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裡面的人猶豫了幾秒鐘,把厚重的木門推開,發出難聽的門軸摩擦聲。大廳裡用的居然還是15w的白熾燈(舊式燈泡),光線昏暗,所有東西都很陳舊,不過可以看得出來東西擺放很整齊,泥土的地面也掃得非常乾淨。
太婆進去之後,我看到了站在大門旁邊的女子:大約二十來歲,頭髮隨意攏在後面用皮筋紮著,臉容俊秀,眉毛彎彎,白淨的臉上散佈著一點兒雀斑。身上穿著一件很土氣的花格子襯衣,除了衣領的扣子外全扣上了,下身穿的是長褲和塑料涼鞋,顯得樸素而整潔。
這幾年在城裡見慣了露臀露臍甚至露胸的女人,我簡直不敢相信夏天還有人在自己家裡也穿得這麼嚴實。這個少女我有點眼熟,肯定是村裡的人,但我有好些年沒有見過她,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許承業?」少女有些驚訝地望著我,似乎有一點兒老友重逢的驚喜,但又保持著矜持,顯得有一些靦腆和羞澀。
「你是……」我這時真希望自己神智失常,人家一眼就認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卻認不得她,實在太尷尬了。
「五年級的時候我們是同桌。」她垂下了眼光,怯生生的樣子,顯然她是一個性格內向,不擅長交流的人。
多年前的記憶突然在腦海裡被翻出來了,我想起了她,眉梢眼角依然有些相似之處,但依舊沒有想起她的名字。當年她又矮又瘦,坐在前排,我比較高大坐在後面,後來因為我上課調皮搗蛋屢教不改,被老師調到了前排重點改造,才與她同桌了一段時間。那時她臉上的雀斑很多,頭髮稀疏枯黃,膽小怯懦,畏畏縮縮,我從來沒在意過她,甚至還欺負過她。後來在外地讀初中、高中,我就已經把她忘了,高中畢業後一直往城裡跑,過年回來也沒有見過她,我都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她了,女大十八變,沒想到現在長得這麼漂亮秀氣了。
我媽提著禮物陪著笑臉湊了過來:「靈鳳妹子,不好意思要麻煩你……」
太婆在門內沉聲道:「閉嘴,不要叫名字!沒打過白露麼(指沒有人生閱歷不懂事)?」
原來凡是中邪、怪病求人救治,或半夜叫門,都忌諱直呼人家名字,我媽應該是知道這個禁忌的,可能是心裡焦急忘了。
張靈鳳倒是沒有多說什麼,請我們進去,忙著給我們倒茶,結果卻因為杯子不夠而有些尷尬,連大碗小碗都用上了。
屋裡除了她沒有別人,嚴重磨損坑坑窪窪的舊桌子上放著兩碗菜,一碗是黑色的鹹蘿蔔,一碗是新鮮的空心菜,飯碗和筷子都只有一副,這也證明她是一個人生活。我掃視整個廚房,沒有看一件新的傢俱,除了電燈沒有任何電器,感覺就像是穿越時空回到了五六十年前。唯一特別的地方,是她的廚房裡供了一個香案,點著煤油燈和三支香,牆壁上貼著觀音像。
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是徐德成的女兒,現在徐德成住在村口寬大豪華的小洋樓內,在城裡也買了房子,為什麼她單獨一個人住在這麼破舊陰森的地方,過著常人難以想像的清苦生活?
我爸爸媽媽爺爺都有些尷尬,或者是不安,手不知該往哪裡,只有我太婆鎮定地坐在那兒。喝了一口茶之後,太婆說:「小妹子,我這個曾孫不懂事,在外面惹了麻煩,請你給他看看。」
張靈鳳的臉紅了,掃了我們一眼就低下頭,低垂著眼光說:「都是同村人,他還是我同學,能幫忙我肯定幫,就怕我沒本事治不好,你們還是找別人吧。」
太婆說:「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既然你不見外認他這個同學,就請你試一試,不管怎樣我們都感謝你。」
張靈鳳低著頭想了一會兒:「試一下是可以,我不要你們感謝,你們也不要對別人說。」
「那是,那是。」我家裡人連忙回答,外加點頭。
女鬼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進了這棟舊屋後,我就感覺神清氣爽,心神安寧,完全清醒過來了。從那天晚上在雨中狂奔之後,我就沒有這麼清醒過,我既欣喜又驚訝,這麼一個柔弱內向連說話都會臉紅的鄉下小姑娘,能有多大本事,沒見她出手就把我治好了?我以為神婆都是像我奶奶這個年齡段的,沒想到也有這麼年輕的,還是我同學,真是太出乎我預料了。
張靈鳳走到神位前,雙手合十恭敬地拜了三下,閉上了眼睛。幾秒鐘後,她似乎搖晃了一下,再睜開眼睛轉向我時,眼神和氣質都發生了變化,顯得從容、堅定、自信,甚至有些讓人不敢逼視的莊嚴和神聖。
我很驚訝,怎麼一眨眼功夫,她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張靈鳳說話的語氣也與之前有些不同了:「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那個女子因情殉身,跳樓而亡,心懷怨念不肯轉世投抬,卻因為魂魄不全懵懵懂懂,已經忘了生前的事,只剩下執念。你與她男友同歲,長得也有些相似,所以她癡纏著你不放。如今她吸收了你的陽氣,能力變強大,並且與你氣息相通,很難趕走她……」
原來是這樣!我有些頭皮發麻,我什麼都沒說她就知道了,比我知道的更多,那麼是不是我做過的事、想過的事她都知道?
