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上大夫?」玉蟬兒大怔,「鬼谷裡怎會冒出個上大夫呢?」正自納悶,對話聲又傳過來:
蘇秦:洛陽名士蘇秦叩見相國!
相國:洛陽名士蘇秦?老朽未聽說過!你師從何人,豈敢妄稱名士?
蘇秦:蘇秦師從雲夢山鬼谷先生!
相國:哦,原來你是鬼谷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聽說鬼谷先生有高足四人,個個身懷絕藝,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蘇秦:正是。師弟孫賓,乃孫武子之後,與師弟龐涓同學兵法,二人均可統率千軍萬馬,戰必勝,攻必克。師弟張儀素有三寸不爛之舌美譽,其才——
聲音再次戛然而止。
玉蟬兒陡然明白過來,快步上前,果見只有蘇秦一人,正自聚精會神地端坐於地,自問自答。許是過於專注,對急步上來的玉蟬兒毫無覺察。
玉蟬兒款款走到蘇秦跟前,撲哧笑道:「蘇士子,你演得真像,方才竟將蟬兒唬住了,真還以為鬼谷裡來了什麼上大夫、相國呢!」
見是玉蟬兒,蘇秦大吃一驚,不無尷尬地囁嚅道:「師姐,您——您全聽見了?」
玉蟬兒半開玩笑道:「蘇士子有問有答,聲音那麼大,蟬兒走至山腰,就已聽到了!」
蘇秦臉上發窘,更顯尷尬。
玉蟬兒在他前面並膝坐下,緩緩問道:「蟬兒方才聽到蘇士子叩見的淨是上大夫、相國之流,為何不去直接面君呢?」
蘇秦低垂了頭,半晌方道:「師姐見笑了。蘇秦智不如人,不敢有此奢望!」
玉蟬兒又是撲哧一笑:「什麼智不如人?能進鬼谷的人,哪一個是傻瓜?蘇士子此言,只怕不是心裡話吧!」
「是心裡話。說真的,在下無論從哪一方面,都不及龐兄、孫兄,更不用說師弟張儀了。在下此生,若是能夠見到上大夫或是相國,有個晉身,於願足矣!」
玉蟬兒一怔,慢慢斂起笑容,凝視蘇秦:「難道蘇士子進山修道,為的只是圖個晉身?」
蘇秦猶豫有頃:「也不完全是。」
「蟬兒願聞士子高志!」
蘇秦略頓一下,笑道:「蘇秦若是說出來,只怕師姐譏笑!」
玉蟬兒微微一笑:「人各有志,小女子有何資格譏笑蘇士子呢?」
蘇秦兩眼望著遠處綿綿不絕的峰巒,自述其志道:「蘇秦此生,定在四十歲前建功立業,封城拜相,聞達於諸侯,留名於後世!」
玉蟬兒傾身問道:「還有嗎?」
「蘇秦別無他求!」
玉蟬兒沉思良久,抬頭說道:「蘇士子果是壯志凌雲!不過,蟬兒尚有一惑,請蘇士子解之。」
「師姐請講!」
玉蟬兒的兩眼緊緊盯住蘇秦:「方纔蘇士子述志,蟬兒只聽出了『功名富貴』四字。蟬兒請問,對蘇士子來說,功名富貴真就那麼重要嗎?」
蘇秦低下頭去,半晌無語。
「蘇士子?」
「唉,」蘇秦緩緩抬起頭來,輕歎一聲,望向玉蟬兒,「請問師姐,您挨過餓嗎?」
玉蟬兒搖頭。
蘇秦目視遠方:「您種過田嗎?」
玉蟬兒搖頭。
蘇秦將目光收回,情緒略顯激動地望著玉蟬兒:「您知道身無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嗎?您受過富貴人家投過來的鄙夷目光嗎?您受過胯下之辱嗎?……」
玉蟬兒的一雙大眼睛不無驚訝地望著越來越激動的蘇秦,連連搖頭。
蘇秦的目光再次望向遠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軒裡:「記得那年七月,我們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頭,看著眼前一片連一片的禾苗。那是我們的汗水,是我們一年來的所有盼望。無情的日頭火辣辣地射下來,射在已經枯黃的禾苗上,將一片片葉子曬成一條條又細又長的卷兒。枯黃的禾苗下面,是一條接一條的裂縫兒。裂縫兒越來越寬,越來越深,就像深淵,一條接一條,橫在我們的心上。我們父子四人的心碎了。我們跪在地上,祈求上蒼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們一天又一天地跪著,求啊,求啊。有一天,雨來了。雨終於來了。雨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蘇秦越說越慢,漸成哽咽。玉蟬兒被蘇秦的激情徹底感染了,汪洋一片的雨水似已化為她眼中的淚花。
蘇秦停下來,半晌,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一切都沒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沒了。留給我們的只有泥濘,滿地的泥濘,沒完沒了的泥濘,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
又是一陣沉默。
蘇秦的眼中淌出淚水:「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來到王城。大街上到處都是好吃的,有饅頭,有包子,還有油條,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個攤位看下去,口水都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歲,第一次進王城,也第一次看到了達官貴人。他們穿的衣服真好,他們從那些攤位前面經過,對滿眼的好吃的不屑一顧。師姐,也許就是從那一日開始,我才知道什麼叫富貴。我暗中發誓,我要離開軒裡,離開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個名叫富貴的東西!」
蘇秦的語調裡充滿了嚮往和堅定,玉蟬兒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她低下頭去,陷入沉思。
好一會兒,玉蟬兒抬起頭來,平靜地望著蘇秦:「蟬兒終於明白了,蘇士子之所以發憤用功,為的只是尋求富貴!」
蘇秦垂下頭去。
玉蟬兒提高聲音,兩眼直視蘇秦:「是的,蟬兒沒有挨過餓,蟬兒沒有踩過沒完沒了的泥濘。蘇士子所經歷過的一切,蟬兒一樣也沒有經歷過。然而,唯有功名富貴,蟬兒見得多了,多得讓我噁心!」
一陣更長的沉默。
蘇秦抬頭,尷尬地笑笑:「師姐,您到這裡,恐怕不是專門來談這事兒的吧!」
玉蟬兒也趁勢換過話頭,微微笑道:「是啊,蘇士子談起富貴,蟬兒聽得入迷了,差一點誤了正事兒。這幾日天氣晴朗,星月燦爛,蟬兒甚想開個篝火宴會,與天地同樂。」
「師姐,此事稟過先生沒?」
「嗯,稟過了,」玉蟬兒點頭道,「先生說,明日人定時分,地母吞月,此乃上天奇象,不可不賞。再說,明日也是——」打住話頭。
「師姐,有話直說!」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