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節


「此言差矣!」龐涓勸道,「功業與孝心完全是兩碼子事。若照孫兄之說,尋常百姓沒有功業,豈不是無法祭祀了?再說,孫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更是高位顯爵,陛下也甚器重,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賢弟所言也是。只是——」孫臏沉思有頃,「眼下正值冬訓,事務繁忙,回鄉祭祖一事,臏實張不開口。」
「這個好辦!」龐涓笑道,「孫兄但有此心,餘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擾賢弟了,」孫臏抱拳謝道,「只待忙過眼前這陣兒,臏即乞請陛下恩准,趕在清明之前回甄祭拜。若是時間寬余,臏還想回衛一趟,將先祖父、先父、仲叔一家的屍骨一併移葬,讓親人魂歸故土。」
「如此甚好,」龐涓回揖道,「待來年清明,愚弟得空,也陪孫兄一道回鄉祭祖。」
孫臏再次拱手:「賢弟乃百忙之身,臏這私事——」
「孫兄說哪兒話?」龐涓打斷他道,「事莫大於宗祠。愚弟既與孫兄結義,孫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歸故里,愚弟豈有不去之理?」
「賢弟——」孫臏眼中濕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
「孫兄,不說這個了!」龐涓呵呵一笑,抱出一疊竹簡,一堆兒擺在几案上,「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訓的奏報,愚弟愛忙粗活,這些細事就請孫兄代勞了。哪些做法不妥,孫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孫兄閱過,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
「這本是臏該做之事,賢弟不必客氣。」孫臏收起奏報,別過龐涓,驅車回城。
一到府上,孫臏即閉門謝客,一心一意地審閱各地軍演奏報,時而凝眉苦思,提筆寫在奏報上。
翌日黃昏時分,孫臏批完全部奏報,正欲出門活動一下腿骨,家宰進來稟道:「主公,有人到訪!」
「哦,」孫臏問道,「何人來訪?」
「是個陌生人。奴才問他,他說是主公的一個故人。」
「故人?」孫臏略略一怔,「快請!」
不一會兒,家宰領著一身衛人打扮的苟仔走入書房,孫臏迎住,將他上下打量,正欲問話,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孫將軍?」
孫臏點頭:「正是。」
苟仔撲通一聲跪於地上:「小人總算尋到將軍了!」
孫臏更是驚愣:「壯士——」
苟仔稟道:「回將軍的話,小人名喚劉清,楚丘人,前年投軍,眼下是栗將軍帳前侍衛。栗將軍聽聞將軍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將軍實信,甚是思念,親寫書信一封,托小人捎來。小人從未出過遠門,來到大梁,七詢八問,方才尋到將軍。」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雙手呈上,「此為栗將軍書信,請將軍查驗!」
「壯士請起,」孫臏接過書信,親手扶起苟仔,感慨道,「這些年來,臏也一直思念栗將軍。自先父過世,家人罹難,臏在衛地再無親人了,唯有栗將軍,臏早晚記掛。昨日在大帳,臏還與龐將軍議及此事,說是來年清明回鄉祭祖,而後即去望他,不想栗將軍倒是先來信了。」
孫臏說著話,手已將信打開,見上面寫道:
【孫將軍:
光陰如矢,彈指間,離別已有數載。先君駕崩,小人當道,衛室凋零,在下處境甚是尷尬,唯以銀槍長弓為伴,苟延殘喘。近有傳聞,言將軍學業有成,在魏謀職,在下既喜且歎。所喜者,將軍學有大成;所歎者,將軍事魏,當是明珠投暗。魏寇襲衛,平陽屠城,孫氏一門盡皆罹難,難道將軍全然忘乎?孫操將軍生前多次言於在下,欲回故土效力。衛室小弱,自非將軍用武之地。將軍何不回歸故土,既展胸中所學,又踐將軍先父遺願!據在下所知,齊國富民強,文化厚重,齊王更是胸有大志,任賢用良,繼位後國家大治,或可不負將軍所學。將軍若能在齊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孫氏一門在天之靈……
栗平拜上】
栗將軍本是孫操摯友,與孫臏交往並不多,孫臏自也辨不出字跡真偽。見信中語氣與栗將軍的一般無二,孫臏信以為真,未及讀完,已是淚水模糊,泣涕出聲。
苟仔聽得真切,再拜道:「臨行時栗將軍吩咐,要孫將軍見信之後,早作決斷,給栗將軍一個實信!」
孫臏點頭道:「壯士請起,看茶!」
苟仔起身謝過,坐在幾前品茶。
孫臏走進書房,取過幾片竹簡,立修回書一封,將之交給苟仔:「壯士一路辛苦,可在此處休養幾日,再將此信呈送栗將軍。」
「謝孫將軍美意!」苟仔接過信函,納入袖中,「栗將軍急切得到孫將軍音訊,小的這就告辭!」
孫臏轉對家宰:「取十金來!」
家宰拿過十金,擺在几上。
孫臏指著金子:「壯士,這點金子,途中便作盤費。」
苟仔叩首謝過,將金子納入囊中,出門而去。孫臏一直望著苟仔遠去,方才回至屋中,將栗平的書信拿在手中,反覆吟詠數遍,以襟拭淚。
苟仔走至大街盡頭,回頭見孫臏不再望他,順道拐入一條小巷,七繞八拐,踅回武安君府,將書信呈予龐涓。龐涓讓苟仔回後院呆著,招來龐蔥,要他從侍女中選出一個模樣俊俏的侍候苟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門一步。
諸事安排完畢,龐涓這才展開孫臏回書,細細品讀:
【栗將軍在上,請受不肖侄輩孫臏一拜!
