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小販說:「你們到底買不買糕干,怎麼還查上戶口了?」
郭師傅說:「你也別多心,楊村糕干正宗傳人姓杜,別家做的糕干都差點意思,所以問你姓什麼,我們哥兒倆窮講究,只吃杜記楊村糕干。」
小販聽放心了,說道:「我姓杜,是正宗嫡傳的杜記楊村糕干,你二位買幾塊糕干家走?」
郭師傅聽出來了,賣糕干小販油嘴滑舌,口中說的沒句實話,此人聲稱自己是正宗楊村杜記糕干,這番話或許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郭師傅,說到這又得插段書外書,交代下楊村糕干的由來,相傳在明朝初年,有個姓杜的紹興人到北方安家落戶,定居在楊村賣蒸食,楊村這個地方處在運河邊上,那時候南糧北調,漕運民夫多達數萬,都要在楊村歇腳打尖,因此小飯館小飯鋪特別多,漕運民夫大部分為南方人,愛吃大米,杜家為了適應民夫們的口味,用大米面撒白糖蒸成糕干,久而久之,形成了楊村糕干,當年巴拿馬運河通航,舉辦萬國品賽會,展銷各國各地的土特名品,楊村糕干被選去參賽,獲得了獎牌,從此名聲大振,日軍佔領平津之後,大米是軍糧,老百姓只能種不能吃,誰敢吃大米,旦讓日本鬼子發現,沒二話,刺刀的給,楊村糕干直是用大米麵粉為原料,日軍不讓用大米,沒辦法只好拿玉米面代替,那就有名無實了,解放後恢復了傳統製作方法,選用上等小站稻米,用水浸泡後晾乾,碾成麵粉,過細籮篩出來,加糖和面,使刀劃線成塊,上屜蒸熟,製成的糕干,柔韌細膩,清甜爽口,後來不止是杜記糕干,還有芝蘭齋糕干,杜記專做帶豆餡的熱糕干,芝蘭齋以涼糕干為主,在天津衛楊村糕干是很平常的東西,郭師傅和丁卯吃過見過,怎會不知道兩者有別,這個小販賣的明明是芝蘭齋糕干,卻說成杜記糕干,藉著天黑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你這不是唬弄鬼嗎?

原來賣楊村糕干的小販,姓烏,⒌⒐二有個諢號「大烏豆」,烏豆可不是黑豆,在天津是指煮熟的蠶豆,煮熟了蠶豆先不出鍋,扣著木蓋捂段時間,將蠶豆捂得軟爛入味,故名捂豆,天津衛方言說話順音,說成了烏豆,實際是蠶豆,這人綽號叫烏豆,可想而知長得歪瓜裂棗,前梆子後勺子,額頭往前凸,後腦勺往裡凹,大餅子臉,腦袋瓜子特別像烏豆,另有個外號叫「行水丹」。
舊社會的天津衛是個水陸大碼頭,行幫林立,八方齊聚,養活了大批不務正業的閒散人員,大烏豆就是這樣個人,又饞又懶,拿他的話說是:「饞有饞的命,懶有懶的命,不饞不懶的沒好命」,從不願意出苦力幹活,憑著油嘴滑舌對付口飯吃,他後腦勺癟進去塊,並非生下來胎裡帶,而是讓人家打的,因為他賣過「行水丹」,老天津衛賣行水丹的人不少,這是種騙術,聽說以前有個老道,在街上賣野藥,自稱是仙藥行水丹,怎麼叫行水丹呢,吃了他這丹藥,可以在水面上走,過江河如履平地,開始沒人信,別看人們平時說神道鬼,真到眼前了未必肯信,認定老道胡說,什麼仙丹妙藥能讓人渡河如履平地?老道卻信誓旦旦,可以寫文書立字據,吃了他的行水丹,百日之後若不能走水皮如踩平地,他願意賠償十倍的錢。有好事之人聽是便宜可佔,就想掏錢買他的行水丹,可問價都掏不起錢。老道說仙丹豈是尋常之物,枚行水丹要價百兩紋銀,不是大財主買不起。此事傳出去,真有位有錢的主兒來買,買來仙丹吃下去,過了百天往河邊走,方才明白上當了,過了百日,天已隆冬,河上全封凍了,那還不是如履平地嗎?雖有文書字據,卻佔不到理,只好吃這啞巴虧。
