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蔡國雖然不在,蔡人卻在。你穿上此服,就能覲見天國王后了!」
宋趼更加迷茫:「天國王后?」
隨巢子點了點頭。
「鉅子要弟子覲見王后,可有要事?」
「幫天子過一道大坎!」
宋趼眼睛大睜:「過一道大坎?是何大坎?」
隨巢子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遞予宋趼,微微笑道:「不要問了,你這就進宮,將此錦囊呈予王后!」
宋趼不無狐疑地接過錦囊,轉身朝王宮方向走去。
周天子從萬安殿裡出來,回到御書房獨坐有頃,越想越是難心。堂堂天子,遇到事兒竟然無人可以商量。兩個叔公有等於無,只會添堵。顏太師的主意雖然可行,卻是餿主意一個。別的不說,單是想到要將雪兒嫁予老燕公,他這心裡就不是味兒。唉,細想顏太師,也是無奈。大周天下演至今日這般境地,也夠難為老太師了。
心中煩悶,顯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后。又坐一時,他叫上內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宮挪去。
聽聞天子駕到,王后及眾宮女無不叩迎於地。周顯王扶起王后,對內宰、宮正及眾宮女擺了擺手。眾人知趣,叩首退出。
宮中只餘二人時,周顯王卻又想不出如何開口,陰沉起臉,在廳內來回踱步。王后看出他有心事,先出聲道:「陛下心神不寧,可為雪兒之事?」
顯然,她已盡知內情。周顯王的步子更加沉重,呼吸也粗放許多。
王后緩緩起身:「陛下,瓜熟蒂落,雪兒去歲及笄,也該出嫁了!」
周顯王停住步子,面現怒容:「雪兒是該出嫁,可秦、魏哪兒是來聘親?他們是來——是來——」越說越氣,順手抄起窗台上的玉瓶,猛然摔在磚地上。
「啪」一聲脆響,玉瓶應聲而碎。
玉瓶是王后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后的至愛。顯王陡發雷霆之怒,玉瓶於頃刻間成為一堆碎片,王后自是承受不起,心中一陣絞痛,淚水盈出。她拚力噙住,緩緩走到窗前,跪於地上,一聲不響地撿拾碎片。
周顯王這才意識到自己做得過了,急至王后跟前,伸出手顫抖著抱住他,不無沮喪地說:「子童你說,寡人算什麼?寡人是什麼!?」
王后也緩過神來,一邊撿拾碎片,一邊柔聲說道:「陛下,您是天子,是大周天子。」
周顯王淒然哂笑:「什麼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如今,王土何在?王臣何在?寡人不過是他們槍頭下的纓子,劍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心裡,窩囊啊!」
王后聽得難心,緩緩放下碎玉,伸出纖手捉住顯王的大手:「陛下,天下又不是只有魏、秦兩家,陛下若是不稱心,就為雪兒另擇一家。」
顯王的腦海裡立即閃過顏太師的主意,輕輕搖頭:「另擇何人?天下公侯,弱國敢怒而不敢言,強國哪一家知道禮義廉恥?哪一家顧念周室尊榮?魏、秦不說了,楚人向來不服周,莊王時居然興兵問鼎;趙、韓本是大夫篡政,與魏是一丘之貉;齊自桓公之後,再無君子,到田氏代姜,齊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雖說尚存正氣,可燕公老邁,燕室弱而偏遠,無濟於事!」
王后輕聲安慰:「這些事兒又不是一日兩日了,陛下有志振作,亦當徐徐圖之。」
顯王淒然說道:「你叫寡人如何振作?先前寡人尚存一絲振作之心,孟津會上,這點心思也就隨風而去了。子童呀,寡人是眼睜睜地看著先祖的基業土崩瓦解,眼睜睜啊!」
顯王說得難心,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腮流淌下來,滴落在磚地上。
一陣沉默之後,王后輕歎一聲,抬頭說道:「陛下,若是一時三刻尋不到合適人家,雪兒的婚事何不拖上一拖?」
周顯王輕輕搖頭:「若是能拖,寡人就不會如此煩心了。眼下不是嫁與不嫁之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誰家;不嫁,誰家也不會善罷甘休!寡人思來想去,左右皆是個難。適才請來兩位叔公商議,兩個老糊塗又各執一端,吵得寡人的耳朵生疼。唉,寡人一肚子的苦,堂堂周室,竟無一人可訴!」
王后抱過顯王,將他輕輕攬在懷中,似是在安撫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陛下萬不可過於憂心,傷及龍體……至於雪兒之事,容臣妾三思,或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周顯王眼睛微閉,許久,抬頭問道:「雪兒可知此事?」
王后點了點頭:「王城誰都知道了,怎能瞞過雪兒!」
周顯王長歎一聲:「唉,雪兒不會知道,王城裡誰也不會知道,寡人心裡,多少苦啊!」說完,復歎一聲,搖頭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宮門。
聽著顯王漸去漸遠,王后一下子呆在那兒。她開始明白過來,眼下的難題,還真不是嫁與不嫁雪兒之事。
公主閨房前的水池邊,碧水如鏡,水中漂著一簇簇睡蓮,幾朵蓮花盛開,又有幾個打著苞兒的,將水池裝點得分外嬌嬈。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寶劍,在池邊舞劍。舞有一會兒,姬雪的動作越來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寶劍,走至圍欄邊,半倚在欄杆上,凝視著水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進一粒石子,池水蕩出一圈圈漣漪,將姬雪的倒影扭曲開去。姬雪回頭一看,見是姬雨不知何時閃在身後,倚在一根亭柱上,歪頭凝視著她:「阿姐,你這麼出神,在想什麼呢?」
姬雪輕歎一聲:「唉,如果此生是個男兒身,該有多好?」
姬雨一聲哂笑,一串話語如連珠炮一般:「男兒身?男兒身有什麼好?你看看滿朝文武,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看看太學裡的貴族少爺,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往遠處看,列國公侯,還有數不清的太子、世子和公子,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可你數數看,在這些男兒身當中,有幾個是有出息的?有點才具的,臉上莫不寫著虛偽,心裡莫不藏著貪婪;沒有才具的,不是行屍走肉,就是禽獸不如!」
姬雪抬頭看一眼姬雨,搖頭道:「雨兒,你總是愛鑽牛角尖。如果阿姐是男兒身,我就——我就——」
姬雨學著姬雪的口吻接道:「我就重振先祖基業,恢復大周祖制,使天下萬民樂業,再無征伐!」
姬雪嗔道:「你又取笑阿姐了!」
姬雨走過來,靠在姬雪肩頭:「那——阿姐你說,如果你是男兒身,想做什麼?」
姬雪沉思有頃,回望姬雨:「我是姐,你是妹,照理得我先問你。雨兒,如果你是男兒身,此生欲做什麼?」
姬雨不假思索:「我壓根兒就不想做男兒!」
姬雪奇道:「哦?雨兒不願做男兒,那是願做女人了?」
姬雨輕輕搖頭。
姬雪驚訝了:「那——那你想做什麼?」
姬雨從胸襟裡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蟬兒,輕輕撫弄:「我呀,就想做一隻自由自在的蟬兒,想飛就飛,想唱就唱。」
姬雪笑道:「要是人人都像妹妹,天下豈不更亂了?」
姬雨不無認真地說:「要是人人能像雨兒,天下再也不會亂了。」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