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節


「師曠隱居於白雲山中,音樂已達出神入化之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師兄,一人是師妹。師妹一點就通,甚是靈透,師曠喚她靈兒,最是寵她。三位師兄無不喜愛靈兒,但真正愛她的卻是中間一個,名喚弓長。弓長聰明好學,為人爽直,從心底裡摯愛靈兒,曾對天發誓,此生非她不娶。」
講到此處,張儀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蟬兒。玉蟬兒兩隻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從表情上看,顯然聽得入心。
張儀有了底數,接著講道:「時光如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弓長的愛情有增無減,卻始終未敢向靈兒表明心跡。」
「哦?」玉蟬兒驚訝道,「為什麼呢?」
「因為,」張儀緩緩說道,「靈兒之心根本不在男女之愛,只在音樂和孝道。靈兒多次在幾位師兄面前表白,她要獻身於音樂,追隨師曠終老於野。」瞥一眼玉蟬兒,見她仍用大眼凝視他,咳嗽一聲,「一晃又是數年,三位師兄行將辭師而去。弓長之心極是痛苦,夜夜徘徊於山道上,望著靈兒的窗子發呆。離別一天天臨近,弓長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幾乎因愛而崩潰。有一日,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向靈兒表白。」
「哦?」玉蟬兒瞪大眼睛,「弓長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這樣,」張儀略頓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著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給靈兒寫下一封血書,書曰,『天蒼蒼兮,野茫茫,若無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風清清兮,夜冥冥,若無靈兒,弓長失其明矣!』」
玉蟬兒忖思有頃,讚道:「嗯,弓長寫得好。可……愛在兩情相悅,弓長這麼摯愛靈兒,靈兒是否也愛弓長呢?」
張儀脫口而出:「當然愛。」
「哦?」玉蟬兒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靈兒之心,張士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惟弓長與她息息相通,值得她愛。」
玉蟬兒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這……」張儀略略一想,「靈兒靈透,弓長也靈透;靈兒有慧心,弓長也有慧心;靈兒將自己獻予音樂,弓長也決心將自己獻予音樂;靈兒願隨先生終老於林,弓長也願隨先生終老於林……」
玉蟬兒打斷他:「靈兒是如何回答他的?」
「在下不知。」張儀搖搖頭,充滿期待地望著玉蟬兒,「師姐,假設你是靈兒,如何作答呢?」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士子,我是蟬兒,是玉蟬兒,不是你的那個靈兒。」
張儀心裡一顫,仍舊堅持:「是這樣,咱們……師弟之意是,假設師姐是那個靈兒。」
「張士子真逗。」玉蟬兒又是一笑,「好吧,假設蟬兒是靈兒,靈兒就會這樣回書弓長,『天蒼蒼兮,野茫茫,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風清清兮,夜冥冥,慧心大愛,弓長何失明矣!』」
張儀怔道:「師姐,你……這麼說,你不喜歡弓長?」
「喜歡。」玉蟬兒順口說道,「可喜歡並不是愛。張士子,你想,莫說靈兒心存音樂,即使不存,如此靈透的她,怎能愛上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呢?」略頓一頓,「還有,弓長愛靈兒,卻是不知靈兒。靈兒喜歡什麼,靈兒欲求什麼,靈兒關注什麼,靈兒悲傷什麼,弓長一無所知,因為弓長從未讀懂靈兒之心。靈兒怎能愛上一個不知其心的人呢?」
張儀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張士子,」玉蟬兒又道,「換過來說,如果你是弓長,靈兒喜歡你,愛你,可喜歡的只是你的外在,愛的只是你的表象,從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悲,你會愛上她嗎?」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不無尷尬:「師姐,這……」
「好了,」玉蟬兒嫣然一笑,「張士子,蟬兒的衣服洗好了,這要回去晾曬呢,哪有閒心為一個毫不相干的古人勞心費神?」撈起水中衣物,放進木桶裡,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離去。
張儀的表白真還觸動了玉蟬兒的心事。在草坪上晾衣物時,她的動作越來越慢,索性將手搭在繩上,整個停下。怔有一時,玉蟬兒才又緩緩動作起來,將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
草堂裡只她一人。玉蟬兒怔怔地坐著,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已是深秋,落葉較前幾日更多了,無論有風無風,長在樹上的葉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葉子到了該落的時候。
玉蟬兒望著窗外大大小小、紛紛揚揚、飄飄蕩蕩的片片葉子,心事更是重了。不知過有許久,玉蟬兒輕歎一聲,喃喃吟道: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
玉蟬兒正自吟詠,忽然感到身後有動靜,扭身一看,見鬼谷子不知何時已從洞中走出,正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後,趕忙止住,臉色緋紅,不無尷尬地低頭道:「先生。」
鬼谷子在她前面並膝坐下,慈愛地望著她,接著吟道:「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玉蟬兒忖知鬼谷子已經看破自己的心事,將頭垂得更低。
「蟬兒,你有心事,可否說予老朽?」
玉蟬兒將頭又埋一時,陡然抬起,面色也恢復正常,輕聲道:「先生,其實也沒什麼,方才是蟬兒胡思亂想,現在好了。」
「哦,」鬼谷子依舊笑吟吟的,「能否說說,你都胡思亂想了些什麼?」
「是些世俗妄念,蟬兒控制得住。」
鬼谷子笑道:「這個世上,只有兩種人心無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兩者都不是,有此妄念,為何要控制它呢?」
「這……」玉蟬兒囁嚅道,「蟬兒既來谷中隨先生修道,就不該——」
「不該如何?」
「不該再生情心。」
鬼谷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說說它吧。」
「是這樣,」玉蟬兒略頓一下,緩緩說道,「蟬兒本已斷絕俗念,一心向道。可……這些日來,這顆情心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萌動。蟬兒抗拒它,壓抑它,平息它,可……它游來移去,總也不走,稍有觸及,就又鮮活起來。先生,難道蟬兒……」不無憂心地望向鬼谷子,「真的完了?」
鬼谷子哈哈大笑起來。
玉蟬兒怔道:「先生為何發笑?」
「在笑我的蟬兒。」
玉蟬兒急道:「蟬兒心中苦惱,先生卻……」
「蟬兒,」鬼谷子斂住笑,緩緩說道,「你是誤解道了。來,老朽這就說予你聽。」
玉蟬兒挪過幾步,偎依過來,仰臉望著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