舊時將這些設套誆錢讓人吃啞巴虧的稱為行水丹,大烏豆以此為生,坑蒙拐騙什麼壞事都幹過,那些年沒少挨打,後腦勺在那時候被人悶棍打癟了,險些喪命,至今也不知道誰下的黑手,大烏豆的媳婦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張嘴比他還能說,以前專替人保媒拉縴,但不是正經保媒,坑人的缺德事沒少做,比如聽說某富戶家有個姑娘,快三十了還沒嫁出去,大烏豆想出個壞主意,支使他媳婦兒去說成這門親事掙幾個錢花,您想那個年頭,三十歲沒出嫁,已經是老姑娘了,娘家又有錢,如果沒什麼緣故,怎麼可能找不到人家,其中必然是有原故,不過那姑娘即便有天大的不好,從保媒的媒婆子嘴裡說出來,也能變成林黛玉,有句俗話說得好「只要媒人開口,尺水能興萬丈波」,那是點不假,大烏豆的媳婦尤其會說,她先找到個挑水的漢子,進屋落座,客套完了說道:「大兄弟也不小了,怎麼還不成家,不如讓當嫂子的給你說個媳婦,你有心氣兒要嗎?」
挑水的說:「大嫂子,您別瞧我只是個賣苦力的,心氣兒卻高,要娶娶好女,寧肯打輩子光棍,也不要結過婚的寡婦,我是非黃花閨女不娶。」
大烏豆的媳婦說:「你出去打聽打聽,你嫂子我的為人,是二是二,向來不說半句虛言妄語,真兒真兒的黃花大姑娘。」
挑水的大喜,問道:「人家黃花大姑娘能瞧得上我這窮光棍?該不會長得豬不叼狗不啃?咱得把話說頭裡,長得不周正的我也不娶。」
大烏豆的媳婦說:「嫂子今天給你打個包票,儘管放你百二十個心,正經大戶人家如花似玉的黃花姑娘,模樣長得別提多周正了,只可惜……只可惜嘴不太嚴實……」
挑水的聽姑娘嘴不嚴實,那不算什麼缺點,女人嘛,沒有幾個不嚼舌頭說閒話的,當即應允下來,掏錢請大烏豆媳婦到女方家裡提親。
大烏豆他媳婦是兩頭糊弄,挑水的這邊定了,到富戶家裡說給您家姑娘說門親事,有個挑水的,小伙子怎麼怎麼好,相貌堂堂,只不過眼下少點東西。富戶也讓大烏豆媳婦說得動了心,雖然兩家窮富,門不當戶不對,但是姑娘大了,總嫁不出去也不是事兒,既然說那挑水的眼下少點東西,自然是指缺錢了,那還不好辦嗎,富戶答應拿出筆錢幫襯幫村未來女婿,盡快讓姑娘過門,也好了卻樁心事。於是定了親,擇黃道吉日拜堂,新郎新娘進了洞房,新郎官揭開新娘子的蓋頭,夫妻兩個照面,全傻眼了,怎麼呢?新娘子是個豁嘴,擱現在說就是兔唇,敢情這叫「嘴不嚴實」,再看新郎官也好不到哪去,臉上沒鼻子,要不怎麼說「眼下少點東西」,兩家人將保媒的大烏豆媳婦通罵,缺了八輩兒德了,且不管這新婚夫妻往後的日子過不過得下去,大烏豆的媳婦早已把錢誑到手了,又接著走東家串西家說合親事,解放前他們兩口子以此度日,過得還算不錯,只是招人恨。
九四九年建國以來,保媒拉縴的勾當算是沒法做了,天津衛也不再是舊社會的江湖碼頭,妓女從良,煙館關張,當年橫行方的地頭蛇和無賴混混兒,不是被抓便是被送去改造,社會治安天比天穩定,年頭不樣了,不出力氣幹活兒不行,張半仙那樣的算命先生都去蹬了三輪,大烏豆兩口子什麼也不會幹,加之又饞又懶,平日裡免不了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這天大烏豆看見個賣楊村糕干的人,把車放在路邊上廁所,他趁機推上賣糕干的車便跑,可是糕幹不能帶回家,偶爾吃兩塊還行,吃多了容易膩,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北方人吃不慣甜,正好半道遇上郭師傅和丁卯,大烏豆想藉著天黑,把偷來的糕干吆喝出去,得倆錢回家,他哪知道郭師傅是水上公安,幾句話就把他問住了,大烏豆是個慣偷,說到半,已發覺到情況不好,瞅冷子扔下賣糕干的車,頭也不回地往小胡同裡扎,結果掉在條大水溝裡,跌得頭皮血流,好在天黑沒被人追到,他心說:「今兒個倒了邪霉,好不容易偷來車糕干,卻撞上兩個喪門神,多虧走得快沒讓人家逮住,可空手回去怎麼跟媳婦交代?」他轉念,想起路上聽那倆人說糧房胡同凶宅裡有寶,多年以來始終沒人找得到,據說當初圍捕刨錛打劫的兇犯,只發現那屋裡有具女屍,到底是凶宅埋寶,還是凶宅鬧鬼?

