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節


頓有一時,賈舍人問道:「敢問夫人,你們打算去哪兒?」
香女輕輕搖頭,淚水再出:「走到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無家可歸了。未來去往何處,要待夫君傷好之後,由他決定。請問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夫人放心,」賈舍人笑道,「張大人此病,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再施禮道:「小女子多謝了!」
第二日,賈舍人要店家換了一處僻靜院子,買來藥品,深居簡出,讓張儀靜心養傷。
因有賈舍人的診治與香女的呵護,張儀傷情迅速好轉,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張儀與賈舍人自也成為好友,日日談天說地,道古論今。
又過數日,楚宮頒布詔令,昭陽出任新令尹。舍人見到告示,一一說予香女。
香女問道:「賈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點頭道:「若是走慢一些,當無大礙。」
香女急道:「賈先生,這兒住不成了。昭陽當政,是不會放過夫君的。」
賈舍人點點頭,同她進屋與張儀商議。
張儀呵呵笑道:「這是個好信兒,你們慌個什麼?」
「好信兒?」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與昭陽本無冤仇,他陷害在下,無非是為令尹職位。今日他既遂願,在下就無憂矣。再說,此人真要實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時。獄中那陣兒,在下縱有十命,也早沒了。」
聽他這麼一說,舍人、香女均是點頭,各自放下心來。
「不過,」張儀轉向舍人,「此處的確不宜久居,我們是該走了。再說,賈兄是生意人,也不能為在下耽誤買賣。」
賈舍人應道:「生意是小事,張子欲去何處,可否說予在下?」
張儀思忖良久,長歎一聲:「唉,說起這事,在下真也汗顏。近幾日來,在下反覆思慮,可思來想去,竟是真還沒個去處。」
「夫君,」香女接上一句,「我們若是不懼昭陽,可到碴岈山去。那兒是奴家根基,可保無虞。」
張儀苦笑一聲:「若保無虞,在下哪兒皆可去,何須去那山寨?」
香女知他心大,臉色微紅,咬緊嘴唇不再做聲。
「依在下之見,」賈舍人輕輕咳嗽一聲,抱拳道,「張子可去韓國。去年在下去過鄭城,略知韓情。自申不害故後,韓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張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爾小邦,安逞吾志?」話一出口,張儀似覺不妥,趕忙抱拳補充一句,「謝賈兄了。」
賈舍人卻似沒有聽到,呵呵一笑:「魏國如何?魏王內有惠子,外有龐涓,勢力復強,或可逞張子之志。再說,張子是魏人,不妨在家鄉幹一番功業。」
「七年前之魏,外強中乾,今日之魏,內外俱干,不過是他人唇邊美味而已。」張儀又是搖頭,淡淡說道,「再說,在下與龐涓有些過節,不願與之同朝。」
賈舍人又想一時:「齊國如何?」
張儀搖頭歎道:「唉,賈兄有所不知,齊雖是大國,卻也難成吾志。」
「張子何說此話?」賈舍人驚道,「齊方圓千里,庶民殷富,人口眾多,君賢臣明,習俗開化,春秋時稱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國——」
「賈兄是只知其一了。」張儀緩緩說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時、地利、人和。齊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南、北、西三面俱無險可守,利攻不利守,萬一有事,唯負海一戰。三者之中,拋開天時不說,齊國雖佔人和,卻不佔地利。」
「若是此說,張子當去秦國。」
聽到秦國二字,張儀神色大變,眼中冒火,冷冷說道:「請賈兄莫提秦國。」
「哦?」賈舍人這也想起蘇秦臨別之語,興趣陡增,故作驚訝道,「秦國四塞皆險,國富民強,秦公年富力強,甚是賢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占,當是張子用武之地,張子為何——」
張儀將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從牙縫裡擠道:「秦人殺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產,在下此生,不滅秦人誓不罷休!」
「哦,」賈舍人豁然明白,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張子家仇,妄言冒犯,請張子寬諒。」
張儀似也覺得過了,回過一揖,語氣略略緩和:「是在下氣大量小,見笑於賈兄了。禮有雲,『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在下一家毀於秦人之手,此來楚地,一則逞吾壯志,二則也是欲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國地大物博,在下原以為是只猛虎,可有一番作為,不想卻是一隻假虎,唬人而已。」
賈舍人點點頭,垂首思忖有頃,抬頭問道:「張子真欲報仇?」
「這還有假。」
「若是此說,在下倒有一說,張子姑妄聽之。」
「在下恭聽。」
「在下剛從邯鄲來,臨行之時,聽聞蘇子在趙大用,被趙侯拜為相國,聽說要合縱三晉。一個魏國已是了得,三晉若合,天下無敵矣。蘇子若成此志,必以秦人為敵。張子既無去處,在下就想——」賈舍人看一眼張儀,頓住話頭。
張儀復又板起面孔,埋下頭去,兩隻手死力地摳在一起,似是要將對方撕裂。
「在下就想,」賈舍人假作不見,顧自說道,「張子不妨前去邯鄲。張子既與蘇子同窗,蘇子定然薦你。常言道,天時地利皆不如人和,張子是大才,蘇子也是大才,你們二人若是合成一股力,天下何業不成?三晉合成縱親,再有你們二人之謀,向東,可制齊;向南,可制楚;向西,秦國縱是一塊頑石,也會被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張儀終於抬起頭來,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命運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時,在下自以為聰明過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這……兩年下來,在下是吹鳴笛的掉井裡,一路響著下去了。反觀蘇秦,不聲不響,卻是事業大成,名噪天下。」
「張子且莫這麼說,」賈舍人呵呵笑道,「張子舌戰越王無疆、助楚一舉滅越的壯舉,天下無人不曉。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張子,依在下之見,不要猶豫了,這就動身,到邯鄲去。」
又一陣沉默過後,張儀再次抬頭,望著門外,長歎一聲:「唉,想我張儀,堂堂偉丈夫,混至今日,真還是龍游淺灘,全無用武之地。」又過一時,苦笑一聲,「世間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卻又投去求他,」輕輕搖頭,「這個邯鄲,真還不能去。」
「張子越說越遠了,」賈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敗,不能以眼前論之。聽說蘇子說秦不成,落難歸家之時,狼狽之狀,遠甚於張子此時。再說,張子此去,是與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講究謀大不謀小,張子欲成大業,何又拉不下這點小面子呢?」言訖,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過話頭,「賈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與蘇兄結義,想他不會嫌棄。」
「嫌棄?」張儀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給他面子,他要是敢嫌棄,看我——」
聽聞此話,賈舍人已知張儀允准了,呵呵笑著起身道:「事不宜遲,在下這就備車去。」
張儀顯得過意不去:「賈兄的生意,豈不誤了?」
《鬼谷子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