,收皮子,也賣皮子。至於你皮子的來路是什麼,偷來的,搶來的,犯不犯法,我一概不管。這是皮貨行的規矩,沒問題。但是你要用皮子換槍,這不行。且不說販賣槍支是大罪,這也不合皮貨行的規矩。別說我沒有,我就是有,也不敢賣給他呀!
這種事情,他不可能不懂。
我心裡頓時咯登一下,這人會不會是便衣,故意裝成老獵人想詐我?我腦筋迅速轉著,收購違禁皮子還能裝傻充愣混過去,頂多就是罰錢,倒賣槍支可是大罪,要吃牢飯的!
那人也不傻,他明白我的擔心,直截了當地說:「掌櫃的,你莫慌。有人介紹我來,說你有路子,能搞到槍。」
《鬼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