早年間有種迷信觀念「財寶認主」,大烏豆心想:「無風不起浪,人們都說糧房胡同凶宅埋寶,那屋子裡定有些東西,別人找不到,我未必也找不到,何不去碰碰運氣?」他又怕在凶宅裡有鬼,搭上身家性命豈不虧本,時拿不定主意,況且掉進大水溝裡摔得不輕,好像把腰給扭了,他想先去蘇郎中家討貼膏藥。
老天津衛有兩個姓蘇的名醫,同樣姓蘇,個名聲好,另個名聲不好,名聲好的蘇大夫,乃是祖傳的中醫世家,專治跌打損傷,尤其會接骨上環,其家祖輩在清朝末年跟隨法國人學過骨科,接骨之術神乎其技,上環則是治脫臼,那又是另外功,蘇家有這兩手絕活兒代代相傳,清朝末年天津衛混混兒多,當混混兒講究滾熱堂,犯了事兒被拿到公堂之上,隨便官府怎麼用刑,混混兒們哼也不能哼聲,旦服軟,往後就沒法混了,在公堂上受大刑豈同兒戲,不用別的刑罰,單是打板子也能要了人命,五十大板打下來,免不了皮開肉綻骨斷筋折,整個人都給打酥了,放到軟兜裡抬到蘇大夫處,請他把全身打酥打斷的骨頭逐接上,保準你過堂挨打之前什麼樣,百天之後還是什麼樣,人家蘇大夫就敢放這樣的大話,因為真有這麼大的本事,從清末闖下的字號,直到今天,人們去骨科醫院,也都爭著掛蘇大夫的號,不管是不是正骨蘇家的後人,只要姓蘇,大伙就覺得水平定夠高,提起名聲不好的那位,也是人盡皆知,為了加以區別,稱其為蘇郎中,蘇郎中是位跑江湖趕廟會專賣野藥的郎中,解放前常在路邊挑個幌子,擺起口大鍋熬膏藥,什麼傷筋動骨風濕受寒啊,頭疼鬧熱上吐下瀉了,反正不管任何症狀,到蘇郎中這全是帖膏藥,望聞問切把脈看舌苔那套他是半點不懂,也不寫方子,只會熬膏藥。
當年有這麼句話,蘇郎中的膏藥——找病。因為蘇郎中熬膏藥熬的不行,未得真傳,火候總也掌握不好,不是老就是嫩,熬出來的膏藥黏度不夠,解放前有個人脖子受了風,到他這買了帖膏藥,揭開貼到後脖梗子上,到家睡了宿覺,起來摸脖子後邊滿手膏藥油,又黑又黏,氣沖沖來找蘇郎中質問,蘇郎中強詞奪理說來者病重,膏藥勁兒小了拿不住病,必須換帖勁兒大的膏藥,讓那人又掏錢買了帖,那位仍是貼在後脖梗子上,睡宿覺,起來摸膏藥沒了,原來膏藥火候不夠,夜裡挪了地方,順著脖子溜到了屁股上,揭都揭不掉,那位憋了肚子氣,二次來找蘇郎中,要求退錢,蘇郎中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百二十個不願意,非說來人的病根兒不在脖子而在屁股,他蘇家的膏藥有靈性,能夠自己找到病根兒,所以溜到了屁股上,豈有退錢之理?此事傳出去成了笑料,故此有了「蘇郎中的膏藥——找病」這麼句俏皮話,後來引申為自找倒霉或自己找不痛快的意思。
大烏豆從大水溝裡爬出來,他看這地方離蘇郎中家不遠,便找上門去討膏藥。蘇郎中名聲不好,得看跟誰比,畢竟熬了半輩子膏藥,雖不是靈丹妙藥,那也多少管點用,他給大烏豆糊上膏藥,然後伸手要錢。大烏豆耍無賴,拍瞪眼,分文沒有。蘇郎中舊時也在江湖上混過,怎麼耍王八蛋的沒見過,根本不吃這套,不給錢別想走,他手揪著大烏豆不放,手脫下鞋子往大烏豆臉上亂打。大烏豆做賊心虛,只怕鬧動起招人耳目,慌忙中推開蘇郎中,奪門而出。怎知蘇郎中太陽穴撞在桌角上,當場嗚呼哀哉,這位熬膏藥賣野藥的江湖郎中,竟此死於非命。
