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他只知道,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如不尋求「解脫」,就會永遠在六道之中生死輪迴,無休無止。
  但是妖這種生物,卻很特殊,因為在六道之中,並沒有妖的歸屬,或者說,六道輪迴中,沒有任何生靈會投胎成妖。
  因為這妖,本是後天修煉而成,在修煉之前,它可能是動物,可能是植物,可能是器物,甚至可能是人類,總之天地萬物,只要有靈智者,皆可成妖。
  此時,妖便歸於阿修羅道中的一支,而不再屬於先前的「道」。
  但是,這阿修羅道的輪迴,也需要在這六道輪迴中進行,即便是天上的神仙,也逃不過六道輪迴。
  這小小的一個妖,又怎麼會是「本不該屬於六道輪迴的妖」?
  這只妖又往遠方看了看,卻似乎不急了,他搖晃著身子在地上坐了下來,動作顯得有些笨拙,歎口氣說:「其實我在這裡已經飄蕩幾十年了,在來到冥界之前,我的前一世,是一個修行了兩三百年的……豬妖!」
  蘇晨和那大蛇同時點了點頭,這傢伙的模樣,也準是豬妖無疑,不過這隻豬妖,似乎還是一隻有故事的豬妖。
  只聽他彷彿回憶般的說著:「其實,在最早的時候,我並不是豬妖,我只是一隻豬,一隻沒心沒肺,快快樂樂的豬……」
  這故事的時間豬妖根本就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那個時候是一隻小豬,跟所有的豬都一樣,沒心沒肺的過著日子,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但後來有一天,他的一個同伴被人抓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接下來陸陸續續又有很多同伴被抓走,他開始有些害怕了,他雖然不明白那些豬都去了哪裡,但他隱約間覺得,那不是什麼好事情。
  但奇怪的是,厄運一直沒有降臨到他的頭上,就這樣他一直生活了很久,大概經歷了幾個冬天,這一天忽然有個遊方的和尚,來到了他的身邊。
  他當時並不知道那個人是和尚,更不知道和尚是幹什麼的,只是見那人站在不遠處,定定的看著他,忽然,也沒見那和尚開口,他便聽到了一個聲音,在之的心底發出。
  「你好,如果我沒認錯的話,你應該是一隻豬?」
  他嚇了一跳,東張西望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於是也從心裡回答了一句。
  「應該是吧,我曾聽主人這樣叫過我們,你又是誰?」
  「我是一個和尚,你的主人請我來,和你聊聊天。」
  「和尚,那是幹什麼的?」
  「和尚,就是……」
  這和尚忽然一時語塞,他沒想到自己居然被一隻豬給問住了,他不由莞爾一笑,想了下才說:「和尚什麼也不幹,我每天早起,吃過飯後,便在山中枯坐發呆,然後餓了再去吃,吃過了再發呆,當然,睏倦了我會睡覺。」
  他張開了嘴巴,似乎在笑:「我每天也都是這樣度過的,看來,和尚和豬也差不多。」
  和尚又笑了:「你說的沒錯,在某些時候,我們都差不多,因為我們都一樣,心中困惑,茫然,不知何去何從,於是便只能吃了睡,睡了吃,無聊時發發呆,想一想,自己究竟為什麼而活著。」
  他歪著頭思索了下,儘管他很少動腦子,不過還是聽明白了一點點,這和尚的意思,他喃喃的也自語了一句:「究竟為什麼而活著,是啊,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而活著,和尚,你能告訴我嗎?」
  和尚微微一笑:「這問題原本我也是不知的,但我發呆了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原來我們每個人,或是動物,都是為了生命的下一次輪迴而活著。」
  豬想了想:「輪迴又是什麼?」
  和尚道:「輪迴便是流轉,輪轉,眾生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生死不止,輪迴不息,便像車輪一樣轉動不停,循環不已。」
  豬又想了想:「這麼說,我的上一次生死未必是豬,而我的下一次生死,也可能是人?」
  和尚大笑:「你果然是一個有慧根的豬,難怪你的主人沒有送你去你原本該去的地方,只不過,你還是逃不掉的,那是你最終的歸宿,輪迴無論早晚,終究會來。」
