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節


孫臏抱拳回揖:「草民初來乍到,無尺寸之功,卻蒙陛下如此垂愛,實在慚愧!」
魏惠王再揖:「孫子為天下大賢,寡人本當親去雲夢山恭迎大駕,無奈國事繁冗,一時走不開,請申兒代勞,已是失禮了!今蒙孫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這又失禮了!」
孫臏感動,起身叩拜,聲音略略哽咽:「陛下——」
魏惠王再次起身,將孫臏扶起,攜他回至席位,按他坐下,復至自己席前坐定,充滿愛意地將目光望望龐涓,又看看孫臏,感歎道:「不瞞孫子,寡人自得龐愛卿,國威大振。聞孫子與龐愛卿同窗共讀,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掛念,夜不成寐。《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謂也!今得孫子,寡人總算能睡安穩了!」
孫臏抱拳道:「陛下知遇之恩,草民必結草以報!」
「孫愛卿,」魏惠王抱拳還禮,話入正題,「魏地處中原,有齊、楚、秦、趙、韓五大強敵環伺,為四戰之地。寡人自承大統以來,東憂西患,無一寧日。前幾年,秦人自西來,奪我河西數百里,佔我函谷要塞,威逼崤關和河東。前不久,齊人自東來,兵鋒脅逼大梁。幸有龐愛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轉危為安。痛定思痛,寡人決定恢復先王鐵騎,重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這是大事,唯龐愛卿一人,獨力難支,愛卿此來,適逢其時啊!」
龐涓從這幾句話裡探知惠王已基本贊成自己的擴軍奏案,心中大悅,面上卻是聲色未露,只將目光緩緩移向孫臏,希望他能推波助瀾,最終促成此事。
孫臏緩緩應道:「陛下壯志,草民不勝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愛卿但說無妨!」
「先聖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孫臏接連引出老聃之語,龐涓已知話頭不對,連使眼色,又打手勢,不讓他再說下去。孫臏看見,只好止住話頭。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盯住他:「孫子,請說下去!」
孫臏望一眼龐涓,遲疑有頃,繼續說道:「草民以為,先聖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聖人治世,沒有一人是靠兵強馬壯打出來的。」
「這……」魏惠王略顯不快,收回前傾的身子,「請問孫子,兵若不強,馬若不壯,倘若有人打上門來,寡人何以拒之?」
孫臏抱拳道:「回稟陛下,治國必以兵備,但兵備當以息爭為旨,不宜恃強好戰。草民先祖孫武子說過,『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的臉色陰沉下來,凝眉思忖有頃,微微點頭:「聽孫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關於治軍用兵之法,寡人擇日討教。孫子聽旨!」
孫臏緩緩起身,叩拜於地:「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孫臏為客卿,賜客卿府一處,僕從三十名,黃金三百,錦緞三十匹。俟有功績,另行封賞!」
孫臏再拜道:「微臣謝陛下封賞!微臣告退!」
「愛卿慢走!」
返回途中,龐涓埋著頭,一句話不說。快要走至武安君府,龐涓終於搖搖頭,長歎一聲:「唉!」
孫臏抬起頭來:「賢弟,臏適才所言,哪兒不妥嗎?」
「唉,」龐涓又歎一聲,「孫兄如何能在陛下面前說出不戰之詞呢?」
孫臏略怔一下:「賢弟,臏心有所想,口就——」
「孫兄啊,」不待孫臏說完,龐涓擺手打斷,「身為將帥,若不征伐,陛下養之何用?」
孫臏大是驚訝:「賢弟——」
「好了,好了,」龐涓再次擺手打斷他,「小弟懇求孫兄,此等話語,今後莫要再說。否則,朝中就會有人將我鬼谷士子看做貪生怕死之輩,于先生面上無光。」
孫臏不再說話,兩眼茫然地望著龐涓。
龐涓爆出一笑,朝孫臏肩上輕拍一掌,面色和悅起來,大聲說道:「好了,孫兄,莫提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無大事,隨涓弟大營裡瞧瞧!」