大烏豆不知道這推要了蘇郎中的命,只見對方頭破血流,慌裡慌張推門出去,耳聽蘇家老婆哭孩子叫,他擔心讓人家追出來打,腳下不敢停步,此時腰上貼了膏藥,又跑這麼幾步,竟不疼了,他財迷心竅,個念頭轉上來,直奔糧房胡同凶宅,那條胡同在北站寧園附近,北站緊鄰北寧公園,清朝末年還是個臭水坑,民房稀稀落落,袁世凱開湖造園興建火車站,到得五十年代,周圍已經住了不少居民,北站是個火車站,為了運送貨物方便,站前的馬路修得很寬闊,水兒的板油路,九四九年以前,家在北站帶的住戶,大多是吃鐵道的窮人,有力氣的到車站上抗大包,小孩和婦女們,則沿著鐵道撿火車上掉落的煤渣,有門路的去鐵道貨場上掙飯吃,如果能當上鐵道工人,全家老小年到頭的嚼谷算有著落了,那個年代處處拉幫結伙,結黨成風,不相干的人別想近前,哪怕是吃鐵道撿煤渣,不認識熟人也不讓你幹,排擠外地人的情況很嚴重,發生過多次爭鬥,九四九年建國以來,北站作為客貨兩用的大火車站,不僅是南來北往上下車的旅客,每天還有用列車運輸的物資,站前人流擁擠,交通繁忙,咱們說這話是九五八年夏天,正在伏裡,酷暑乾旱,白天又悶又熱,賽過蒸籠,寧園裡的湖也干了,划船遊玩之人不多,天黑之後稍好點,住在附近的人們貪圖涼爽,大人孩子全到路邊納涼,又涼快又省電,可往糧房胡同走,那就個人也看不見了。

死過人的老房子哪都有,有人橫死的才是凶宅,解放之初,公安機關偵破了刨錛打劫案,在兇犯白四虎家中找到具女屍,打那天開始,糧房胡同凶宅的傳說不脛而走,住戶們以前不覺得怎樣,發現女屍之後是越想越怕,能搬走的全搬走了,加上寧園擴建,又拆掉了部分民房,到了九五八年,胡同裡的住戶沒剩下幾家,白四虎家的兩間房是糧房店胡同七二號,房後是北寧公園的東湖,五六十年代,寧園的湖面遠沒有今天這麼大,園中也沒有白塔,夜裡片黑,頗為荒寂。
大烏豆早聽說過糧房胡同凶宅,槍斃白四虎之後,那兩間房帖了封條,好幾年無人居住,風吹雨淋,封條早已剝落,找到地方摸進去,不費吹灰之力,那屋裡四壁皆空,沒個燈燭,他是做賊的,也不敢點燈,接著破紙窗透進來的月光,勉強能看見個大致輪廓,屋裡除了他自己喘氣心跳的聲音,再沒半點動靜,進屋之前腦子裡全是取寶發財的念頭,到屋裡掩上門,黑燈瞎火的只有他個人,身上也不由得毛髮,自己給自己哼個小曲兒以壯賊膽:「喝飽了東南西北風,餓得光棍吃草根;行行走走上墳墓,碰見個寡婦看上了他;拉拉扯扯到家中,寡婦倒貼他倆燒餅,吃完了燒餅楞個裡個愣……」
當年白四虎刨錛打劫行兇作案,傳遍了街頭巷尾,人們說起白四虎如何將女屍帶回家當媳婦,每天躲在屋裡整天跟死人說話,又如何怕街坊四鄰發覺屍臭,整袋整袋地往家搬大鹽醃住死屍,以至於糧房胡同的蝙蝠特別多,那時候的人認為耗子吃鹽吃多了能變蝙蝠,胡同裡的蝙蝠全是白四虎家的耗子所變,因為白四虎家裡全是鹽,傳得簡直是有鼻子有眼兒,個個都好似親眼所見般,但社會上的流言如同陣風,九五四年破的案子,到九五八年,已經很少有人再提,大烏豆聽郭師傅和丁卯提到凶宅埋寶,他可上了心了,哼唱幾句壯起膽子,硬著頭皮在屋裡四處摸索,想要撞大運發邪財。
舊社會的天津衛有種風氣不好,很多人好逸惡勞,講究個混字,自己混日子不說,還看不起老實巴交賣力氣幹活兒的人,視投機取巧為能耐,大烏豆也是這樣,解放後仍脫不開舊時的歪風邪氣,放著正道不走,偏來凶宅尋寶,糧房店胡同這處凶宅,起先是白記棺材鋪老掌櫃在清朝末年撿城磚蓋起的房子,據說在屋裡藏了東西,老時年間的大戶人家是這樣,有錢了不往銀號裡存,覺得不放心,往往是在自家掘個地洞,或埋銀子或埋些珍寶,留著以備將來急用,塵世滾滾,歲月匆匆,埋寶的宅子幾易其主,終於遇到有福緣的人,無意中掘藏發財,像這種夜而富的好事,大烏豆做夢都盼著遇到次,要他半世的指望,全落在了糧房胡同凶宅,此刻貪字當頭,怕字先扔在了腦後。
他躡手躡腳,順牆壁點點的摸索,比刷漿刮膩子的還要細緻,兩間屋子全是磨磚砌牆,外抹白灰,有的牆皮已然脫落,摸就摸到裡面冷冰冷的舊磚,拿手敲是實心的,牆裡沒有夾層,摸遍了四壁,又在地上找,腳下是海漫的磚頭,已有多處鬆動,磚下是房基,無非磚石泥土,忙活了陣,破碗也沒找到只,他倚牆坐地,累得呼呼氣喘,正自唉聲歎氣罵罵咧咧,忽聽頭頂上「啪嗒」聲響。
