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郭師傅個人坐在家裡尋思,五9貳過了會兒媳婦買菜會來,看郭師傅坐著不動,問道:「老郭,你怎麼還不去上班?」
郭師傅回過神來,聲稱「渾身腦袋疼,滿腦袋牙疼」,總之是哪都不舒服,告幾天假在家歇歇,又找個借口,送媳婦先回娘家住上十天半個月,當天找來李大愣和丁卯,還有幾個以前同在巡河隊的人,跟大伙說明了原由,他雖然跟刨錛打劫的惡賊照過面,也只看出此人三十來歲,中等身高,左耳有塊青色胎記,天津衛太大了,人口又多,找這樣個人,可沒處打聽去,好在可以縮小範圍,此人使用刨錛打劫,必然做過木匠,也可能後來改行不幹了,但肯定跟木匠沾邊,城裡城外會做木工活兒的人有數,解放前天津的木匠們老家多在山東,大部分是出來掙錢,過春節還回山東老家,也有小部分人定居下來,因為木匠祖師爺魯班是山東人,那邊有這個傳統,尤其講究師徒傳承,再個不是單幫,有時來個活兒,兩個木匠做不完,要找別的木匠幫忙,經常湊在處,來往較多,所以相互間都認識,也許輩子沒見過面,但提起來能知道說的是誰,從這些木匠師傅學徒的口中打聽,沒準能問出這個人來。
郭師傅他們連幾天,四處找木匠打聽,包括以前做過木匠,後來改行不做的,其中有沒有個長年住在天津,三四十歲左耳有塊胎記的人,腿兒都跑細了,可問到誰誰搖頭,全說沒這麼個人。
轉眼過去七八天,點線索也沒找到,這天下午,有個小伙子陷在西門裡大水溝,郭師傅親自下去把人摸出來,再看已經沒氣了,每年過五月節,河溝水坑裡淹死的人就見多,越往後越忙。
老梁得知郭師傅前幾天請了病假,卻有人看到他送媳婦回娘家,這讓老梁十分惱火,認為這些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脫不開又懶又饞的習氣。
郭師傅下到大水溝摸人,帶出身臭泥,等候家屬認屍的時候,又讓老梁好頓說,沒心思再去尋訪木匠,傍晚往家走,半路看見個推車賣羊雜碎的,人家這羊雜碎收拾的乾淨,不腥不膩,做得入味,也有單賣的羊肝羊蹄,他聞那味道走不動了,捨不得賣羊肝,買了兩個羊蹄,做在賣羊雜碎的車前喝悶酒。
賣羊雜碎這位姓莊,他們家八代人賣過羊雜碎,別人都叫他莊八輩兒,六十多歲,每天推個小車在路邊擺攤兒,車底下掏空了裝有火爐,支口鍋煮羊雜碎,車前是兩條板凳,能坐四五個人,有人買完帶回家吃,也有趁熱坐在車前吃的,天黑後掛盞馬燈照亮,後半夜才收,當天晚上沒什麼人,郭師傅邊喝酒,邊跟莊八輩兒有搭沒搭地閒聊,啃完的羊蹄殘骨,順手扔在旁,忽聽路邊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側頭看過去,卻不見人。

莊八輩兒起先是在西北角賣羊雜碎,今年剛轉到西門裡,那時候路燈少,當天夜裡陰天,沒有星月之光,馬路上很黑,郭師傅聽到路邊有悉悉索索的響動,若是細聽,好像還有人低聲說話,可路上分明沒有人,他心覺奇怪,摘下馬燈過去看到底是誰,提燈看,原來是十幾個小人,個個是五六寸高,在撿被人扔在地上的羊骨,他也是膽大,抓起通爐子用的火筷子,對著其中個戳過去,那小人驚叫聲撲倒在地,其餘的哄而散,他提燈再看,有幾隻狐狸正叼起殘骨逃開,另有只讓火筷子捅到翻著白眼裝死的狐狸崽子,發覺有燈光照過來,也躥起來逃了。
郭師傅心下驚,問賣羊雜碎的莊八輩兒:「你瞧見沒有?」
莊八輩兒說:「狐狸還是黃狼?沒什麼,它們常在此偷吃別人扔掉的羊骨頭。」
郭師傅心想:「人的時運衰落,身上陽氣就弱,會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我當真氣數已盡?」
