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奶奶,現在我們不是怨天尤人,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讓這些本不應該發生的事發生了。奶奶不要絕望,上蒼不是還給於家留下了我這棵根苗嗎?可以自豪地說,一棵健康的十分不錯的根苗,還有你的兒媳,媽媽雖有過錯,但對奶奶和父親的感情始終堅貞不渝,也許正是她的私心,才保護了孫兒這棵於家的秧苗。
一切都過去了,聽媽媽說奶奶是一個十分偉大的女性,現在不是有個新詞叫做「向前看」嗎?奶奶要向前看,生活還是美好的。如果孫兒不是明天就要去上大學(這也是你的希望嘛!小時候的事我還記得一些)我現在就和媽媽飛回黑龍江,在你跟前敬獻孝心。只要奶奶「向前看」,把身體調養好,你一定會看到你的膝下仍舊會兒孫滿堂的。
奶奶,明天我就要走了,我抱著一個決心,努力完成學業,學好本領,為於家重新創造一個輝煌!不,應該說是為社會去創造,任何一個家庭都無法脫離社會的運行軌跡,都不可能游離於這個社會的發展之外,首先要治理社會。因此,孫兒報考的是林業大學的野生動物保護系,學好這個專業,服務好這個社會,讓人類和地球上所有動物和諧相處。
奶奶,我和媽媽已經商量好了,今年暑假就回樺皮屯,如果你願意,把你老接到上海來。夜已深了,這封早就應該提筆的書信,滴滿了孫子於小毛的淚水,你會看到這斑斑的淚跡,聞到孫兒苦澀淚水的辛酸。這裡有我的情……
隨信寄去照片,媽媽明天還要到郵局給奶奶寄些生活費用。到了學校,我也會經常給你寫信的。我代媽媽錢愛娣向你問好!


想念你的孫子於小毛
x年x月x日上海寓所深夜
第二天早晨,錢愛娣將兒子於小毛送到了上海北站。胖阿姨又喚來了樺皮屯插隊的所有知青為小毛送行。錢愛娣在郵局寄走了於小毛給奶奶的信,還有一千元的生活費。
於毛子的慘死給臥虎山罩上了濃濃的悲雲,直到於小毛的書信和照片寄到樺皮屯之後,才漸漸消散。明媚的陽光又一次喚醒了屯子裡的沉悶,大家奔走相告,為於白氏在困境中又見光明而高興。消息不翼而飛,傳到了璦琿縣城。改任政協副主席的谷有成終於有了笑臉,他立即跑到隔壁的縣人大常委會,向李衛江匯報這一重振精神的好消息。
「李書記啊,對了,是主任了,你聽說了嗎?於毛子的兒子於小毛從上海來了書信,他現在已是北京林業大學的大學生了,聽說暑假就和他媽媽錢愛娣來咱璦琿認祖追宗。於白氏可算是有了點盼頭,咱們這心也算是有了著落!」
「嗨!老谷啊!快坐下,我也是剛剛聽說,是那位臨江鄉的黨委書記范天寶打來的電話。這些日子他總躲著我,不敢和我見臉,他在電話裡對自己的過去是追悔莫及,尤其是在打海東青的問題上,有失原則和良心。我這個人心軟,誰還不犯錯誤,利益熏心辦了錯事有情可原嘛!我也就原諒了他,今後仍可以做朋友嘛。」
「李主任,范天寶那小子的電話是從哪打來的?」
「不知道啊,還能從哪打的,現在都有手機了,哪兒打出的還不方便。」
「李主任,你不知道啊?這電話是從哈爾濱打來的,是從省腫瘤醫院打來的!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得了肝癌了,還是晚期,可把我高興壞了,這叫做報應呀!」
「是嗎?我還真的不知道,如果真是這樣,老谷同志,你就更不能這樣講話了!范天寶正值中年得了絕症,太可惜了嘛,『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都到了這般地步,咱們要給他點安慰。不能做個落井下石之人。下星期抽出點時間,咱倆去趟省城,看一看范天寶,老同志了嘛!不能讓他心裡不痛快就走了。」