糧房胡同凶宅和大多數老房子樣,四面磚牆,上頭有房梁房檁,房屋不大,有梁無柱,屋頂鋪瓦,瓦上是層氈子防雨,可在屋裡往上看,看不見房梁,那個年代的老房子必須裱糊,否則住不得人,四壁抹白灰面,傳統說法叫四白落地,還要用牛皮紙糊上頂棚,以防落灰,牛皮紙裱糊的頂棚,用不了半年便會受潮發黃,到時再糊上層,普通百姓家家戶戶如此,大烏豆趁著有月光,仰面往上看,聽動靜像是屋頂上鬧耗子,那會兒老鼠多,有耗子在房樑上跑來跑去,不留神掉到牛皮紙糊的頂棚上,發出「啪嗒」聲響,摔不死,打個滾就跑走了,夜深人靜,平房裡時常聽到此類響動,還有倆耗子打架,在頂棚上折跟頭耍把式,攪得人無法安歇,甚至有的碩鼠肥大,行動魯莽,將牛皮紙糊的頂棚踩出窟窿,直接掉到做飯燒湯的熱鍋裡,那也是屢見不鮮,煮飯的人看見了還好,大不了晚飯不吃,看不見的話,全家就要喝老鼠湯了,以前很少有不鬧耗子的人家,大烏豆聽到屋頂有耗子,並不放在心上,可他愣神,猛然想到糧房胡同凶宅裡的東西,會不會在屋頂上?

糧房胡同凶宅中半夜鬧耗子,聽動靜像兩隻耗子打架,其中只跌落在了牛皮紙糊裱的頂棚,發出「啪嗒」聲響,恰好提醒了大烏豆,他尋思這兩間屋子讓人翻過多次,掘地三尺也沒找出什麼東西,卻很少有人會想到屋頂,若按常理,大戶人家的窖銀財寶,大多是埋在灶堂之下,其實放在房梁頂棚上才是神不知鬼不覺,他心下竊喜,自古說人活世,窮通有命,貧富貴賤,如雲蹤無定,該他大烏豆的時運到了,要不然怎麼恰巧有只耗子掉在頂棚上,想來是他命中有此橫財,他總以為自己應當發跡,卻不知「前程如漆黑,暗裡摸不出」,哪想得到屋頂上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他。
糧房胡同凶宅坐北朝南,明暗兩間屋,帶大門的是外間屋,牆角是灶台,裡屋有炕,五六十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白四虎被槍斃之後,房子直空置,牛皮紙糊的頂棚,出現了片片的潮痕,顏色暗黃,有些地方已經長霉了,裡間屋的頂棚破了好幾個窟窿,他抖擻精神爬上炕,踮起腳尖舉高了手,勉強夠到屋頂的牛皮紙,他無奈之餘,只得到屋外找東西墊腳,擴建寧園,拆了不到半條胡同,遍地是磚頭,他搬進摞磚,碼在炕上,這下能把腦袋伸到頂棚裡了,抬手摳住窟窿扯開片牛皮紙,裱糊頂棚的牛皮紙上全是塌灰,碰就噗噗往下掉,大烏豆可遭了罪,老房子裡積了多少年的灰,黑乎乎黏膩膩,落在嘴裡那個味道就別提了,迷了眼睜不開,又往鼻子裡鑽,嗆得連打噴嚏,擔心讓人聽到,強行忍住不敢高聲,最後廢了不小的勁,好歹把頂棚撕開了個大洞,傳統民宅頂部多是金字形結構,裡邊應該是梁檁榫卯,舊時講究的人家,蓋房不用根鐵釘,全憑樑柱間榫卯接合,據說民宅殿堂用鐵釘不利子嗣,那年頭有這樣的忌諱,正是黑天半夜,屋中雖有月光,可往屋頂裡頭看,卻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受潮腐朽的霉變之氣刺鼻撞腦,大烏豆煙癮大,天天抽紙煙,走到哪抽到哪,身上總揣著洋火,他劃著根火柴,捏著火柴桿,用手攏住光亮,把腦袋伸進屋頂,看到眼前的東西,忍不住想要張口嘔吐。