  「和你一起的同伴,已經都被送去了生命的終止點,進入了下一個輪迴,你卻為何一直滯留在這裡?」
  豬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同伴,心裡有些難過,他說:「我也不知道,主人把我養在這裡,每天都有食物和水,我便無憂無慮,管它什麼輪迴不輪迴,快活就好。」
  和尚又道:「但你是一隻豬,你比其他的豬已經多活了幾年,你的主人早已不願養你,他來求我,叫你早點離開這裡,你可願意?」
  「早點離開這裡?」他似乎明白了和尚的意思,「我明白了,看來是主人想要送我去輪迴,才讓你來說服我,但是,為什麼呢?」
  和尚指了指他的身上說:「因為你的身上,有一個前世的特殊標記,你的主人才請我來,送你去輪迴,但要送你輪迴,必須要去掉你身上的印記,我也沒辦法,如果你同意再入輪迴的話,那我就告訴你如何去掉這印記,如果你不願意,那我只好去告訴你的主人,你就繼續在這裡每天發呆吧。」
  豬很奇怪,他問道:「我的身上,有一個前世的特殊印記?是什麼印記,在哪裡,為什麼我從沒有見過?我的前世,又是什麼?」
  和尚搖頭道:「何止是你,其實很多人出生的時候,都會帶有前世的特殊印記,只不過那人不知罷了,但你若是想要知道自己的印記,和自己的前世,那就必須……捨棄這印記?」
  豬歪頭想了想,聽這和尚的話,這印記似乎對自己很有用,但是他又很好奇,每天發呆的日子過的又實在無聊,他索性對和尚說:「那好吧,我答應你,捨棄這印記,這樣的話,你就能告訴我,我需要怎麼樣做才能知道自己的印記在哪,並且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麼了吧?」
  和尚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歎口氣,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你跟我來。」
  和尚轉身,豬便懵懵懂懂的,跟在了他的身後,此時的他並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要面對的,將是什麼。
第208章 六道輪迴(五)
  一隻豬,跟著一個和尚,旁若無人的走在大街上,引來無數的目光圍觀,但和尚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眼光,至於那隻豬,則根本連頭都不抬,只看著前面和尚的腳步。
  倒不是豬虔誠、恭敬,而是在他的眼裡,這些人就和街邊的大樹和房屋一樣,跟自己根本毫無關係,他現在心裡只好奇一件事,自己身上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那個印記,又會是什麼?
  這在一座寺廟,斑駁的牆,斑駁的門,落葉和殘陽鋪滿台階,一個老者在慢吞吞的掃著台階,門牆內傳來陣陣梵唱。
  和尚在廟門前站住,豬也隨之站住,他抬起頭,望著那古老的門牆,聽著耳中的梵唱,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安寧,回想自己這幾年的歲月和過往,竟彷彿是一片空白。
  「你若是想知道自己身上的印記,和自己的前世,便在這寺廟前跪拜,如果你的誠心會感動佛祖,那麼你就會看到,自己想看見的東西。」
  和尚說罷,便在寺廟前拜倒,然後回過頭,對那隻豬微微一笑,便走進了寺廟之中,再也沒有出來。
  豬有些納悶,他笨拙的學著和尚的姿勢,也跪拜在地,卻很是辛苦,他的前肢很短,身體又沉重,跪拜的姿勢實在是不適合他。
  不過,他還是拜了下去,其實他也說不清自己是為了什麼,或許在他的心底,只是一直都想弄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麼來到這裡世界,而一隻豬的生命意義,又是什麼?
  如果他是一個只生活了幾個月的豬,恐怕不會有這樣的想法,然而他已經在這世上渾渾噩噩的度過了好幾個年頭,他實在是有點厭煩這樣的生活,同時他也實在是不明白,做為一隻豬,自己為何能一直安然無事?
  結果他這一拜倒,就是三天三夜,很多人聞信趕來看熱鬧,看這樣一隻神奇的豬,在寺廟前跪拜,人們紛紛猜測著,這是一隻有著怎樣故事的豬。
  有人說這豬說不定上輩子是個和尚,可能是投胎後不忘前世,於是就來跪拜佛祖。但馬上有人反駁說,如果是個和尚,前世一定積累了不少功德,怎麼可能投胎做豬?