臏於此世無一親人,唯將軍時時記掛,臏實感激。自辭將軍之後,臏輾轉數月,歷盡坎坷,終至鬼谷,從鬼谷先生修業數載,得蒙先生親授先祖寶典《孫子兵法》,大有獲益。至於將軍所責,臏別無話說,只求將軍容臏一言。在鬼谷之時,因師弟龐涓舉薦,魏王親使殿下赴鬼谷相邀。臏一為感念魏王厚愛,二為不拂師弟盛情,只好赴身仕魏。臏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義待盡,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將軍要臏事齊一事,暫不可行!將軍在上,再受臏一拜,以贖臏不聽之罪!
順安
不肖侄輩孫臏涕泣以告】
龐涓細細讀完,凝視竹簡上的厚實字體,唏噓再三,合上書信,在房中來回踱步。是的,觀孫兄信中所寫,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龐涓緩緩並膝坐下,閉目冥思。有頃,龐涓抬起頭來,再次打開書信,目光掃向「……得蒙先生親授先祖寶典《孫子兵法》,大有獲益……」兩行字跡,臉色復歸陰沉,歎道:「唉,孫兄啊,非愚弟不義,實孫兄你不該後出山啊!」
龐涓再次閉目冥思一時,決心下定,動手將孫臏的書信拆散,尋出模樣相似的竹簡,置於案上,仿其筆跡,在「赴身仕魏」之後接道:
【……臏今雖事魏,卻心念故土。殺父之仇,臏不敢有一日忘懷。至魏數月,臏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賢不及齊王,魏地支離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業。然臏初來魏邦,萬事待舉,家事尚待徐徐圖之。魏有龐涓,當是齊國勁敵。臏雖知涓,但涓亦知臏。倘若相爭,臏實無勝算。臏欲趁此良機,在魏有所佈置,以便至齊之日,臏不至於兩手空空。不瞞將軍,臏已托人與齊王溝通。齊王對黃池之辱記憶猶新,圖謀報復,惟懼龐涓。聞臏系涓同窗,或能制涓,齊王喜不自禁,許臏以大將軍之位。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將軍不可急切。俟時機成熟,臏自會尋個機遇,快馬東去也。】
龐涓修改停當,細讀一遍,見毫無破綻,再將孫臏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串起,審視再三,見整個工藝渾然一體,修改之處天衣無縫,遂放下書信,閉目有頃,輕歎一聲:「唉,孫兄啊孫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還要將寶貝女兒嫁你,你卻知恩不報,圖謀不軌,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頓許久,陡然提高聲音,「是何道理?!」
龐涓閉目又坐一時,再次睜開眼睛,將拆下來的幾片竹簡扔進旁邊的炭盆,盯著竹簡燃燒起火,又盯著它們變成一堆灰燼,方才陰冷一笑,一字一頓,聲音越說越低:「是何道理……」
龐涓一邊說著,一邊緩緩閉上眼去,臉色更見陰沉。
寒風刺骨。御書房裡因燃有兩堆炭火,一絲兒也覺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對而坐,面前擺著一盤棋局。惠施雙目微閉,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塊棋子啪的一聲落下,眼睛斜睨惠施,咳嗽一聲。
惠施睜開眼睛,看一眼棋局:「陛下?」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