「其實道理我也知道,只是扭不過來這股勁。過去他那些所作所為實在是恨人,得!咱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咱治不了他的癌病,還治不了他的心病嗎?就按主任說的辦。」谷有成很爽快地答應了。
李衛江和谷有成商量著暑假接待錢愛娣和於小毛回樺皮屯的事情,這不比一般知識青年重返知青路。他們於家和他李衛江、谷有成有著兩代的「恩仇」,用「恩仇」是嚴重了一些,但實際上是那麼一個結果,只能用好心辦了壞事這句話來解釋了。
李衛江要通了縣旅遊公司的電話,告訴已當上經理的秘書小張,和俄羅斯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市的旅遊部門聯繫,幫助尋找當年沃爾卡農莊的團支部書記弗拉斯基米諾夫的墓地,告訴俄方這件中俄人民之間的鮮為人知的故事,等於小毛回來,李衛江要親自陪著他們去俄方祭奠。
李衛江又告訴谷有成,設法找到龍江日報當年寫《海東青擊斃民兵排長,興安嶺血寫驚世奇聞》通訊的那位記者,把於家、白家的悲慘遭遇,以及於白氏最後的枯木逢春都寫了下來,寫一部長篇通訊或者報告文學,小說更好。一定不要礙著面子,把他們倆也寫進去,實事求是地定位,作品出來之後肯定轟動,很有教育意義啊!
七月流火,黑龍江的中午絲毫不遜色關內的天氣,熱浪烤灼著璦琿飛機場寬闊的跑道。光禿禿的水泥地上,流淌著一層恍惚的白色氣流。李衛江、谷有成攙扶著於白氏和白士良,王香香和哥哥嫂嫂等樺皮屯的鄉親們,組成了歡迎的隊伍。大家焦急地等待著每日一班的支線飛機。
一架銀白色的國產「運七」飛機從南方飛了過來,它在黑龍江航道中心線來了一個大轉彎後,飛機調頭向南俯衝下來,伴隨著馬達巨大的轟鳴,飛機安全降落在璦琿機場。
升降機對準了機艙的前門停住了,艙門打開,於小毛挽著媽媽錢愛娣的胳膊從旋梯上走了下來。喧鬧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他們停止了腳步,注視著走近的娘倆。
「奶奶!」於小毛認出了人群中滿頭銀髮駝背的於白氏,他憑著照片中那一點模糊的印象,憑著骨肉相逢釋放出的巨大能量信息,憑著親情相吸的嚮導,他衝了過去,雙手摟著了渾身顫抖的奶奶。
「小毛,於小毛,是俺的孫子於小毛嗎?」於白氏雙手不停地上下撫摸著。
「奶奶,我是於小毛,你的眼睛怎麼了?看不見了嗎?」孫兒的眼淚奪眶而出。
錢愛娣也忍受不住十幾年精神上的煎熬,她第一次喊出了媽媽。於白氏渾濁無神,暗淡無光的眼睛立刻就湧滿了淚水。大家全都哭了起來,哭聲壓倒了飛機的轟鳴。李衛江和谷有成的眼圈也紅了,他倆默默地退出了人群。讓骨肉分離的於白氏和錢愛娣、於小毛哭個痛快,把這十幾年憋在心頭的所有怨恨和憂傷拋向湛藍色的天空和墨綠色的大江。
谷有成把大家讓進了璦琿賓館的一號樓,明天一早坐「龍江」號水翼艇去俄羅斯一日游,去尋訪布拉戈維申斯克市郊的沃爾卡鎮。
太陽從黑龍江下游浩瀚的水面裡跳了出來,大地立刻就變得暖洋洋的,拂面的江風溫柔地洗去於小毛娘倆一夜未眠的疲勞。她倆站在水翼艇的後甲板上,望著對岸這座看了二十幾年的城市,熟悉又陌生,神秘又親切。當然不包括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那時候仍舊是這座美麗的俄羅斯城市,它代表的是北極熊的猙獰可惡,灰色的城市就像一座鋼筋混凝土的地堡,人民怕它突然一日來侵擾邊境的安寧。布拉格維申斯克,戰爭的代表。
