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節


賈舍人不及應答,外面已傳來蘇秦與小二的對話聲。不一會兒,腳步聲已至門口,蘇秦推門進來。
樗裡疾起身,拱手致禮:「在下木雨虧見過蘇子。」
蘇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陽見面的事,抱拳還禮:「在下蘇秦見過木先生。」略頓一下,又補半句,「也見過上大夫大人。」
樗裡疾笑道:「聽聞蘇子在此,在下不請自來,冒昧打擾了。」
蘇秦亦笑一聲:「上大夫是貴客,在下請還請不到呢。上大夫大人,請坐!」
二人坐定,樗裡疾開門見山:「蘇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蘇子,不想蘇子先行別去。秦公聽說蘇子離去,特使公子華一路尋至函谷關,因大雪紛飛,竟是未能尋到蘇子。秦公又使在下追訪,在下訪至小秦村,得知蘇子已出函谷了。」
蘇秦問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獨臂兄家?」
「正是。」樗裡疾笑道,「在下還見到了秋果姑娘。據獨臂兄說,秋果姑娘與蘇子甚是有緣,蘇子親口答應三年後上門迎娶,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蘇秦臉色微紅,點頭道,「不過,在下答應的是三年之後前來迎她,不是娶她。在下赴秦,兩番遭遇不濟,若不是秋果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活不到今日。秋果救命大恩,在下當有回報。在下有心認秋果姑娘為義女,只是眼下處境尷尬,自身尚難保全,何能顧及他人?在下允諾三年之後前去接她,怕也把話說大了,聽起來倒像是個托辭。」
「原來如此。」樗裡疾似是一怔,斂住笑,微微點頭,「蘇子為人,實令在下欽敬。只是,老秦人處事實誠,既與蘇子有諾在先,必也會恭候蘇子光臨。說到此處,在下倒是有個想法。」說罷止住話頭,目視蘇秦。
「上大夫有話請講。」
樗裡疾侃侃言道:「縱觀天下,可棲大鵬者,秦也;胸懷天下者,秦公也。蘇子不遠千里趕赴趙地,無非是想成就人生偉業。秦公既有誠意重用蘇子,蘇子何不順勢與在下返回咸陽,成就一生輝煌?」
蘇秦苦笑一聲,抱拳謝道:「蘇秦與秋果姑娘有緣,與秦公卻是無緣,煩請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說蘇秦在此謝過秦公器重。」
「不瞞蘇子,」樗裡疾有點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趙國只是名義,尋訪蘇子才是實務。臨行之時,秦公特別叮囑在下,要在下不惜代價訪到蘇子。秦公承諾,只要蘇子願去咸陽,秦公必以國事相托。」
蘇秦微微一笑:「恐怕上大夫此行,尋訪蘇秦只是名義,謀取晉陽方是實務吧。」
樗裡疾目瞪口呆:「蘇子,你……此話從何說起?」
蘇秦又是一笑,抱拳道:「上大夫休要驚慌,在下戲言,隨口說說而已。」
樗裡疾望一眼賈舍人,正色道:「在下懇請蘇子,既是戲言,且莫外傳。倘若趙人聽信蘇子之言,與秦交惡,由此引發一場刀兵之災,可就不是戲言了。」
「唉,」蘇秦長歎一聲,「在下縱使有意告知趙人,趙人無耳,何以聽之?」
樗裡疾奇道:「趙人無耳,此是何意?」
蘇秦搖頭苦笑道:「方纔在下如約去見相國大人,將個三寸不爛之舌攪得天花亂墜,相國大人卻如一段木頭,面上無一絲表情。蘇秦驚奇,詢問方知,相國大人早將兩隻耳朵裡塞滿棉絨了。」
樗裡疾聞言大怔,待回過神來,與賈舍人互望一眼,脫口笑道:「哈哈哈哈,蘇子真是奇人有奇遇啊!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獻策,趣聞軼事不知多少,但這塞耳聽賢之事,卻是蘇子獨遇了。」
「是啊,」蘇秦又是一聲苦笑,「千古奇事竟讓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話及此處,樗裡疾不失時機道:「在下有一言,還望蘇子垂聽。方才聽賈先生說,蘇子大志是合縱三晉。三晉之中,趙人無耳,魏人也未必有聰。公孫鞅在魏一無所施,在秦卻建蓋世奇功;公孫衍一心為魏效力,魏王卻將他視作反賊,頒布詔書四處緝拿。至於韓國,無論是內治外務,皆非建功之地。反觀秦國,東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險,進可攻,退可守,當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繼位,內整吏治,外謀邦交,天下人皆以為明主。依蘇子智慧,當能看出。蘇子是當今大才,大才唯遇明主方可施展,因而,在下竊以為——」頓住話頭,拿眼掃視賈舍人。