  又有人說,那就可能是個不守戒律的和尚,犯了錯,被貶做了豬,所以這一世才會在佛前懺悔。
  也有人說,這是個有慧根的豬,天生便有佛性,看他應該也活了幾個年頭了,說不定這是來報恩的。
  還有的說,這說不定是個惡人,這一世投胎做豬,不忘前世,所以來佛前悔過,以求輪迴後能再投胎做人。
  總之是說什麼的都有,三天的時間裡,這隻豬已經成了當地最大的新聞,來看他的人絡繹不絕,幾乎比平日來寺廟上香的人多了幾十倍。
  在這三天裡,除了那個和尚來看了他一眼,那寺廟的大門再沒有打開過。
  只有那個掃地的老者,每天清晨起來,不斷的掃著落葉,黃昏才會離去。
  但老者卻始終都沒有抬頭看過來一眼,他好像完全看不到這只跪拜的豬,也看不到那些看熱鬧的人,他的眼裡,似乎只有那些不斷從枝頭掉落的枯葉。
  那枯葉不斷掉落,他便不斷的打掃,如此週而復始,終於在第三天的黃昏,那隻豬又累又乏又餓,實在忍不住了,便突然開口對老者說:「你這樣從早不停的掃到晚,難道不累麼,反正你掃了也要落,不如每天早晚各掃一次,這樣豈不是省事?」
  那老者停了下來,第一次抬頭看了豬一眼,淡淡道:「一隻豬從出生到死去,尋常的不過一年而已,若按你說的,你只要活出生的那天,和死去的那天就可以了,這樣豈不是省事?」
  豬愣了愣,他還保持著跪拜的姿勢,歪著頭想了想說:「你說的好像也有道理,其實我一直都在苦惱,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這樣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渾渾噩噩,我覺得我的生命毫無意義,偏偏主人又不殺我……」
  老者大笑了起來:「哈哈,你真是一隻特殊的豬,有趣,的確有趣。」
  豬認真的說:「我倒是沒覺得我很特殊,或許,我只是比別的豬多活了幾年吧,但是說實話,有的時候,我寧願和過去的那些同伴一起離開,要知道,每次看著身邊的同伴被送走,而每次又都只有我留下來,那種滋味真的很難受。」
  老者瞇起了眼,深深的看了看豬,歎了口氣,喃喃道:「不錯,這一點我倒也有同感,有的時候,我真的寧願和那些同伴一起離開,也好過自己一個人留下來,那種滋味真的很難受。」
  豬好奇地問:「老人家,你又有什麼傷心的事嗎,為什麼你會一個人在這裡每天打掃落葉,你……」
  然而老者已經低下了頭,揮動著那把破舊的掃帚,繼續著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工作,似乎只有這樣,才是他生命的意義。
  「我十八歲的時候和幾十個同鄉一起被徵兵,足足打了幾十年的仗,殺了無數的人,可是我的同鄉夥伴們一個個的在我面前倒下,被敵人的刀劍刺穿,血流滿地。最後大家都死了,戰爭也結束了,卻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已經老了,身邊一個夥伴和朋友都沒有了,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幾乎每個夜晚都會做噩夢,夢見我那些死去的夥伴,我很後悔,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和他們一起戰死沙場,卻獨自一個苟活至今。」
  「因為殺了太多的人,我無法進入寺廟,向佛祖懺悔,於是我只能在這裡掃地,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的心安靜下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起過去的幾十年,就像一場場的噩夢,我想要讓自己從噩夢中醒來,我想要將這塊地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就像是,打掃我自己的內心。」
  老者不斷的說著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講給那只困惑的豬,台階上的落葉很快被掃成了一堆,又被掃進了袋子裡,地面一片整齊,乾乾淨淨,果真一塵不染。
  豬呆呆的看著,聽著,忽然像是悟到了什麼,就在這時候,寺廟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和尚邁步跨過高大的門檻,走了出來,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身上,竟似乎罩了一層金光。
  那金光映在乾淨的地面上,便如鏡子般光亮,豬下意識的低頭去看,就見在那台階的上面,自己的面容慢慢的倒映了出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模樣,和其他豬兒們長得倒是沒什麼區別,只是在他的額頭正中,有一個奇怪的「卍」字符號,清晰無比。