孫臏點頭:「唯聽賢弟吩咐。」
翌日晨起,龐涓如約邀孫臏馳入城南中軍大營,同時使人請來司徒白虎作陪,如前番惠王視察一般,向他們展示了三千虎賁的虎威。
看過力士的精彩表演,龐涓不無得意地望著孫臏和白虎:「這些將士,不知兩位看得入眼否?」
白虎歎服地說:「看龐將軍帶兵,真是沒個說的!有這樣的勇士衝鋒陷陣,何陣不陷?」
龐涓笑道:「三千虎賁各有所能,勇冠三軍,皆為折旗奪帥之士!」
孫臏讚道:「嗯,賢弟此念甚好。打蛇先打首,擒賊先擒王。這些勇士若能一舉擄獲敵方將帥,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龐涓爽朗笑道,「承蒙孫兄誇獎!好一句『擒賊先擒王!』小弟養他們,為的就是讓他們擒王!」略頓一頓,手指前面一處營帳,「孫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軍大帳,請!」
幾人走進中軍大帳,公子卬迎出來,領他們走至一側,伸手揭去罩於其上的錦緞,現出沙盤。
望著如此精妙之物,莫說是白虎,縱使孫臏,也是驚奇。
龐涓笑道:「孫兄,此盤為小弟親手設計,專供諸將教戰之用!」
孫臏歎道:「賢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長歎一聲,半是討好龐涓,半是遺憾地說,「回想當年河西之戰,魏卬若是有此沙盤,公孫鞅如何能勝?」
眼下的龐涓,跟一個月前完全不同,不僅身為主將,在軍營裡高出公子卬兩頭,且在爵位上也不遜色於他,因而言語舉止早不似先前謙恭,聽聞此話,非但不去領情,反倒從鼻孔裡輕輕哼出一聲,陰陰笑道:「河西之戰當是敗在本將身上,如何能怪安國君?」
白虎卻未聽出話音,睜大眼睛盯著龐涓:「河西之戰與龐將軍並無瓜葛,龐將軍何有此說?」
「此事怎能與本將無關呢?」龐涓不無揶揄,「若是本將五年前就已擺出此盤,他公孫鞅如何能勝?」
公子卬面紅耳赤,一時窘在那裡。
龐涓似也覺得過分了,神色斂起,一本正經地對白虎道:「司徒大人盡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報!」轉向公子卬,「待本將征伐秦國,活擒嬴駟一事,就由安國君親為!父仇子還,老秦公雖說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國君照樣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階,勉強笑笑,小聲應道:「大將軍如果伐秦,魏卬願做先鋒!」
「不是如果,」龐涓臉色虎起,語氣斬釘截鐵,「在本將心中,伐秦只是遲早之事!」順手抄起放在沙盤上的教戰竹杖,指著沙盤,「諸位請看,從這裡到這裡,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敵,這又多了河西之辱,這一戰非打不可!不過,秦已奪去河西,佔據函谷、陰晉,盡取要塞,伐秦當是苦戰!」眼睛望向孫臏,「為此,涓擬備戰三年,徵募大軍二十萬,決戰秦土。秦人之中,司馬錯雖然善戰,卻是匹夫之勇,唯公孫衍是個對手。有孫兄在此,你我聯手,想他公孫衍——」頓住話頭,冷笑一聲,將杖頭指向河西,「我可兵分兩路,一路收復此地,擒住公孫衍,另一路直搗咸陽,使其首尾不能相顧。縛住嬴駟之後,我可將老秦人全部趕出關中,讓他們扶老攙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陛下牧羊去!」
龐涓一番大話出口,諸人面面相覷,公子卬更是大張嘴巴,呆呆地盯住沙盤上的竹杖。
「破秦之後,」龐涓陡然將竹杖劃向韓地,「大軍回師,順手取韓。韓侯是隻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實力不可小覷。此番四國謀魏,唯有韓人佯攻,可見其謀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韓又無險可守,取韓當無大礙。」目光望向孫臏,「至於如何取韓,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斷武遂之道,就是這兒,使韓南北不能兩顧,分兵輕取上黨、宜陽,然後活擒韓侯於此,就是新鄭。只要此人早晚聽候陛下差遣,涓也不想過分為難他。」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