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我做夢也沒看到過這樣的東西,說不上究竟是個什麼,只能告訴其餘三人:「狼群中有個怪物!」
陸軍鼻子上架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倆眼加起來一千八百多度,比酒瓶子底兒還厚,眼鏡片兒讓冷風一吹,霧濛濛的什麼也瞧不見,他在旁邊追問:「怪物?你看清楚沒有,是什麼樣的怪物?」
我忍著刀割般的暴風雪,一邊觀察屯穀倉外的情況,一邊低聲告訴陸軍等人:「狂風暴雪中的惡狼越聚越多,有只斷了尾巴的巨狼,背來了一個似狼非狼的野獸,身上灰白色的毛髮很長,好像活了很多年了。一般的狼都是前邊腿長,後邊腿短,所以狼上山快下山慢,下坡只能一步一挪。斷尾巴狼背上這個東西,卻和那些狼相反,兩條前腿比後腿短,可它似乎走不了路,要讓別的狼背著它行動,這個怪物也是一頭狼嗎?」
另外兩個人在梯子下邊不明所以,尖果說:「世上會有前腿短的狼嗎?」
胖子說:「你們這叫少見多怪,十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邊齊呢,就不許有這麼一隻半隻狼前腿兒長得比較短?」
我說:「狼群將無法行動的同類全吃光了,為什麼僅僅留下這個前腿兒短的老狼,還有一頭狼專門背著它?」
陸軍聽到我們的對話,怔了一怔,突然叫道:「快開槍!快開槍!這個怪物不是狼,它是狼群中的軍師!」他又急又怕,慌了手腳,險些一個跟頭從梯子上掉下去,忙抓住我的胳膊,連聲催促:「快快!趕快用步槍打死它!」
屯穀倉的通風孔可不是碉堡的射擊孔,我站在梯子上,根本無法使用半自動步槍向外邊射擊,但是我和胖子、尖果三個人一聽到「狼軍師」這幾個字,登時醒悟過來了,同聲驚呼道:「狽!」
中國有個成語叫「狼狽為奸」,狼性貪婪殘忍,也足夠狡詐,但狽卻更為陰險,一肚子壞水兒,狼群想不出的辦法它能想出來,相當於狼群裡的軍師。古書之中早有關於狽的記載,不過這麼多年以來,真正見過狽的人卻沒有。因為不是所有的狼群中都有狽,狽本身也十分罕見,相傳只有狼和狐狸交配,才會偶然產下這樣的怪物。實則不然,狽這東西像狼,但不是狼,只是經常跟狼群一同出沒。
當年有不少人,把斷了腿兒不能行走的狼誤當作狽。據說在五六十年代,東北和內蒙古地區開展打狼運動,曾經捕到過一隻狽,一度引起了轟動,後來才發現只是斷了前腿的狼。真正的狽幾乎絕跡了,只不過它的特徵很明顯,我們在北大荒屯墾兵團中,可沒少聽過這些傳說,此時看見巨狼背上的怪物,就知道多半是狼軍師!
我們這才明白過來,困在屯穀倉中的狐狸為何變得緊張不安,它的嗅覺遠比我們人類敏銳,初期它認為屯穀倉能夠擋住狼群,所以有恃無恐地趴在草垛上喘歇。而當狐狸發覺狼群中有狽,立刻感到大禍臨頭,看來17號農場的屯穀倉守不住了!眾人均知外面的暴風雪有多可怕,一旦失去了屯穀倉,到了風雪肆虐的空曠荒原上,一轉眼就會讓狼群撕成碎片吃掉。只有想方設法守住屯穀倉,我們才有機會生存下來,可是誰都想像不出狼群會如何展開進攻。我在通風口看了這麼一會兒,已經讓寒風刮得手腳發僵,我告訴陸軍先從梯子下去,又招呼胖子將半自動步槍的子彈裝好,尖果也拿了插草用的鐵叉防身。
四個人根據地形進行了簡單部署,屯墾兵團17號屯穀倉中一共有兩架木梯,東西兩個通風口各置一架。我和胖子分頭爬上木梯,從通風口向外觀察狼群的動向,尖果和陸軍負責在下邊用手電筒照明,以及給步槍裝填子彈,做好了負隅頑抗的準備。
胖子提醒我:「半自動步槍的子彈打不了幾輪,要是有這麼三千發子彈,再來上兩箱手榴彈,守在屯穀倉居高臨下,來多少狼也不在話下,不過屯穀倉的夯土牆又高又厚,狼群本事再大也進不來啊!咱沒必要這麼緊張吧?」
陸軍對胖子說:「你不知道狽的狡猾,狼群一定能想出法子進來,到時候就是咱們的死期!」
胖子說:「陸軍兒,你是不是尿褲子了?」
陸軍說:「死我倒不怕,只是讓狼撕了未免也太慘了!」
胖子說:「你儘管放心,我給你留下一發子彈,一旦狼群攻進來,我直接給你來一槍送你去見馬克思,絕不讓你被狼咬死!」