  在那金光中,卍字符號閃著微微的光。
  緊接著,他便看見了那和尚慈祥而又睿智的笑容。
  霎時間,無數的過往,記憶的碎片,在他的腦海中閃現……
第209章 六道輪迴(六)
  這隻豬看見了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周圍很多穿著破爛衣衫的人,在他的旁邊是一個光著頭的老人,滿面愁容,皺紋像山裡的溝溝一樣,他的手裡抓著一把不知是什麼樹的葉子,和麵糊合在一起,正顫抖著想要餵給自己吃。
  他看了看自己,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人類的小孩,大概七八歲的樣子,身材很瘦小,皮包著骨頭,肚子裡很餓,他躺在地上,似乎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爺爺,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他聽見自己這樣說著,那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老人歎了口氣,嘴唇哆嗦著說:「只要有吃的地方,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伢子,來把這個吃下去,這是你二嬸子給你的,吃下去,有了力氣,咱們就可以繼續去找吃的了……」
  孩子搖了搖頭,往周圍看著,有很多的人,或站或坐,還有和自己一樣躺在地上的人,不遠處有人搭起鍋,冒著熱氣,裡面煮著野菜。
  還有一個老者,滿頭銀髮,手裡捏著一個袋子,他知道那是所有人僅剩的最後一點米,在老者的旁邊圍了很多人,都眼巴巴的等著。
  糧食吃完了,野菜也快吃完了,在這個可怕的災荒年,村子裡已經有很多人餓死在逃荒的路上,他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是自己嗎?還是相距不遠的地方,那個叫做小花的女孩子?
  「爺爺,我不吃。」他搖著頭,似乎拼盡了自己的最後一點力氣,說道:「這點吃的,拿給小花吃吧,要不是她前幾天把最後一個餑餑給了我,可能我早就餓死了。」
  即便是一個餑餑,也只能維持他幾天的生命,可是小花已經快要不行了。
  他費力的拿起身邊的一根樹枝,那是他用來拄著走路的,可是現在這輕飄飄的一根樹枝,卻似乎比他還要重。
  「伢子,村長說了,咱們只要翻過這座山,就可以到達一個遍地都是糧食的地方,聽爺爺的話,再堅持一下……」爺爺嘴唇抖動的越加厲害了,眼中也流出了渾濁的老淚,他唯一的兒子已經在前幾個月的一次爭奪食物拚鬥中,失去了生命,兒媳也已經發瘧疾死去,現在這個孩子,是他唯一的親人,和他唯一的希望。
  孩子迷茫的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山,那座山好高好高,他無力的搖了搖頭,緊閉著嘴,沒有說話。
  昏迷中的小花,吃下了那最後的一點食物,他們都是老弱,是逃荒隊伍裡要最先被淘汰和拋棄的人,鍋裡的野菜翻著陣陣米香,一群飢腸轆轆的人一湧而上,卻沒有他們的份。
  路程還在繼續,一群老弱在爬山,孩子在老人的背上,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這座山好高,怎麼也爬不完,孩子無力的睜開眼,天空好黑,卻有一大塊圓圓的餅,他想伸手去抓,卻根本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
  他已經感覺不到飢餓了,他趴在老人的背上,聽著老人的呢喃:「伢子,好好睡吧,村長已經帶了很多人去找食物了,很快就會回來,等咱們翻過了這座山,就再也不用發愁沒吃的了……」
  孩子迷迷糊糊的望著天上的大圓餅,沒有應聲,他費力的舔了舔嘴唇,上一次吃到餅,已經過去了多久?
  他已經不記得了,可是他知道,在這個人吃人的年月裡,如果村長和那些人找到了食物,肯定是第一時間逃走,怎麼還可能拿回來,和這許多人一起分享?
  老人聽著身後孩子的氣息越來越弱,渾身也是漸漸冰冷,他更知道,這些老弱病殘,根本就是被拋棄掉的,即便捱過了這個夜晚,明天的食物又會在哪裡?
  孩子低低的念叨了幾句什麼,就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來。
  他的頭扭向了小花的方向,似乎想要看她最後一眼,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這隻豬的思緒如棉絮般飄蕩,他的魂魄彷彿從孩子的身上飄起,轉眼間,面前畫面驟然變化,他又看到了自己,只是這一次,他卻是一個年輕的秀才。
《輪迴·半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