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春色最濃處在城東灞河。一座百丈長橋橫跨兩岸,堤上雜花亂樹爭先恐後,紛紛將倒影投入河中,使得清澈的河流融匯了這個春天至為富麗的色彩。花樹叢中隨處可見踏青遊人,身披彩綃的女子鬢邊簪著帶葉花枝,面上紅雲比鮮花更為妖嬈;與之相對應的是輕袍緩帶的公子王孫,青驄馬、銀絲鞭,顧盼間盡顯風流年少。另有一班貴族富賈,領著家中伎樂,便在灞橋上搭起長長的綵棚,絲竹歌舞競豪奢,引得路人圍觀喝彩。倘若此刻有仙人從九霄雲外撥開雲霧窺看下界,必以為俗世繁華遠勝天上百倍,永日歡愉,長樂未央。
  游之樂不在景而在人,相比而言,僅一水之隔,桃花反倒閒了下來,遊人大多無暇賞看。清風拂過,一朵桃花悄然從枝頭墜下,迴旋良久,最終輕飄飄地落到了一隻手掌中。花瓣嫣紅,邊緣處已褪成淺白,顯示出萎謝的跡象。
  「未到落花時……」
  身邊那人顯然沒有看到這一幕,應聲道:「當然。真是春光無限好啊!」
  說話的二人就站在灞橋之上,前者身穿一襲灰色儒衫,面目端正,雙眉微鎖。服飾簡樸無華,卻有一種令人不敢輕忽的嚴正肅然;後者則身材高大,眉宇之間有勃勃英氣,頭髮略有些蜷曲,這特徵和他那號稱勇冠三軍的伯父尉遲恭甚為相似。
  毫無疑問,後者正是勳衛府校尉尉遲方,另一人名叫方恪,是京畿華原的縣令,因為賑災有功,剛剛調京敘用。二人文武雖別,但年齡相仿,性情相投,因此一見如故。
  方恪微淡淡一笑,順手將那朵殘紅收入袖中,「良辰美景,是至樂之境。回想起數月之前那一場大雪,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沒錯,」尉遲方望向方恪,神色敬重,「方兄治理華原,井井有條,將自己的俸祿盡數捐出撫恤災民,京城官場提到方兄的名字,無不敬仰。聖上這次特意召你進京,必有封賞。」
  「尉遲謬讚了,我不過盡自己的本分。」
  「如果大唐多幾個像方兄這樣的本分之人,那就什麼也不怕了。」校尉誠懇說道:「這幾天和方兄盤桓,得蒙教誨,每每令我茅塞頓開。小弟是武人,只知道槍刀棍棒,對朝政一竅不通,還望方兄多多指教。」
  「哈哈,尉遲才是熱心腸的好男子啊。此次上京,無意中交到了你這樣的好朋友,實在是最值得高興的事情。」眼望江水,方恪語氣突然沉凝,「我是寒士出身,自小便在戰亂中喪了家人。自古興亡,最苦就是平民百姓,這一點感同身受。聖上委任我作一方父母官,我便當盡心竭力,為民求福。不論文武、不分貴賤,只管有一分力盡一分力。倘若人人如此想,何愁天下不平、江山不固?」
  此言一出,尉遲方剎那熱血如沸,想也不想伸手與方恪緊握了,「說得好!不論文武,不分貴賤,有一分力便盡一分力,正該如此!」
  雙掌相交,彼此都能感覺到來自掌心的溫度。正默契之時,耳邊突然傳來語聲。
  「這位公子。」
  路旁出現一名女子,容貌秀麗,姿態嫻雅,梳著雙丫髻,穿一件鵝黃衣衫,看起來是對自己說話,校尉卻從未見過。
  「是叫我麼?」
  「當然。」女子雙手遞上一隻木盒,式樣古雅,繪著纏枝蓮華的圖案,「請您收下。」
  尉遲方伸手接過,正要詢問主人是誰,那女子福了一福,轉瞬間消失在人群中了。
  「尉遲果然人品風流。」目睹此情,方恪不禁面露微笑。唐風通脫,女子常趁上巳、中元等出遊的節日與心上人暗通款曲,收受信物,早已見慣不怪。
  「咳,方兄誤會了,我不認得這位小姐。」
  「不必推托,若有不便,在下迴避便是。」
  方恪一面說著一面當真轉過了頭,校尉忙道:「不必,不必。」拿起木盒,伸手就想打開,卻找不到接縫。端詳片刻,才發現盒蓋上有一朵蓮花微微凸起,試著一按,機簧立刻彈開,露出一張薄絹。尉遲方好奇地揭起,突然睜大了眼,「啊」地一聲,盒子險些從手中掉落。
  薄絹之下,是一對乾涸的人眼,看起來已經離開它的主人多時。原先瞳孔的位置只剩下一層灰翳,似是仍在瞪視這個已不屬於自己的世界。方恪臉色突然蒼白,猛地往後退了一步。不經意間,方纔那朵花從他的袖中飄落到了地上,原先粉白的顏色剎那變作鮮紅,如同血色。
  ※※※
  與往常一樣,陳六拖著一條跛腿,將裝有糖糕的擔子挑到啟夏門邊柳樹蔭下。正是三月陽春,天色澄藍碧清,不雜一絲閒雲。陽光曬在身上如羽毛一般又輕又暖,讓人直想舒舒服服躺下來睡一覺。一向勤勉老實的小販也不由得舒展了身子,伸了個懶腰。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人背著手,施施然從城門走了進來。
  隨隨便便一個人,隨隨便便一件青布長衫,隨隨便便結起的長髮。陽光溫煦,照得眉宇清澈;神色懶洋洋,有幾分落拓模樣,偏偏清爽乾淨之極,好像長安城漫天塵土沾不上這人木屐。這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陳六第一個念頭是:遇到仙人了。一直到那人走進自己身邊,才注意到他手中牽著的物事——一口肥豬。