莊八輩兒看他神色恍惚,說道:「郭爺你累了,備不住看走了眼,黑天半夜難免的,你啊,睜隻眼閉只眼,看見了只當看不見,那就對了,聽說你到處打聽木匠,可是要緝拿刨錛打劫的惡賊?」
郭師傅點點頭,心說:「好麼,此事連賣羊雜碎的都知道了?」
莊八輩兒說:「昨天丁爺和李爺上我這吃羊雜碎,還問過我,你別看我是賣羊雜碎的,可解放前在我這吃羊雜碎的老主顧裡,也有好幾位是干木工活兒的。」
郭師傅說:「您可知道有哪個木匠,大概三十來歲,左耳有塊青色胎記?」
莊八輩兒說:「那可沒聽說過,要真有這樣左耳有青胎的木匠,不至於找不出來。」
郭師傅聽說丁卯昨天已經來問過了,再問也是多餘,歎了口氣,起身想要家走。
哪知莊八輩兒又說:「昨天丁爺問過我,我回去想了半天,想起當年有兩位木匠師傅,到我這吃羊雜碎,聊起件挺嚇人的事……」
郭師傅心中動,再不忙著走了,問道:「您給說說,是怎麼個事情?」
莊八輩兒告訴郭師傅,解放前北門有個白記棺材鋪,棺材又叫壽材,般是賣出去口再做口,棺材不敢多備,畢竟是發死人財,好說不好聽,除非有大戶人家,家裡老人上了歲數,會提前準備壽材,因為好木料不是隨時有,旦遇上好木料,便出錢買下來,付錢請棺材鋪的師傅做成壽材,事先說好了尺寸寬窄刷幾道大漆,內襯蓋板,兩端描金彩繪蓮花福字,裡面放進壽衣壽帽,全套的鋪蓋,可是做成壽材不能進宅門,存放在棺材鋪裡,放個十年八年,那也是常有的事,如果別家死了人,臨時找不到好棺材,孝子可以跟提前備好壽材的主人商量,借取壽材安葬先人,然後照原樣再給做口相同壽材,此乃積德行善之舉,通常自備壽材的主家都會同意,至於普通人家,雖不至於窮到裹草蓆子,卻也用不起上好的壽材,大多使用最便宜的柏木板子,白茬兒棺材不刷漆,或者只走道漆,當天要當天現做也來得及,所以棺材鋪常年備工備料,白記壽材鋪老掌櫃的自己會木工活兒,還雇了兩個山東的木匠師傅當長工。
十年前,白記棺材鋪關門大吉,倆木工師傅臨回老家的頭天晚上,到莊八輩兒的攤子上喝酒吃羊雜碎,當時聽倆木匠說他們棺材鋪東家遇到鬼了。

西門裡的壽材鋪,東家姓白,自己會做木工,另雇了兩個夥計,後邊還有兩位木匠師傅,並排三間鋪面,左邊放壽材,右邊是帳房,當中接待主顧,買賣做的不小,可壽材鋪不是飯莊,沒有門庭若市的時候,只是棺材利兒大,特別是大戶人家來取棺槨,那是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從無二價,也許個月不開張,開張次夠吃三個月,老東家去世之後,他兒子白四虎接下家產,有個四合院,還有壽材鋪的生意,白四虎不會打棺材,有時會在旁邊盯著木匠幹活兒,他為人少言寡語,窩窩囊囊,壽材鋪的夥計和木匠師傅,欺他不懂賬目,串通好了私底下吃錢,賣出多少棺材也是虧空,買賣是天不如天。
白四虎不得已,將家裡的房子間間地賣掉,只留下兩間破屋,平時跟兩個夥計住到店裡,倆木匠師傅住在後邊,有天下午,備好的壽材讓人取走了,天黑以後壽材鋪裡的人都睡覺了,只聽外邊有人砸門。
深更半夜砰砰敲門,換做別的店舖,夥計非急了不可,但棺材鋪和藥鋪有個規矩,主顧多晚來都沒問題,半夜跑到棺材鋪和藥鋪敲門的人,家裡定有生死大事,所以夥計聽叫門,馬上披衣服爬起來,門上有個小插板,也是為了防備盜匪,不開大門,只把插板打開往外看,就見壽材鋪外有人提著白紙燈籠,說是某家死了人,讓店裡趕緊給備壽材,正是三伏天,死人擱不住,急等著用,明天務必取走,說完扔下定錢,趕著往親戚家報喪去了。
壽材鋪裡的人看來買賣了,也別睡了,都起來幹活兒,在後屋點上燈,倆木匠立即備料釘棺材,兩個夥計跟著打下手,全在那忙活,按老例兒,夜裡起來幹活,東家得把早飯備好,不是平常的早點,必須有魚有肉,米飯白酒,幹完活吃飽喝足了好補覺,白四虎看沒有他插手的地方,便去菜市買菜,說話這時候,是四更天不到五更,五更才雞叫,四更是後半夜,天還沒亮。