層層的灰網,從屋樑上垂下,積下污垢有指頭厚,即使沒有灰網遮擋,也看不見半尺開外的情形,他眼前是個死掉的耗子,死鼠已經腐爛發臭,各種潮蟲、蟑螂、牆串子受到驚動,沒頭沒腦地亂爬,老房子的屋頂中大多是這樣,平時看不見不覺得噁心,旦看見了,換誰也受不了,大烏豆捂著嘴乾嘔了半天,心裡還想夜裡看到牆串子是個好徵兆,要發財了,牆串子就是蚰蜒,長得像蜈蚣,常躲在屋頂和牆縫裡,民間叫俗了叫「牆串子」,也說是「錢串子」,因為古代的銅錢要用麻繩穿成串,串字主財,在家宅中見到牆串子是有財運,但不是什麼時候看見都好,俗語有云「早串福,晚串財,不早不晚串禍害」,那是說早上看見牆串子是有福運,晚上看到是財運,中午見到則主不祥,如今沒人再相信以牆串子定吉凶,以前是真有人信,大烏豆半夜時分看到屋頂上有牆串子,自以為發財的指望又大了幾分,只要是能找到糧房胡同凶宅裡的財寶,些許骯髒又算得了什麼,他忍住噁心,又劃了根火柴,瞪大了眼往裡頭看,此時突然發覺黑處有雙眼,也在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看。
大烏豆只知道糧房胡同凶宅埋寶,屋頂怎麼會躲著個人?這兩間房子的頂棚,裱糊於幾十年前,從庚子年拆城撿磚到九五八年,當中從沒動過,雖然牛皮紙頂棚破了幾個窟窿,但也撕扯開洞口,那才鑽得進去腦袋,誰都不可能躲在積滿灰土的屋樑上幾十年不動,除非是不吃不喝的神仙,或是凶宅裡陰魂不散之鬼,十之八九是後者,再說屋頂漆黑無光,只能看見對面似乎是兩隻眼,那兩個黑溜溜的眼珠子,大得讓人難以置信,沒有茶盤子般大的臉,怕也按不下這兩隻眼,問題是哪有人的臉大如茶盤?如果此人臉有茶盤子樣大,身子又得有多大?把個大烏豆嚇得半死,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張開口合不上,吐出舌縮不回,伸著腦袋呆在原地。

大烏豆看到凶宅裡的東西,驚得三魂不見七魄,褲襠裡夾不住了,屎尿齊流,驀然間起了陣風,真好似「吹動地獄門前土,刮起豐都頂上塵」,他手裡捏著的火柴熄滅,眼前黑,從頭到腳打個寒顫,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仰,忘了腳下墊著摞磚,立足不穩,啊呀聲倒在炕上,摔了個四仰八叉,屁滾尿流地撞開門往外跑,來時如騎龍駕虎,去時似喪家之犬,逃到家沒等進屋就讓人按住了,原來蘇郎中的老婆報了案,告大烏豆貼完膏藥不給錢,還動手鬧出人命,公安局的看死了人,那還了得,不出人命沒大事,出了人命沒小事,片刻也不容耽擱,立即找上門來,逮了他個正著。
大烏豆嚇破了膽,到了公安局供認不諱,從他怎麼偷東西、怎麼掉進水溝、怎麼去討膏藥、怎麼起了爭執,再到怎麼推倒蘇郎中誤傷人命,半點不敢隱瞞,又交代聽聞糧房店胡同凶宅有寶,便起了貪念,想來個順手牽羊,趁天黑摸進去,扯開糊在房頂的牛皮紙,伸進腦袋去看裡邊是否有東西,哪知凶宅房梁下有鬼。
大烏豆偷楊村糕干誤傷人命,皆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說到夜入凶宅盜寶,卻不好定他這個罪名,糧房胡同凶宅從九五四年被封至今,由於擴建寧園,房子眼看要拆了,屋裡住滿了老鼠和潮蟲,沒有任何出奇的東西,進到那破屋空房中走趟,終究不是不得了的大罪過,人們以為大烏豆在屋頂看見的是耗子,可耗子的腦殼,總不可能有茶盤子那般大,公安機關白天派人去屋裡查看,見牛皮紙頂棚扯開個大洞,炕上有幾塊磚頭,均與大烏豆交代的情況吻合,然而房梁屋檁之間,佈滿了灰土,確實沒有別的東西,黑燈瞎火的準是大烏豆看錯了,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可大烏豆從此嚇傻了,關了幾天沒等再審,開始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胡話,至於往後如何發落他處理,那也不在話下。