陸軍說:「你太夠意思了,只有一發子彈你還留給我,那你自己怎麼辦?」
胖子說:「我堅持一會兒是一會兒,說不定把大部隊等來了。」
陸軍說:「暴風雪太大了,三兩個月也恢復不了交通,大部隊咱是指望不上了!胖子你別光嘴上忙乎,你倒是盯緊了,當心有狼進來!」
胖子說:「你大可不必提心吊膽,狼頭再怎麼結實,它也不可能把這麼厚的夯土牆撞個洞出來。」
我守在另一側的梯子上,發現17號農場屯穀倉外的狼群開始有所行動了,急忙打個手勢,讓梯子下的尖果通知另外兩個人,成百上千的惡狼正在暴風雪中一步步逼近屯穀倉!我心中暗覺奇怪:「狼群一擁而上是要推到夯土牆?那不是自不量力又是什麼,難道我們高估了這些狼?」
但是我很快就看出了狼群的意圖,第一排巨狼人立而起,趴在17號農場屯穀倉的夯土牆上,第二排巨狼蹬著前邊的狼頭又往上爬。我抬頭看了看屯穀倉的頂棚,不免倒抽了一口涼氣:「哎喲!搭上狼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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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來得好快,說話這會兒,屯穀倉四周的狼梯已經搭到了高處,狼頭撞開堵住通風口的磚頭,發瘋一般往裡邊鑽。我在木梯上無法開槍射擊,急忙從梯子上溜下去,抄起半自動步槍,讓尖果抬起手電筒往高處照,手電筒的光束一晃,可以看到屯穀倉通風口處的兩隻狼眼,如同綠幽幽的一對燈!我端槍瞄準那一對綠燈,手指一扣扳機,「砰」的一聲槍響,綠燈應聲而滅。屯穀倉的通風口不止一處,平時都用磚頭塞住,如果扒開磚,人可以探出頭去,只是身子出不去,狼卻可以鑽進來。
幾乎是在同時,其餘幾處通風口的磚頭也被狼扒開了,我和胖子各持半自動步槍,接連幾個點射,將鑽進通風口的餓狼一一擊斃。五六式半自動的子彈,總共才有三十幾發,一個輪射打下來就用掉了一半子彈,而屯穀倉高處若隱若現的綠燈,滅掉一對卻又冒出一對。我一看這麼打下去可不成,忙叫眾人搬上裝滿草籽的麻袋,等我將鑽進來的餓狼打退,就趕緊用麻袋塞住通風口。四個人忙得如同走馬燈一般,拚命堵上了四周的通風口,又推動屯穀倉中的木頭架子進行加固,終於將狼群擋在了外邊。我們這幾個人驚魂初定,又餓又累,全都支持不住了,坐在乾草垛上直喘粗氣,等到定下神來,才發覺身上的冷汗已經出透了。
胖子說:「太他娘的冷了,我這身上的汗全結成了冰,再不點個火堆烤一烤,可就凍成冰棍兒了!不過狼吃死人也只吃熱乎的,見了冰坨子下不去口,我們凍成四個冰棍兒,至少可以留下囫圇屍首。」
我和胖子身上雖然冷,但是還能挨得住,陸軍和尖果卻已凍得發抖。萬不得已在屯穀倉的一個角落攏了一堆乾草,我從懷中摸出那半包煙和火柴,分給胖子、陸軍。哥兒仨一人抽了一顆煙,又點上一堆火。四個人圍成一團,擠在火堆前取暖。胖子這半包「新功」牌劣質香煙,是我們僅有的煙了,平時捨不得抽,都是將煙絲剝出來,夾上干樹葉子搓在一起抽,一口抽下去嗆得直咳嗽。如今死到臨頭,可想不了那麼多了,各自狠嘬了幾口,半支煙抽下去,緊繃的身子才稍稍鬆弛下來。
胖子說:「可惜了一大鍋餃子!來北大荒多半年了,好不容易包上一次正經餃子,還讓狼給攪了!」
我說:「你餓昏了頭了,餃子怎麼還分正經不正經?」
胖子說:「你們包的玩意兒能叫餃子?充其量叫片兒湯!我看你們包餃子那兩下子,都不是跟師娘學的,直接跟師妹學的!」
陸軍聽我們說到餃子,饞得直嚥口水,喃喃自語道:「吃不上正經餃子,有餃子鍋巴也好!」
尖果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們在想鍋裡煮的餃子,狼群在想是屯穀倉裡的人……」
胖子若有所悟:「合著全是為了口吃的?」
