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撒謊。她原本就想趁著夜深人靜,趁著神不知鬼不覺,出來繼續修理無人機的。唐納德點了點頭,從胸口前的袋子裡掏出手帕,咳了咳,又將它塞了回去。
「你在幹什麼呢?」她問。
「我只是在整理一些物資。」唐尼將那衣服給疊成了一堆,「上面需要一些東西,不想冒險讓他們派別人下來。」他抬頭瞥了一眼妹妹。「需要我給你弄點熱乎乎的早餐上來嗎?」
夏洛特抱住自己,搖了搖頭。她討厭提及被困在這一層,需要他為自己準備一切這樣的話。「我已經適應了箱子裡的那些應急食品了,」她告訴他,「速食椰肉條我也覺得沒那麼難吃了。我記得訓練時還特別討厭它們來著。」
「我真的不介意給你弄點東西上來。」唐尼這話,很顯然是想要脫身的托辭,或是借此來換個話題。「還有,我應該很快就能弄到無線電所需的最後一樣東西了。我已經申請了一個麥克風,那東西我怎麼找也沒找到。通訊室裡有一個不太要緊的,如果實在沒辦法,我只能把它給偷出來了。」
夏洛特點了點頭。她看著自己的哥哥將那套東西塞回一隻大大的塑料箱中。他肯定還有一些事情沒對自己說。他將什麼東西藏到背後時被她看出來了——做哥哥的常玩的把戲。
來到最近的一架無人機前,她將帆布扯了下來,把一把扳手放到前翼上。一直以來,她都不擅長使用工具,但幾周的工作過後,再怎麼沒有耐心也已經是熟能生巧。「那他們需要這衣服幹嗎?」她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想應該是和反應裝置有關吧。」他摸了摸自己的後頸,皺起了眉頭。夏洛特讓這一謊言迴盪了一會兒。她希望自己的哥哥也能聽到。
夏洛特打開機翼外殼,想起了自己結束訓練,帶著一身肌肉以及同一群男人摸爬滾打數周所練就的凶狠回到家時的情形。那時的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部署到伊拉克;那時的她,還是一個結實而又身材適中的年輕姑娘;那時的哥哥還在研究所上學。記得當時,他一見她的新體格便立刻笑得跌在沙發上,一隻手別在身後,上氣不接下氣。
就這樣,他一直笑著,直到一個沙發墊被摁到了他的臉上,唐尼這才像是被卡住了的豬一般,慘叫了起來。本來只是為了好玩和胡鬧,結果變得嚴肅又嚇人。哥哥最怕的莫過於被活埋的感覺,它喚醒了他心中某種原始的東西,一些她從未曾嘲諷過卻也從不想再看到的東西。
此刻,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將那個塞了服裝的箱子封好,推到一個架子下面。這東西,在地堡裡只會有一個用處,這一點她最清楚不過。唐納德又窸窣著掏出了手帕,咳嗽聲又起。她假裝自己正專注在無人機上。唐納德不願提及那套衣服,也不想談論自己肺部的問題,她不怪他。哥哥就要死了,夏洛特知道自己的哥哥正在死去。她依稀又看到他在自己夢中的樣子,在最後一刻舉手遮住了正午陽光的眼睛。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每一個人彌留之際的模樣。唐尼那張英俊的臉,依然印在她頭盔的屏幕上,正注視著天空中那無可遁逃的墜落。
他正在死去,因此他才想要為她儲藏大堆的食物,才千方百計想要確保她能離開,才想歷盡艱險為她弄一部無線電,好讓她有個說話的對象。她的哥哥正在死去,而他不想被埋葬,不想躺在地下,不想進入那個讓他喘不過氣來的坑。