郭師傅得知大烏豆是賣楊村糕干的賊偷,那天晚上他和丁卯在後頭追了半天,卻沒能追上,怎知此賊當晚又去了糧房胡同凶宅,並且口咬定屋子裡有鬼,郭師傅覺得疑惑,可他是水上公安,管不到這樣的案子,因此沒有過問,只在心中留意,白天繼續到河邊挖泥,忙活著擔土運石,由於人力有限,挖大河的進度緩慢,已經出了三伏,仍是天旱無雨,每年農曆大暑小暑之間為三伏,轉眼到了九五八年的農曆七月中旬,已經挖出了海張五鎮妖塔的塔座,上半截石塔已被鑿開了,還留下整塊巨石的塔基,天氣依然是那麼熱。
農曆七月有兩個節,是七月七「乞巧」,相傳每逢七月初七,牛郎織女天河會,按舊時風俗,當晚,女子們結綵縷穿七孔針,擺出瓜果點心對空祭拜,祈求能有織女樣的巧手,裁得出合體的衣裳,皇宮大內中的宮女嬪妃們也不例外,聽老輩人所講,乞巧當天中午,將根針放進水碗中,針會浮在水面上不沉,女孩子們以針影占卜巧拙,俗稱「棒槌針」,更說這天晚上,個人在瓜棚底下,能聽到牛郎侄女在天上是悄悄話,雖然是個傳說,聽著可也夠嚇人的,沒有誰家的孩子敢在半夜去瓜棚底下躲著,過完「乞巧」,沒幾天便到陰曆七月十五「鬼節」,俗傳陰曆十五鬼門關大開,那是放河燈超度亡魂的日子。
挖大河的那年,挖到陰曆七月十五鬼節這天,當天還好好的切如常,該挖泥的挖泥,該推土的推土,但是到陰曆七月十六就沒法接著挖了,以後連續幾年也沒再挖過,挖泥的河工們私底下都說:「這是老天爺不讓挖了。」
那時候人們說起挖大河挖不下去,也是因為出了「209號墳墓」這件事,此事剛好發生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第十八章209號墳墓
俗家說陰曆七月十五是鬼節,道家稱中元節,佛教則稱為「盂蘭盆會」,世間並沒有盂蘭盆這麼個盆,這個詞來源於佛教,五9⒉按照梵文發音讀出來是盂蘭盆,本意為救倒懸,解救地獄中餓鬼們的倒懸之苦,農曆七月十五這天,信徒開道場、放河燈,供奉十方僧眾。
到了近代,鬼節主要保留下來的內容有燒紙及放河燈,燒紙是給自家先人燒,同時備些紙錢燒給孤魂野鬼,放河燈則是以解救那些孤魂野鬼為主,是件能積陰德的善舉,折紙做成荷花燈,底部塗蠟防水,上面托著蠟燭,到得農曆七月十五夜裡,點燃蠟燭,讓河燈順水漂流,相傳切亡魂,皆可隨河燈超度,脫離無邊苦海,不過自己做的河燈沒有用,要賣寺廟裡和尚們做的,善男信女掏錢買河燈,也不能說買,必須說成捐助,不乏財主直接給寺院裡筆錢,換成紙燈若干,到時由僧人替他放河燈,有錢的多捐,沒錢的少捐,反正是盞河燈超度個餓鬼,不論燈多燈少,同樣是行善之舉,故此民間有「富人萬燈、窮人燈」之說,以前每逢鬼節,城中有水的去處燈光點點,望去好似萬點繁星,請來僧尼道士誦經唸咒,扔饅頭放焰口,又搭施孤台,掛招魂幡,開水陸全堂的法會,好不熱鬧,沒水的地方只放焰口燒紙錢,不出去燒紙放河燈的人們大多早早回家,天剛黑就關門,不再出屋,畢竟陰曆七月十五鬼門關大開,普通人家,沒有十分要緊的事情,誰也不敢黑天半夜出去。