出了西門裡大水溝,有個菜市,五更過後開始有趕車賣菜的鄉農,要趕早只能去這個地方,白四虎出來得太早,還沒走到菜市,天上忽然打下個炸雷,暴雨如傾,把他淋成了落湯雞,急忙找地方躲雨,大水溝帶沒多少住戶,有些清朝末年留下的老房子,看路邊有間破屋,木板門拿麻繩拴著,屋裡黑燈瞎火,應該是沒人住的空屋子,當下解開麻繩,推開門躲到屋中,想關門卻關不上了。
外邊疾風驟雨,吹得破門板不住撞牆,門板上原本安有銅鎖,不知讓什麼人撬掉了,留下兩個窟窿,他又用麻繩穿進去,重新拴上門,藉著窗外閃過的雷電,他看見屋裡四壁空空,積滿了塵土,只有個土炕,於是蹲到土炕上,閉目等著雨勢減小,大約過了頓飯的功夫,身上突然陣發冷,同時聽到有人在屋裡來回走動,他睜開眼看,驚見個女子,低了頭在屋裡繞圈。
白四虎大駭,他蹲在炕上,張著嘴瞪著眼,呆住了不敢稍動,屋中的女人忽然走到他面前,只見這個女人臉白如紙,頭長髮,口中吐出條舌頭,白四虎正自手足無措,眼看女人的舌頭伸過來,立即往旁躲避,舌頭舔到了他左耳上,他狂呼驚走,跳下炕來想推門逃出去,奈何拴住門戶的麻繩浸過水,越纏越死,急切間推不開,只好用頭撞開窗子,連人帶窗撲到外邊,當即昏死過去,這時到了五更天,有過路的把他救起,左耳已是血肉模糊,事後得知,前些年有個女人在這屋裡上吊身亡,破屋空置至今,從來無人敢住,定是遇上吊死鬼了,白四虎受此番驚嚇,腦子開始變得不大正常,不久棺材鋪倒閉關張,店中的夥計木匠各奔東西,聽說白四虎改行做了屠戶,往後也沒再開過棺材鋪。
十幾年前,莊八輩兒賣羊雜碎時聽棺材鋪兩位木匠提及此事,白四虎不會做木工活兒,左耳上的痕跡,也不是生下來便有的胎記,莊八輩兒的嘴勤,有什麼說什麼,想起來就同郭師傅說了遍,還聽那兩位木匠師傅說到,外邊有傳言說,棺材鋪老宅中有寶,那是白家祖上埋的寶,給後人留下話,哪天吃不上飯了,也不許賣這兩間正房。
按年份推算,庚子年拆天津城,白家撿舊城磚蓋房子,是白四虎爺爺輩兒置下的房屋,到如今九五四年,也才不過五十來年,可當初埋寶的秘密沒傳下來,沒人清楚宅中有什麼寶,白四虎更不知道了,他曾在家中挖地三尺,無奈什麼也沒找到。

白四虎棺材鋪的買賣有內賊,虧空大的堵不上了,他腦子雖然不好,卻記得先人交代過的話,留下兩間正房沒賣,但始終沒找到任何東西,他那兩間房在糧店胡同,離北站不遠,反正解放前他是住那帶,往後的事,莊八輩兒就不知道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郭師傅怎麼聽怎麼覺得白四虎是他要找的兇犯,頭個,歲數對得上,二個,左耳有傷痕,雖然沒當過木匠,卻開過棺材鋪,所以說人熟是寶,要不是認識莊八輩兒,人家願意跟他念叨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怎能知道兇徒左邊耳朵上不是胎記,當年也沒做過木匠,原來以前問得全不對,難怪打聽不出來。
郭師傅謝過莊八輩兒,起身回家,轉天早,他和丁卯去北站附近打聽了下,真有這麼個白四虎,周圍鄰居都說此人老實巴交,平日裡很少出門,除了口重,吃鹽吃的多,也沒有任何反常的舉動。
郭師傅探明了,不敢打草驚蛇,回去告知老梁,北站糧店胡同有個白四虎,很可能是刨錛打劫的兇犯。
老梁雖然信得過郭師傅,可此事比較棘手,「刨錛打劫」在天津衛傳了十幾年,前前後後至少有二三十條人命,使得民心不安,城裡人多的地方還好,天黑之後,周邊的偏僻所在沒人敢去,可這個兇犯作案沒規律,從來不留活口,緝拿了十年沒有結果,拿賊要拿贓,無憑無據,總不能進屋就抓人,你不把刨錛打劫的凶器找出來,怎麼認定是白四虎所為?
