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怎麼?」我打了個錯愕,「改變主意了?」
  「我和老頭商量過,」安婷媽囁嚅道,「安婷死得那麼慘……況且又……大了肚子……死後會是猛鬼的……要是你……肯幫這個忙……用……用……她丈夫……的身份……給她開喪……讓她的陰魂……有個歇宿地方……九泉之下……便能安息……我和老頭兒……也不敢過分要求……你給她立個祭祀牌在家裡……但求你認了她是你妻子……別讓她做……無主孤魂……她的屍體火葬後……骨灰寄放……在廟裡也無妨……你也不……吃虧的……你以後照樣……可以……娶老婆……」
  我聽罷,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的女兒的……性格……我最清楚的……」安婷的老媽自管自道,聲音都抖了,「……她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去上吊……死後……還給……報紙登了新聞出來……她這麼好勝愛面子……的脾氣……怎吞得下……此番恥辱……她的……鬼魂……一定不肯……罷休……的……」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們也只是打算弄個簡簡單單的儀式,把安婷的屍體先送到香港哪一家的殯儀館都好,找喃嘸佬超度,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頭髮,之後折斷梳子,便等於承認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這個名分,便能堂而皇之地進入六道輪迴投胎做人去,要不,黃泉路上便又多了一個厲鬼凶魂的了……」
  聽得我一顆心牽痛、扭曲著,也不曉得是怕,還是憐。
  「好吧!我答應你們。」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吐出這番話,說完,但感背脊上涼颼颼的,原來是流了滿背的冷汗。於是在商議後,便決定先把安婷的屍體移至殯儀館,接著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準備妥當了,我便讓二老守著安婷的靈柩,自己先行返家打個轉,稍後再趕至殯儀館去。
  如此折騰了大半天,我業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做了一個夢。
  夢見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具質料粗陋、價錢便宜的棺材進入殯儀館:棺材是杉木的,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沒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剛干,烏沉沉的,一點兒光澤也沒有。棺材倒是標準樣式尺寸,長長地橫在廳中央,頭尾翹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安婷淨身換衣裳,於是我又到後面燒了一鍋熱水,加些冷水,調到溫熱適中。接下來的工夫,是準備把安婷的屍體揩抹個乾乾淨淨,她的屍體已經冷涼了,噢不,形容貼切一點兒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層黑藍之色。我脫下她身上外面罩著的白袍,可是白袍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所以不容易剝掉,因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凍,要勉強扳起來才行。最後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將白袍前後齊中間剪開,才將兩半白袍慢慢從她手上褪了下來。我捲起了袖子,便開始替安婷揩抹起來,先由她的臉孔抹起。很奇怪,毛巾覆在她眼部輕輕抹下,她那原本半睜的雙目便完全合上了。接著毛巾揩到她嘴角處,瞬間,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邊的半寸烏色舌尖,也縮回口裡去。然後我又抹到她的手,那只仍緊握著我屋子的一串鑰匙的手,但任憑我怎麼揩怎麼扳,她那五根手指依然紋絲不動地呈握拳狀。我不覺洩氣,猛抬眼,觸及先前擱在一旁的利剪,也不假思索,用剪刀尖端去扳開她的手指,無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處剪去,出乎意料地順利。於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緊握著一串鑰匙的手掌,連掌帶鑰匙往窗外用力一拋,尚能聽見鑰匙在窗外半空響動的聲音。至此,我一塊心頭大石開始放下,正想輕鬆地轉身大踏步而去,才邁開兩步,身後有一熟悉的聲音響起,噢!是安婷的聲音,她在說:「你還沒替我梳頭折梳,叫我怎去見閻王呵?」轉頭處,但見安婷依舊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只不過,她已經合上的雙眼恢復了原來那半睜著的樣子,以及已經縮回口裡的烏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邊,還有……她臉上有兩行水漬,恐怕是眼淚吧。