以往每年陰曆七月十五,巡河隊要到各個橋下燒紙,九四九年之後移風易俗,燒紙放河等被視為封建迷信的舊傳統,度禁絕,九五四年春節甚至不讓放鞭炮,說是以防有反動份子藉著鞭炮聲的掩護,趁機搞破壞,這叫想起出是出,可延續了千百年的觀念和風俗,還真沒有辦法下子轉變過來,那年大年三十兒晚上,本來夜深人靜,點年味兒沒有,到了半夜十二點,也不知是哪家帶的頭,突然辟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有他這家人敢放,其餘的人家便起哄跟著放,接下來全城都放,過年的氣氛立刻恢復了,轉過年來,不許放鞭炮的禁令成了紙空文,但燒紙放河燈開道場做法會之類的迷信活動,城裡在五六十年代真的是看不見了。
城裡不能燒紙,鄉下和城外荒郊卻很少有人管,農村仍舊是土葬,清明冬至上墳燒紙的人還是那麼多,城裡的居民也到郊區燒紙,咱們還是說九五八年陰曆七月十五,當時有個叫王苦娃的小伙子,二十七八歲,出身窮苦,鄉下人沒有大號,姓王,小名叫苦娃,登記戶口的時候登為王苦娃,老家在關中,前些年到天津搬煤為生,那時有不少住樓房的人家,冬季燒煤取暖,送煤的人倒拖兩輪車把煤拉到樓下,再用筐裝上煤,筐筐往樓上背,背到人家門口,碼放在樓道裡,掙這份辛苦錢,又髒又累,特別不容易,王苦娃家中的老娘信佛,吃口常素,專好積德行善,由於腿腳不便,每年陰曆十五,都讓王苦娃替她去燒紙,超度孤魂野鬼,為的是積陰德,這年也不例外,又讓王苦娃去燒紙。
王苦娃很是為難,解放以來不讓燒紙了,他去年燒紙差點被逮到,今年怎麼敢再去?奈何老娘是農村的迷信老太太,非讓他去,紙錢都紮好了,他沒辦法,到了陰曆七月十五半夜,不得不出去燒紙,又擔心讓人看見舉報,想找個偏僻的去處,他也住在北站寧園附近,寧園以北當時還有條洩洪河,清朝時由人力挖出的條大土溝,乾旱無水,河道中長滿了蒿草,過了土溝往前是片荒地,再遠處是鹽鹼地和蘆葦蕩子,地勢是個死角,清朝道光年間還有幾家住戶在此種高粱,後來都搬走了,荒煙衰草,時常有狐狸刺蝟出沒其中,即使是白天也沒人往這邊來,他是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不知道什麼叫怕,個人抱著捆燒紙過了土溝,來到那片荒地上,打算在這燒紙,他是外地來的,只聽說這裡住過人有房屋,因為是鹽鹼地,種不了莊稼,住戶們在光緒年間遷往他處,別的事情他是概不知,當天正值十五,皓月當空,但見荒草掩映中是座破廟,山牆塌了半壁,微風吹過,簷角生出的蒿草在月影下婆娑搖擺,廟旁石碑上三個大字他只認得個「三」字,廟後是個土坑,裡頭橫七豎八的全是棺材。

棺材前的古磚上有編號,剛解放時遍地文盲,王苦娃識數不識字,那就算不錯的了,因為送煤要看門牌號,不識數的送不了煤,他瞧見破廟裡供著三尊神像,不是福祿壽三星,也不是道教三清,當中端坐個將軍,面貌慈祥,有王者之姿,腰懸雙股劍,個黑臉將軍和個紅臉將軍分立左右,怒容可畏,黑臉將軍使蛇矛,紅臉將軍使偃月刀,這下知道了,是座三義廟,供奉的是劉備、關羽、張飛,桃園三結義的英雄,鄉下人或許不認識字,提起劉關張可沒有不認識的,三義廟後的大土坑裡到處是荒草,擺滿了棺材。
大土坑裡刨出許多墳穴,層壓層,每個墳穴裡都有口或兩口棺材,也沒有好棺材,全是土墳裡的柏木薄棺,埋的年頭也不樣,大都窄小,飽受風吹雨淋,棺材板子多已朽爛,有的甚至破了窟窿,藉著月光能看見裡邊的枯骨,兩隻野狗在遠處徘徊,王苦娃怕倒不怕,但是很納悶,要說廟後是片墳地,怎麼棺材都被挖出來了,又扔在此處沒人理會?更奇怪的是墳前沒有碑,只用青磚豎在棺材前頭,半截埋在土裡,上邊半截漆著數字,好像特意給棺材編了號,他沒多想,以為這是個義莊,心下尋思在哪燒紙都是燒,不如燒給這個大墳坑中的孤魂野鬼,趁著沒人趕緊燒,燒完紙錢回家睡覺。
《鬼水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