不過官衣兒要想查個人,可太容易了,以查戶口為名去敲白四虎家的門,先摸摸此人的底,當天中午派去兩個人,敲開門還沒等問話,白四虎突然撞開人就逃,派去的公安看這人就是做賊心虛,個人從後頭緊追,留下的那個人進屋查看,到裡屋看到竟有河神郭得友的牌位,感到奇怪不解,納著悶兒再往炕上看,躺著白乎乎的個人,怎麼跟個雪人似的,定睛細看,卻是滿身鹽霜的具女屍。
這案子可大了,公安民兵巡防隊乃至駐軍,出動了不下七八百人,分成幾路追捕逃走的白四虎,這就沒處跑了,最後在條臭水溝裡把人抓住了,二十多人在臭水溝中又摸了兩天,摸出白四虎扔下的刨錛,鐵證如山,容不得他不認,供出解放前怎麼在地攤兒上看到刨錛,怎麼起了歹心,購得刨錛揣在身上,分別在哪些地方做過案,有次刨倒了個外地來的女人,他見這女子頗有姿色,便趁天黑將死人帶到家中,每天跟女屍同睡覺,年之後死屍有了身孕,再後來現出腐壞之狀,怕有屍臭讓鄰居發覺,便用大鹽醃住,聽外邊傳言說郭師傅要來拿他,心下驚慌不知所錯,女屍給他出主意,讓他打板上香,供上郭師傅的牌位,拜幾天此人必死,沒想到剛過了幾天就被捉拿歸案。
老梁認為供詞非常詭異,可見白四虎迷信思想甚深,女屍怎麼可能生孩子,還給此人出主意?再說打板兒上香能把人拜死,5九⒉世上哪有這種事?白四虎刨倒的女子,起初應該是腦死亡,肉身還活著,後來肉身懷了胎,屍身腐壞發臭,那時候是真死了,因白四虎不明究竟,以為這女人進家之前已是具死屍,民間將腦死之人稱為活屍,他這麼說也對,至於白四虎聲稱前幾天女屍忽然開口說話,定是他自己胡思亂想出來的,最後是這麼定的案,如何批捕,如何服法,不在話下。
至於白四虎屋中的女屍,端午那天是不是真的說話了,它給白四虎出主意,打板兒上香拜死郭師傅?
這麼跟您說,女屍裹在鹽霜裡,不可能開口出聲,但也不是白四虎聽錯了,您別忘了,白四虎糧房店胡同的老房子裡有東西,怎麼找也找不出來,實際上跟他說話的不是女屍,而是另有其人,如果是短篇說部,「刨錛打劫」案告破,兇犯認罪服法,咱們講到此處也該完結了,河神的故事卻是長篇,裡頭有個前因後果,說到後文書「糧房胡同凶宅」,才能解開前邊的扣子。

那兩年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都在傳郭師傅連破三個奇案「河底電台、人皮炸彈、刨錛打劫」,其中不乏以訛傳訛的內容,比如「人皮炸彈」,原本是用死狗偷運煙土,傳來傳去,不知怎麼給傳成往小孩肚子裡裝炸彈了,反正越是捂著蓋著,社會上傳得越離奇。
「刨錛打劫」案本身就怪,白四虎躲在家裡,絕沒人想得到是他,他鬼使神差偏要去找郭師傅,所以說活該他死,該死活不了。
白四虎這個人也是邪行,刨死個外地女子帶回家,將女屍當媳婦,據說那女屍還給他生了個孩子,糧房店胡同凶宅中有殭屍媳婦鬼孩子的傳說傳開了,那兩間房子被封,人們都說是凶宅,周圍的住戶想到這麼些年隔壁躺著具女屍,屍身上的鹽抹得太多,長起了白繭般的鹽霜,有誰能不發怵?所以該搬走的全搬走了,糧店胡同住戶本來不多,這驚動,又空了多半。
舊時地名起的隨意,糧店胡同以前有過官辦糧房,故此稱為糧店胡同,全稱是糧房店胡同,在北站邊上,臨近「寧園」,寧園是清朝末年建的個種植園,裡頭有開出來的湖,民國二十年九三年改為北寧公園,到了五六十年代,人們還是習慣用「寧園」的舊名。
白四虎家住北站寧園糧房胡同,他被抓捕槍斃之後,房產充公,門上帖了封條,周圍的住戶並不多,後來北寧公園擴大湖面,拆了不少老房子,白四虎的兩間房也在那時候拆掉了,這全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白四虎家中的女屍,死了不下十年,解放前來逃難的外地人多,兵荒馬亂,查不出身份了,死屍送去火化,糧店胡同的房子帖了封條,此案算是告段落,社會上不明真相的人多,仍是謠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
《鬼水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