我心中一動,對其餘三個人說:「那也不奇怪,人要吃東西,狼也要吃東西,全是為了生存。之前陸軍說過,狼性是飢餓,人性其實也是飢餓,從前我不太瞭解『飢餓』二字的含義,直至來到北大荒,兵團實行供給制,幹活兒的時候一天三頓,不幹活兒的時候一天兩頓,一頓半斤糧食的定量。直觀看上去,半斤糧食是兩個窩頭一碗稀飯,說實話絕不能算少,但是你得分幹什麼活兒了,挖土渠脫大坯,這一天的活兒干下來,光是流的汗也有七八斤了,一斤半糧食還不夠塞牙縫兒的,那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什麼叫餓,餓字怎麼寫?一半是個食,一半是個我,餓者——我要吃也!物不平則鳴,肚不飽則叫,窮則思變,餓則思填,此乃天經地義!但是人和狼不同,人的信念可以戰勝一切困難,包括飢餓!想想革命老前輩當年的經歷——天將午,飢腸響如鼓,糧食封鎖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數,野菜和水煮!打游擊反圍剿,封糧三個月任然鬥志高昂,我等只不過一頓餃子沒吃上就打蔫兒,你們不覺得慚愧嗎?咱們要相信——麵包會有的……」
胖子給我接了一句:「牛奶也會有的!」
陸軍和尖果又一同接了一句:「一切都會有的!」
我說:「我這是鼓舞你們的革命鬥志,不要起哄!"
陸軍推了推鼻子上的近視眼鏡:「列寧同志說過——有限的供給與近似於無限的飢餓經常會發生尖銳的矛盾。你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法屬於幻想派,通過意念來戰勝飢餓。」
胖子說:「精神會餐?這也是我的強項……」一說到吃,他立即變得神采飛揚,什麼鹵煮、火燒、包子、炒肝、烤鴨、燒雞,在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下,形狀顏色歷歷在目,味道口感縈繞嘴邊,說得我們幾個人直吞口水。
胖子越吹越起勁兒,他也有足夠的資本進行炫耀。當初我們剛到屯墾兵團,趕上一次大會戰——給牧區送羊糞,全團有兩千多人參戰,勝利完成任務之後舉行了大會餐。當然,由於條件艱苦,並沒有酒肉,只不過窩頭管夠,拿團長的話來說,敞開了可勁兒造!兵團中的知青,全是十七八的半大小伙子,正值爭強好勝的年紀,一聽說窩頭管夠,當即開展了吃窩頭大比武,胖子以壓倒性的優勢奪得了第一名,大窩頭一字排開,他勢如破竹一口氣幹掉了二十多個,其餘參與比武的知青望塵莫及,同時打破了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歷屆吃窩頭大比武的最高紀錄!他為了湊個整數,也是為了保持紀錄不再被人打破,吃掉二十幾個窩頭之後喝了一口水,又塞下去四五個窩頭,一共消滅掉了三十個大窩頭,直到1977年知青大返城,再也沒有人可以接近這個紀錄的一半。在我們這兒提起一次吃掉三十個窩頭的胖子,整個兵團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敢不服。
胖子連吹帶比畫,對他吃窩頭的英雄事跡誇誇其談。他不說還好,越說我們越餓,他的肚子也咕咕作響,說到一半,他猛地一拍大腿:「嘿!我真是吃土豆、窩頭吃多了,咱這不是守著乾糧挨餓嗎?」
陸軍忙問:「你帶乾糧了?」
胖子說:「乾糧?我沒帶乾糧。」
陸軍掃興地說:「沒帶你說個什麼勁兒!」
胖子拍了拍陸軍的頭:「你小子也就是個吃土豆啃窩頭的腦袋……」他往後一挑大拇指:「屯穀倉中還有只大狐狸,豈不是現成的野味兒?」
我一聽胖子要吃狐狸,豈不是犯了我的忌諱?這話又不能明說,我正在想怎麼開口,卻聽陸軍對胖子說:「狐狸肉也能吃?聽說狐狸肉騷,女人吃了不來月事,沒法兒吃啊!」
胖子說:「什麼月事?餓到這個份兒上哪還有那麼多事兒?我可真沒看錯你,你也是一腦袋高粱花子,騷點兒怕什麼,好歹也是肉啊!不比啃窩頭好嗎?何況你連窩頭都沒有,讓你吃肉你還挑肥揀瘦。列寧同志怎麼說的,真正的無產階級是不應該挑食的!」
陸軍奇道:「列寧同志說過這話?」
胖子說:「怎麼沒說過,你不記得了,列寧同志在十月革命勝利之前,連紅菜湯都喝不上溜兒,干啃了三十多天黑麵包,他在那會兒說的。」
《摸金玦之鬼門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