夏洛特太清楚那套衣服是用來幹什麼的。
13第十八地堡
一套空空蕩蕩的防護衣平攤在工作台上,一隻袖子被翻折過來,肘部彎出了一個古怪的角度,從頭盔上拆下來的面罩一閃不閃,沉默地盯著天花板。頭盔內的小屏幕已被挪走,只剩下一個透明的塑料窗,獨自面對外面的真實世界。茱麗葉正俯身其上,將衣領上的六角螺帽旋進衣料之中,一顆顆汗珠不時滴落在防護衣上。她再一次想起上次做這樣一套防護衣時的情形。
尼爾森,這位負責清潔實驗室的年輕的資訊部工程師,正在車間另一側的一張工作台前忙活。茱麗葉特意選他來擔任這個項目的助手。他對防護衣熟悉,人又年輕,而且似乎並不反對她。最後一條,最是要緊。
「我們接下來需要討論的是人口報告。」瑪莎說。這位年輕的助理——一位茱麗葉從未曾要求過的助理——一口氣翻了十幾個文件夾,這才翻出她自己想找的東西。再生紙橫七豎八地散落在相鄰的工作台上,活生生將一個用來做東西的檯子變成一張辦公桌。茱麗葉抬頭瞥了一眼,看到瑪莎正在刷刷地翻動著一個文件夾。她這位助手剛剛度過了十幾歲的青春年華,一張漂亮的臉蛋配著粉嘟嘟的臉頰和一頭打著小卷的黑髮。瑪莎曾當過前兩任首長的助理——兩段短暫而又混亂動盪的工作經歷。正如同茱麗葉那張金色的身份卡和六層的那間公寓一般,都只同工作相關。
「呀,在這兒呢。」瑪莎說。她咬著下唇,瀏覽了一眼那份報告,茱麗葉留意到打印報告的紙只用了單面。她辦公室所用掉的紙,包括那些被打成紙漿的,其價值完全可以將一整層公寓養上一年。盧卡斯有一次曾開玩笑說,只有這樣,回收站的人才能有口飯吃。當時,他選擇的時機不錯,果然把她逗樂了。
「能把那個墊圈遞給我一下嗎?」茱麗葉指著瑪莎身旁的工作台問道。
瑪莎先是指向了一箱鎖固墊圈,隨即又指向了一堆開尾銷,最後,指頭終於移動到了墊圈上。茱麗葉點了點頭:「謝謝。」
「嗯,三十年來,我們的人口首次降到了五千以內,」瑪莎回到了她的報告上,「咱們有很多很多的……過世的人。」茱麗葉雖然正在專心致志地將墊圈放進領子中,但還是感覺到瑪莎偷偷瞥了她一眼。「生育抽籤委員會想要一個官方數據,以便於能夠——」
「抽籤委員會要真有本事,完全可以一周搞一次人口普查嘛。」茱麗葉用指頭在墊圈上抹了一些油,這才將領子另外一側貼上去。
瑪莎禮貌地笑了笑:「對,噢,他們想盡快再搞一次抽籤。他們要求增加兩百個名額。」
「名額。」茱麗葉嘀咕道。有時,她覺得那不過是盧卡斯的計算機們所擅長的一種遊戲,一堆大傢伙呼呼旋轉著把數字從肚子裡掏出來。「你告訴過他們我關於特赦的意見了嗎?他們知道我們要把地盤擴充兩倍這事吧?」
瑪莎極不自然地動了動。「我告訴他們了,」她說,「我也跟他們說了擴充地方的事了。我覺得他們理解得不太透徹。」
車間另一邊,尼爾森從他正在打理的那套衣服上抬起頭。在這個人們曾經被押出去送死的地方,只有他們三個人。而現在,他們正在做一樣不同的東西,將人送到外面,但是出於不一樣的緣由。
「哦,委員會是怎麼說的?」茱麗葉問,「他們又不是不知道,等咱們到達另外一個地堡之後,我便需要有人跟我一起過去,將它重新整理,讓它再次運轉。這個地方的人口自然會降下來的。」
尼爾森低頭回到自己的工作上。瑪莎合上裝有人口報告的那個文件夾,盯著自己的腳尖。
「我說的暫停抽籤這事他們怎麼說?」
「他們什麼也沒說。」瑪莎抬頭瞥了一眼,頭頂的燈光照出了她目光中的濕潤。「我覺得他們那些人裡,相信你所說的另外一個地堡的並不多。」