「上大夫所言有理。」賈舍人接道,「秦公誠意重用蘇子,蘇子當可考慮重返秦地,一展抱負。」
蘇秦朝二人連連抱拳,斷然說道:「在下不才,唯有脾氣倔強,一旦認準大道,即使走到絕境,斷不回頭。兩位仁兄盛情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別無話語。」
樗裡疾愣怔良久,方才長歎一聲:「唉,人各有志,蘇子執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為憾了。」起身拱手,「時辰不早了,在下另有雜務,這就告辭。」
蘇秦、賈舍人起身,將樗裡疾送至門外,拱手作別,復回堂中。
二人悶坐一時,賈舍人道:「觀眼下情勢,蘇子若以趙國首倡合縱,恐怕得再候一些時日了。」
蘇秦點頭道:「賈兄所言甚是。不過,依在下觀之,這個日子不會久遠。」
「蘇子何以知之?」
「奉陽君身輕權重,此番又趁趙侯病重,欲謀大位。謀事在陰不在陽,今日趙人皆知奉陽君有謀位之心,他的大禍也就到了!眼見已是大禍臨頭,偏這傻子看不出來,在下好意勸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蘇秦又是一聲嗟歎。
賈舍人遲疑有頃,緩緩說道:「趙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陽君在朝又大權獨攬,謀位不是沒有可能。依在下觀之,即使趙侯知他謀位,怕也拿他沒有辦法。」
「不是沒有辦法,只是時機未到。」聽蘇秦的語氣,顯然已是十足把握。
「敢問蘇子,是何時機?」
「賈兄可知鄭莊公與公叔段之事否?」蘇秦望著賈舍人,「莊公繼位,其胞弟公叔段不服,欲奪大位。幾番請制,莊公皆許之。段以為莊公軟弱可欺,開始明目張膽地招兵買馬,張揚謀反。莊公見段謀反之心國人皆知,認為時機成熟,興兵伐之,果然克段於鄢!」
「蘇子是說,趙侯也在等待時機?」
「這個時機就是晉陽。」
「晉陽?」
「是的,秦人早已覬覦晉陽,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樗裡疾使趙,必為此事。奉陽君識不出玄妙,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將兩萬大軍調往代郡。晉陽是趙根基,萬一有失,趙侯也就找到借口,奉陽君縱有百口,也難辯白了。」
賈舍人大是惶惑:「趙侯若想除掉奉陽君,只需喚他進宮,暗伏刀兵,有多少也斬殺了,何必這麼麻煩?」
蘇秦搖頭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當年趙語得立,奉陽君功不可沒。自任相國之後,奉陽君內外操勞,東征西戰,有功於國,這是趙人誰都看得見的。這且不說,趙成更是趙語的胞弟,若是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殘之事,叫史官如何記載?」
「即使如此,趙侯總也不至於拿晉陽去作賭注吧?」
「這就難說了。」蘇秦應道,「按照常理,趙侯既然識破此謀,當有準備。」略頓一下,「不過,在下仍有一點未看明白,就是奉陽君為何要將晉陽守軍調往代郡?雖說中山坐大,成為趙國腹中肌瘤,但奉陽君的眼下大事,並不是中山國啊。」
「蘇子若問這個,舍人倒知一二。」
「賈兄快講。」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兩個士子,與他們閒談,得知燕宮內訌,公子魚為爭太子大位,在武陽招兵買馬,欲舉大事。奉陽君調大兵於代郡,或與此事有關。」
蘇秦大驚,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那二人何在?」
「他們得知公子魚重金聘才,說要投奔他去,這陣兒想是走了。」
蘇秦又思一時,起身揖道:「賈兄,在下欲小別幾日,走一趟燕國。」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