今天,一切都變了,灰色的城市增添了七彩的光輝。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久違的靈魂讓錢愛娣母子魂牽夢繞了多年。可是婆婆的心早就僵死了,無論大家怎樣勸說,於白氏堅決不去對岸那塊異國的土地,她仍然是是當年的白瑛,她要的是兒子,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情緣。
於小毛看了看腕子上的手錶,父親於毛子留下的那塊蘇制三大針,才十分鐘的時間,快艇就逼進了俄羅斯的江岸碼頭。他又回過頭來,看一眼自己的祖國,此時的心裡油然升起了一種強烈的自豪感,十幾年前破舊的璦琿縣城,低矮的木製房屋,擁擠在這塊大興安嶺和小興安嶺交融的盆地裡,家家戶戶取暖做飯的煤煙,灰濛濛地籠罩這座歷史的古城,顯得十分髒亂落後。今天的璦琿,才短短的幾年的光景,祖國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俄邊境口岸貿易的恢復,把破舊的璦琿湧到了風口浪尖上,一眨眼,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白色大廈;一條條寬闊的水泥馬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成百上千的貿易商號;俄羅斯肩扛大包小包的採購者,讓布拉格維申斯克黯然失色。
水翼艇靠在了阿穆爾港口的聯檢大廳,布市旅遊局的代表已經在那裡等候,他們熱情地把李衛江、谷有成和於小毛母子領到了綠色甬道直接出了關。兩台伏爾加轎車載著中國璦琿的尋親團直奔了西郊的沃爾卡鎮。
汽車駛出布市空曠的大街,穿過人煙稀少的沃爾卡鎮,在離阿穆爾河江岸的一座不大的山包處停下了。這裡有一片墓地,沒有人看管,雜草叢生。一座座的墳上都用木柵欄圈成了一個個的小院,墳頭向東,插著木製的碑牌,有的字跡已經模糊或脫落,滿目的淒涼。
靠近江岸有一座較大的墳包,雜草已被人清理過,墳頭上添了一些新土,墳頭沖南,木牌也是新換的,全都對著黑龍江南岸對稱的樺皮屯。導遊說,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找著弗拉斯基米諾夫的墳,他所有的親屬在那個冷戰時期,被勒令搬到了俄羅斯的歐洲部分。因此,沒有了他家的任何消息,旅遊局的同志簡單掃了墓,怕中國的同志來了不好找。導遊說完,司機便從汽車的後備箱裡拿出準備好的鐵鍬交給了於小毛。
不知為何,於小毛卻沒有一滴淚水,他和谷有成一人一把鍬,奮力地往墳頭上培土,然後把土拍實,顯得是那樣沉穩和堅強。錢愛娣把從中國帶來的璦琿大曲,糕點水果碼放在墓碑前。俄羅斯導遊很會辦事,木碑上除了用俄羅斯文書寫之外,還留下一半的空間,導遊把排筆和黑油漆交給了於小毛,於小毛鄭重地在俄文的左側寫下了「弗拉基米諾夫之墓」的漢字之後,他又在右側的邊上寫下了一行小字「你的中國孫子於小毛立」。
香火點著了,所有人都給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弗拉斯米諾夫,深深鞠了三躬。於小毛只說了一句話:「爺爺,每年清明我都會用不同的方式來祭奠你,只要條件允許,我也一定會來這裡給你上墳。」