茱麗葉笑了笑,搖了搖頭。把最後一顆螺絲擰緊時,她的雙手顫抖了。「委員們相不相信,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不是嗎?」不管別人怎麼想,至少她自己知道這事是真的,千真萬確。人們懷疑也好,相信也罷,哪怕是討厭,那個世界它就在外面。「挖掘已經開始了,他們一天能清理出三百碼來。我覺得生育抽籤委員會的那些人應該親自下去看看。你應該把這話告訴他們,讓他們去看。」
瑪莎皺起眉頭,做了筆記。「接下來的議程是……」她握緊了手中的文件夾,「冒出來很多抱怨,都是關於——」
門口傳來了敲門聲。茱麗葉轉過頭,盧卡斯滿面笑容地進了防護衣實驗室,朝尼爾森揮了揮手——後者手握一把3/8英吋扳手,也向他揮手致意。見瑪莎也在這兒,盧卡斯有些意外。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應該把她那張大木桌給搬下來,」他開玩笑道,「你會得到運送預算的。」
瑪莎笑了笑,扯了扯頭上的一縷黑色卷髮,環顧了一圈實驗室。「確實應該。」她說。
眼見盧卡斯一進來,她這位年輕助理的臉便紅了,茱麗葉不由得暗自笑了笑。伴隨著一聲乾淨利落的「卡嗒」聲,頭盔鎖進了領子當中。茱麗葉試了試鬆緊程度。
「介意我把首長借走一會兒嗎?」盧卡斯問。
「不,不介意。」瑪莎說。
「我介意,」茱麗葉研究著那服裝的其中一隻袖子,「日程已經落後了。」
盧卡斯皺了皺眉。「沒有日程。日程都是你自己設的。還有,這事你得到許可了嗎?」他站在瑪莎身旁,抱住雙手,「你有告訴過你的助理你到底在計劃什麼嗎?」
茱麗葉歉疚地向上瞥了一眼:「還沒。」
「啊?您在做什麼呀?」瑪莎放下手中的文件夾,研究起了那些防護衣,就像是第一次見似的。
茱麗葉沒理會她,而是瞪了盧卡斯一眼:「之所以趕不上進度,是因為我想趕在他們完成挖掘前,把這事弄完。他們已經挖出了一道口子,掘出了鬆軟的泥土。等他們鑿穿時,我真的很想出現在那兒。」
「我想讓你參加今天那個會議,你要是不抓緊點,會趕不上的。」
「我不去。」茱麗葉說。
盧卡斯朝尼爾森使了一個眼色,對方放下手中的扳手,帶上瑪莎,溜出門去。茱麗葉看著他們離開,意識到這個年輕的盧卡斯手中的權力,似乎比自己授予他的要多得多。
「是月度全堡集會,」盧卡斯說,「也是你當選以來的第一次。我告訴皮肯法官說你會去。祖兒,你得適應首長這個角色,否則你會當不長的——」
「很好,」她抬起了雙手,「那我不做首長好了,我已經裁定了。」她揮了揮手中的螺絲刀。「簽名,蓋章了。」
「不好。你覺得接替你的人會怎麼對待這些東西?」他將手朝工作台上的那些東西揮了揮,「你以為到時自己還能玩這些遊戲嗎?這個房間立馬就會回歸它本來的用途。」
茱麗葉原本想告訴他這可不是遊戲,遠比遊戲糟糕多了。可想了想,又把這句話給嚥了回去。
盧卡斯轉過頭,沒理會她臉上的表情,隨即將目光落到了她帶來的簡易床邊的那摞書上。每當他們拌嘴或是她需要獨自待上一會兒時,她便會來這兒住上一段時間。不過最近她睡得不多。她揉了揉眼睛,試著回想她上一次睡夠四個小時是什麼時候的事。她的夜晚全都耗在了焊接氣閘上,白天則在防護衣實驗室或是下面的通訊中心度過。基本上沒真正睡過一覺——總是剛出這兒,便進那兒。
《塵埃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