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節

  我在旁邊看著字,說道:「劉老先生,你在這裡想沒想過你的兒子,你的妻子,你的兒媳婦,你的小孫女呢?」
  劉河正欣賞著字,聽我這麼一說,陡然愣住。那小姐非常善解人意,款款而去,沒再參與我們的對話。
  劉河抬頭看我,老頭手一哆嗦,筆尖濃濃的一滴墨落在紙上,染黑了第二句的「無窮」二字。
  我心中發寒,有執念不要緊,有自己的慾望也不要緊,可怎麼能把自己的家人全部都忘了呢?
  劉河勉強笑笑:「小友,我已經死了,那些事都是前世因果業報。死則死爾,我現在算是新生。我有選擇自己新生活的權力吧。」
  「當然有。」我默然。
  劉河放下筆,歎口氣,把寫好的這幅字卷卷皺成一團,扔在一邊。
  「你的問題我會好好想想的。你去吧。順著迴廊往外走,出了月亮門,那裡是我能走到的界限。出了那道門就到了另外的世界。」劉河說。
  我順著迴廊走出水榭,然後沿著寂靜無聲的走廊向月亮門走去。春風陣陣,荷花飄香,沙沙的葉子聲,四周寂靜無人,這是多麼美的江南水鄉生活。
  我回頭去看,小姐在迴廊前行,走進水榭,坐在劉河的懷裡。劉河抱著她,後撐欄杆。看著滿目荷花,神色茫然而憂傷。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生出一個很古怪的念頭,劉振江、劉河所在的世界就像是巨大的籠子,他們如同關在裡面的小白鼠,心安理得。略有疑慮,卻無法通透籠子的存在。
  我來到月亮門前,剛要抬手去推門,忽然想到劉河的那幅對聯,心下惻然。
  既知在夢中,又何必掛懷憂傷,舉起這半杯清茶吧,回味它的茗香,何必去計較這是不是黃粱一夢。
  一枕黃粱夢有盡,半盞清茶意無窮。
  劉河還是悟到了一些東西。
  我順手推開月亮門,走了進去。裡面不出所料,我看到了模模糊糊的人影。那是我自己的影子。我抬起手,影子也抬起手。我走過去,輕輕撫摸著光滑石頭的表面,裡面的自己也在回摸著。
  打開後面的門,我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是一戶普通民居的客廳,中央擺著飯桌。應該是過節吧,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桌子上擺放的都是家常時令菜,無非大魚大肉,開著啤酒和香檳,我看到幾個小孩滿地跑,瘋玩著咯咯樂。
  這一大家子的歡樂氣氛深深感染了我。我所在的家族並沒有多少人,這一支除了老爸就是我,過年也是我們爺倆。
  我特別嚮往如此的家庭聚會,爺爺奶奶端坐主位置,大伯老爸二叔的,依次坐席。女人們抱著孩子,餵著剝出來的肉,大人們聊著家常,孩子們吃飽了滿室亂竄,狗懶洋洋的看了看,又趴下睡覺。
  我竟然被如此場景感動的掉淚。
  這時,桌旁站起一個中年婦女招呼我:「小伙子,來,入席,是不是才來的?」
  她讓出座位,我坐在旁邊,中年婦女說:「別客氣啊,都是一家人。」她挑了一塊魚尾巴放在我前面的碟子裡。
  「大嫂。你認識劉振江嗎?」我直接說道。
  中年婦女看我:「這不就是老劉嗎?」她順手一指旁邊的男人。
  我大吃一驚,劉振江也來這裡了?順勢去看,這是個很厚道的中年男人,眉眼有點像劉振江,但絕對不是他。他憨厚地朝著中年婦女一笑。
  中年婦女說:「這就是俺家老劉,我是她媳婦。」
  我看著她,她回看著我,臉上是甜蜜的笑容,感覺非常幸福。
  我沒有說話,中年婦女站起來說:「小伙子,叫什麼?」
  「我叫齊翔。」我說。
  中年婦女道:「我給你介紹介紹,我比你先來一步到了這裡。這裡太好了,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沒有運動啊,工作組啊這些東西來破壞我們的家庭。我叫桂枝,王桂枝。這是老劉,劉振江。這位爺爺叫劉河。是俺公爹。這是媽媽。這是我小女兒,」她拉過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大概六七歲模樣,紮著啾啾:「玲玲,快叫叔叔。」
  小女孩非常有禮貌:「叔叔好。」
  我看著滿桌人,尤其是劉振江和劉河,已經沒了剛才那幸福甜蜜的感覺,渾身不寒而慄,反而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現在基本能確認,這個中年婦女就是死去的劉振江媳婦,這裡是她的執念世界!她的執念就是相夫教子,做個好媳婦。她不可能和真正的劉振江還有劉河一起,所以她的執念控制了這裡的一些人,做她的老公,做她的爸爸和媽媽,做她的女兒。
  我不禁想起一個很著名的事件,一個失去愛子受到重大打擊的媽媽,把一個洋娃娃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成天抱著,形影不離,又是餵奶又是說話,情景慘烈而詭異,讓每個看到的人都沉默無語。
  「小伙子。我的願望滿足了,我們這一家子多幸福啊。」中年婦女說。
  我看著她,眼圈紅了,是可憐她嗎,我也說不好,感覺心裡像是很多小貓在抓撓。如鯁在喉,眼淚就在眼圈打轉。
  劉振江的帝王夢裡沒有家人,劉河的江南夢裡也沒有家人,而這個樸素的中年婦女,她死後的執念仍然是當一個好媳婦一個好媽媽。
  我是應該跟她說放下執念的道理呢,還是應該讓她繼續自己的幸福?
  我第一次深深質疑自己修行以來一直秉承的觀念。佛家總說不執,總說放下,「放下」二字到底包含了什麼樣的意義呢。
  我喝了口酒,擦擦嘴:「大嫂,我該走了。」
  「你要去哪?」中年婦女看我。
  「我要去找另一個自己。」我說。
  「小伙子,出了這道門就是外面。我從來沒去過,也不想去,現在的我很滿足。」中年婦女抱著女兒,她拉起女兒的小手:「跟叔叔說再見。」
  「叔叔再見。」
  我實在控制不住,眼淚流出來,哽咽點點頭:「好。再見。」
  我離開飯桌,來到門口,回頭又看了一眼這一大家子,中年婦女在廚房裡忙活,準備一道小菜,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輝。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門裡還是那麼一塊光滑的石頭,裡面有我的人影,我太累了,坐在石頭旁,撫摸著石面:「石頭君,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你知道鬼眼精靈在哪嗎。你能告訴我,我還能不能離開這裡?」
  石頭沒有任何回答,裡面映出的人影,也在輕輕撫摸牆面,訴說著我剛才的話。
  我有種預感,鬼眼精靈就在附近,我離它越來越近。可到了這時,我卻有種害怕和恐懼,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它,怎麼面對自己。
《我的殯葬靈異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