  我忘記我是怎樣從夢裡醒轉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從夢裡醒過來的。
  與此同時,鈴聲大響,在暮色漸濃漸浸的光景,乍聽,只覺有一股不祥的陰氣圍攏過來。
  我抓起聽筒,「喂!喂!」聽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鈴聲仍在響著。
  我這才醒覺是門鈴響動。
  四
  開門,門外站著姐姐。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見你人影,打電話去會計公司又說你沒上班,來了幾趟又不見你回來,」姐姐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後事去了吧?」
  「嗯。」
  「屍體領了?運回鄉去了?」
  「領了,不過停放在殯儀館,明天中午火葬。」
  「為什麼不是直接運回鄉去落葬?」
  「她老爸老媽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份,給安婷開喪,別讓她做個無主孤魂……」
  我話還沒講完,姐姐已厲聲打斷:「你答應了?」
  「嗯。」
  「你瘋了你!」姐姐大吼。
  「有什麼不妥?」其實我心裡一直七上八下地在亂著。
  「當然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焦灼多過指責,「阿弟,沈安婷是你的舊女友,她現在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幫她老爸老媽料理她的身後事,這也是應該的。但幫人也要有個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麼沒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卻抖痛。
  「像沈安婷這麼一個脾性,加上她又是這麼個樣子死去的,不消說鬼魂一定很猛的了,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搞不好,弄得家裡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我想……安婷不至於這麼猛鬼吧……我幫了她,她理應……得以安息……」
  「沈安婷的厲害你又不是沒領教過?她生前已是氣焰囂張,死後更不得了!」姐姐一邊講一邊直跺腳,「我以前有個同事,就是那個娶了個暹妹的彼得,你也見過的呀。彼得的弟弟有個女朋友,兩人不知怎的鬧翻了。那個女的後來服了除草劑死掉,彼得的弟弟好生內疚,便答應娶那女的亡魂,把她的屍體領回家,用丈夫的身份發喪。結果他一片好心,換來的是一世的禍端。那個女的醋性好大,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個女人要好,鬼魂便上來大鬧一場,搞得現在彼得的弟弟都絕了結婚的念頭,也不敢和任何女子親近,怕害了對方。那女的鬼魂曾經把彼得的弟弟所交的幾個女朋友,折磨得死去活來,如果不是擔心家人受累,彼得的弟弟早把那女的神牌砸個稀爛了!」
  我冷汗淋漓:「果有此事?」
  「你是我弟弟,我騙你幹嗎!」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安婷的老爸老媽……」
  「你又沒有白紙黑字簽了同意書,怕什麼反悔!」
  「他們兩位老人家一定會很傷心很失望的……」
  「他們傷心失望,好過你惹禍上身送了命!」
  「阿姐!」但覺一股寒意直上心頭、腦門,我哆嗦道,「安婷臨死還緊握著這屋子的一串鑰匙,任憑我竭盡所能,都沒辦法扳開她的手指取回那鑰匙,我怕她會摸上門……」
  姐姐的臉色倏忽蒼白如紙,欲言又止,終於頹然喟歎:「有件事,我原來不想讓你知道,怕你聽了會害怕……」
  「什麼事?」
  「沈安婷上吊那晚,她曾打電話到我家去,她說她也打了給你,可是你不肯接聽……」
  我打斷姐姐的話:「她打來的時候,我一定是在睡夢中,沒聽見電話響。一定如是,一定。」
  姐姐繼續說:「沈安婷在電話裡哭哭啼啼,她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說你做人太絕太狠,以前疼她如珠如寶,現在卻見死不救,不但見死不救,還叫她去死,最好是去上吊……」
  我垂下頭。
  姐姐仍在說,只是聲音漸沉漸硬:「……沈安婷最後在電話裡發下毒誓,她說要死給你看,化了鬼也不放過你,噢不,我說錯了,她是說化了鬼回來要殺掉你的女朋友。你交一個,她殺一個,讓你一輩子痛苦,以洩心頭之恨,她要我把這些話轉告你……」
  我頓時感覺從頭髮至足尖都浸在冰海裡般,僵痛痛,涼繃繃。
  「阿弟!」
  「阿姐……」
《驚魂六計:一人一個詭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