我太婆等人面面相覷,太婆說:「無論如何請你幫忙。」
張靈鳳歎了一口氣:「這事不好用強,要化解有些麻煩。」
我忍不住說:「它是鬼,是害人的東西,為什麼不直接滅了它?」
張靈鳳道:「人要有慈悲心、同情心,她本來就是個可憐的人,變成了鬼更可憐。鬼跟人一樣,也是一條命啊。」
在我的人生信條中,與我對立的就是敵人,對人類有害的就應該滅殺,妖魔鬼應該見一個殺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或想過張靈鳳這種言論。雖然我有些不服,但現在有求於她,我也不敢反駁。
我太婆等人連連肯求張靈鳳化解,張靈鳳點了點頭:「我先畫一張符給他帶著,你們準備往生經一千卷,解劫經一千卷,增壽經一千卷,地藏王經一千卷,渡船一條,衣服三套,還有香燭冥幣供品等,明晚十點到河邊等我,不要讓別人知道。」
我知道她說的某某經一千卷是指用彩色紙做成的經卷,念上該經文一千遍,這東西我經常看到老頭們在念、在燒,具體什麼功用我就不知道了。我太婆連忙說沒問題,都能辦到。
張靈鳳裁下了一小張黃裱紙,左掌托著,右手食指在上面奇快無比地寫畫,我根本看不清她畫的是什麼。畫了一會兒,她把黃紙放在桌子上,雙手手指扭來扭去,做出非常靈巧和複雜的變化指向黃紙,最後吹了一口氣在上面。
我有些疑惑,連線條都沒有,這能算是符嗎?不過我不敢多問,以前沒有接觸過這方面的東西,太無知了,說錯了惹人笑話還是小事,犯了什麼禁忌就更糟糕了。
我一家人都在神位前拜了幾下表示感謝,然後我帶著那張符,在親人的擁護下離開了。臨走前張靈鳳無論如何不肯收禮物,我太婆卻非要她收下,最後還是丟在她家桌子上了。鄉下沒什麼好東西,其實也就是一包冰糖、一包蜜棗、一包龍眼干。
第十三章最後一個童養媳
張靈鳳給我的符是有效的,離開她家沒走多遠女鬼就出現了,它很憤怒,但是不敢靠近我,也不能影響我了。
我心裡好奇得要命,她從哪裡學來的本事?為什麼一個人單獨住在舊屋裡?還有她父親徐德成姓徐,為什麼她姓張?
回到家裡,一家人見我清醒正常都很高興,圍著我不停地問我感覺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想吃什麼東西等等。我一向有些怕我太婆,還好她沒有追問我在外面做了什麼,怎麼會惹上女鬼,對他們來說,我能平安無事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其他都不重要,然後他們連夜開始準備需要的東西。
我媽最疼我,以前我跟小夥伴打架或者闖了禍,其他人打我罵我,只有她沒有打過罵過,所以我有話也是找她說。趁著其他人都去忙了,我悄悄問她:「媽,張靈鳳是徐德成的女兒吧,為什麼她不是姓徐?」
「她是童養媳啊!」我媽笑著說,「她是他們家從外地抱養的,本來準備給他們家徐廣義當媳婦,但是她小時候長得很醜,徐廣義不想要。後來她長大變漂亮多了,徐廣義想娶她,她又不肯嫁,所以被趕出來,一個人住在沒人要的破屋裡。」
原來是這樣,古代童養媳很普遍,現在卻非常罕見了,比大熊貓還少,估計她是方圓幾百里內最後一個童養媳吧?我又問:「她會法術嗎?是從哪裡學到的?」
我媽露出一些不安的神色,左右掃了一眼沒有人,才低聲說:「她不是學來的,是有神仙上身。你想一想啊,徐家那麼霸道的人,養了她十幾年,要是她沒有些本事,又沒有親人依靠,能說不嫁就不嫁嗎?」
我點了點頭,徐家很霸道我是知道的。我媽又說:「前兩年就在傳說,說她能通靈,吃長齋,不殺生,不嫁人,徐家卻認為她是不肯嫁徐廣義找的借口。去年初徐德成逼她結婚,她不肯,鬧得很僵,她有神仙保佑啊,徐家吃了暗虧,一怒之下就把她趕出去了。徐德成發話了,誰都不許幫助她,不許跟她來往,也不許她離開村子,誰敢娶她就把誰打成殘廢。」
我不由得一股怒氣衝上頭頂,都什麼年代了,還這麼野蠻逼婚,還講不講人權和法律啊?不說她救我的事,她還是我同學呢,我怎能看著她被人欺負?
知子莫如母,我媽有些緊張地抓住了我的手臂:「你可不要多管閒事,我們家跟他們家本來就有仇,你要是一鬧就更麻煩了。再說她厲害著呢,我們在這裡說她,她可能就知道了,她也不是好欺負的人啊!」
為了不讓我媽擔心,我嗯了幾聲,話題一轉:「媽,我太公留下了什麼寶貝,你知道嗎?」
我媽一臉茫然:「什麼寶貝,沒有啊。」
「好像是一把尺子,還有一本書。」
我媽搖頭:「我沒見過。對了,很早以前,你還不會走路那會兒,有一次我看見你太婆抱著一個小箱子,我給她打掃房間的時候卻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是藏在哪裡。」
我眼睛一亮,東西肯定就是藏在那個箱子裡!
我媽自知失言,不再多說,忙她的事情去了。
《旁門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