第二天,臥虎山上舉行了隆重的掃墓活動。樺皮屯的所有鄉親都到場了,縣裡和鄉里也都來了人,李衛江和谷有成送來了花圈,人們把於掌包、於金子、於毛子的墳團團圍住。墓碑全用紅漆重新描寫了字跡,墳頭也都見了新土。墓碑的正前方擺了兩把椅子,於白氏和白士良安坐在上面。
錢愛娣、於小毛、王香香跪成了一排。於小毛堅持履行兒子、孫子的責任,給爺爺於掌包和爸爸於毛子磕了三個響頭之後,摔碎了瓦盆。哭聲突起,鞭炮齊鳴。
臥虎山被震撼了,整個山體都抖動起來,緊接著烏雲遮天蔽日,一聲清脆的響雷過後,大雨瓢潑,山洪順著溝壑排山倒海地衝進科洛河。河床搖擺起來,河水捲起尺高的浪頭,呼喊著,咆哮著,帶著歷史的遺憾,托著今日的希望湧進了黑龍江。
雨後的樺皮屯明亮起來,恢復了真正意義上的恬靜和安寧。屯東頭的於家小院裡沒斷了紅火,張家李家地排成了串,前撥剛走,後撥又來了,把個於白氏高興得手舞足蹈。她恨自己眼睛瞎得太早,看不見和兒子一模一樣的大孫子於小毛,看不見變得賢惠的兒媳錢愛娣,她只能用耳朵去聽白二爺一隻眼睛的描繪,用心去享受已不長的幸福日子。
於白氏最後還是妥協了,她不只是想去上海享清福安度晚年,她是聽了兒媳的話,到上海也許能治好眼疾重見光明。錢愛娣和於小毛十分開通,堅持帶走無依無靠的白二爺,他是於白氏老年的伴呀!
一切都盡如人意。樺皮屯東西兩頭的兩座小院永遠地鎖上了。它們再不會經受任何風雨滄桑,兩座飽嘗時代變遷的空房子留了下來,相伴臥虎山上那三塊不屈的墓碑。
來自黑龍江的電子郵件
錢愛娣和於小毛,我已從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頤養晚年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那只黑鷹標本的兩支翅膀耷拉下來,沒有了往日的神氣和驕橫,原來是支撐翅膀骨架的鐵絲斷了。不知為什麼,這時我忽然覺得它和我有著同命相憐的失落。
我呆呆地站在黑鷹的面前發愣,傻傻地看著喪氣的黑鷹,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地悟出了一個道理,一個做人做官的道理。
支撐人站立的是什麼?不是架子,是骨氣、傲氣、頂天立地之氣,俗稱骨氣。其實氣血之形成來源於心,來源於腦,來源於人的自然屬性,那就是平等地待人,實事求是地辦事,實實在在地講話,一絲不苟地做一個自己想做的人。然而,名利驅使,既有精神又有物質,是它改變了人的一撇一捺,成了利益的附屬品。
那官又是什麼?官是衣服,一件華麗的衣服,罩著鮮紅的,或者污黑的軀體。它是權力的化身,讓刀槍不入。一個有骨氣的人穿上它,不會因此而增長了本領,提高了身份而華貴超群。衣服沒了,它又怎能帶走裸露的健壯,優秀的品質和渾身上下的風骨呢?
可惜認識得太晚了,六十歲之後,當那些利益遠離我的時候,不再對我產生極大的誘惑之後,我才像剛剛懂事的孩子,在學校的黑板上認識了那個「人」字。我這一生做了許多好事,也做了不少錯事,尤其是對你們於家,欠下了無法償還的良心賬,都是因為名利所動。我在這裡向你們深深地道歉,原本想把這只黑鷹歸還你們,可它已壞了,退了下來,和我一樣。因此,還是留給我永遠地警醒吧。
今天,我和谷有成又一次來到樺皮屯,當起了於白兩家的義務清掃員。這是我倆退休之後不能放下的活計,一直到我倆無能為力的時候。
《殉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