  陳六揉了揉眼,確認自己並未眼花。一點不錯,正是一頭豬,俯首貼耳,馴順地跟著那神仙一樣的人向前走。然後他便看到那人笑了笑,扔下一枚銅錢,又從攤上拿走兩塊糖糕。
  陳六後來賭咒發誓,那日他見到一個眉開眼笑的仙人,牽著一頭眉開眼笑的豬。
  第二章 道觀
  一人一豬逍遙自在地走著,來到一處道觀。山門上有「玄妙觀」三字,古意盎然,不知哪朝哪代,誰人手筆。地方雖大,看上去破落已久。草木極之繁盛,因為不曾有人管理,自顧自地生長著,似乎要佔盡一春的生機。斑駁院牆邊是星星點點的牽牛,花已合攏,籐蔓卻牽纏攀爬,映得白牆綠意深深。牆內牆外則是一望無際的桃花,如火如荼,繁盛得竟有妖艷之感,在在都是粉白輕紅,濃麗渲染。不知為何,這樣的妖嬈景致卻令人無端興起惆悵,彷彿天邊殘霞,瞬息變換,萬千魅影終將歸於沉寂。
  來人卻毫無傷春悲秋之意,腳步不停,自顧自往裡走去,直到遠遠傳來一聲清脆的叫聲:「喂!」
  青衫人這才站定腳步,揚起臉。白色身影流星一樣在樹梢上穿行,瞬間到了面前,跳了下來。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赤足,亮閃閃一雙眼,稚氣中透著桀驁不馴,一頭長髮卻是雪一樣白。因為奔得急,微微喘氣,雙頰儘是紅暈。
  「小猴兒。」青衫人舉起手中糖糕,在對方鼻尖上方晃了晃,少女眨了眨眼,似乎是要確認來人身份,突然咧開嘴,圓圓左頰現出一個酒窩,興高采烈地大叫起來:「老道士,快出來!是木頭先生來啦!」
  拉住青衫男子衣袖,一把搶下他手中的糖糕,幾乎沒看見動作,迅捷又輕盈地攀上了一棵桃樹,坐在樹杈上專心地啃起了手中食物。雙腳一蕩一蕩,模樣神態竟真的像是一隻白猴子。
  接下來的一幕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株桃花像是活物一般緩緩移動,向兩邊分了開去,立刻,茂密桃林中現出一條通道。來客卻似司空見慣,逕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桃林最深處,那裡有一團消長不定的白光,定睛看,卻是一人舞劍,白色身形被裹在耀眼劍光之中,飄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劍刃劈空,突然一聲厲嘯,寶劍宛如閃電,挾雷霆萬鈞之勢向青衫男子飛了過去。
  這一下猝不及防,來勢之快、力道之猛,簡直匪夷所思。劍風瞬間及體,眼看就要穿胸而過,正所謂離弦之箭,以劍勢而論,即使出手之人本身也斷然無法收回。
  男子仍然靜靜站在那裡,沒有絲毫閃避,甚至臉上表情也還是鎮定自若。就在這一瞬間聽見彷彿琉璃破碎的輕細聲響,緊接著光芒流散,寶劍已寸寸斷裂,碎片接連落地,發出鏗鏘之聲。滿天桃花便在此時飄落,一場紅凌亂。
  「好劍法。」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的人毫無所覺地拍手笑道,緊接著又歎了口氣:「可惜了這柄劍。」
  在他對面,是一雙比劍光還要鋒利、還要冷冽的眼,正凝視著他。逐漸地,那眼中寒意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笑意。
  「不可惜。」
  「哦?」
  「天絕之劍,有去無回。劍意一盡,這把劍也就到了盡頭。」
  「唉呀,世間哪有盡頭之事?走到無路可走之時,回頭便是。陰極陽生,否極泰來,禍福相倚——咳,不說了,這道家的道理你比我熟悉得多啊。」
  「哈哈。」持劍的人順手將剩下那一小截斷劍拋去,剛才那令人不可逼視的氣勢此刻方散。終於看清舞劍人身形,道士裝束,一襲白袍上有清晰的灰色紋理,是以絲葛織就,腰間束著質地相同的長絲絛。單看面貌,竟不知年齡,鳳眼修眉,飄然如仙。
  「雖說否極泰來,畢竟有生有滅。此劍不滅,滅的便是你了。」
  「這麼說來,我該感激觀主將我的性命看得比劍重要麼?」
  「何止。」
  「噯,李某幸甚。」
  青衫男子正是隨意樓的掌櫃李淳風,道人則是玄妙觀觀主。此人來歷奇特,又深居簡出,無人知道他的姓名。只因為這裡桃花繁盛,便稱其為種桃道人。
  桃林深處,以古拙桃根雕成桌椅,形狀大小不一,式樣也不拘一格。炭火爐上水正沸,清幽茶香和馥郁花香混在一起,瀰漫於空氣之中。白髮少女依舊躺在桃花樹上,手中握著一根樹枝,悠閒地逗弄著樹下那頭一心想睡覺的豬,主人則與訪客對坐在春日陽光下:這情景似可入畫。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