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很多人都說鄉村純樸,是人類最後一片樂土,說這話的人大概沒幾個在農村呆過,其實哪兒都一樣。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在我所待過的、接觸的農村裡,經常碰到兄弟分家不合,寡婦門前被欺,或者偷雞摸狗……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才是沾一點兒親戚關係,這個時候能夠挺身而出照顧,算是行善的好人啦。
  人窮志短,人窮怕了,什麼做不出來?
  這時候馬海波過來找我,說要帶我去第一兇殺現場去看看。我問他那裡有什麼線索麼?他說有是有,但是都送局裡面去化驗了。我說那我去幹什麼?我又不是神仙。他笑了笑,說雖然不是,也差不多了。我跟他說起剛剛聽到的事情,馬海波說知道,雖然不是他經手的,但是他看過卷宗,鐵板釘釘的事情,沒得翻。
  我笑,說老百姓都說黃老牙仗勢欺人呢,難道沒有貓膩?
  馬海波哈哈大笑,說有個屁的貓膩。
  他見我不信,說回去給我看看卷宗,證據確鑿,真的是鐵案。他說到這裡,又記起一事來,說他昨天給我看得卷宗,就是七歲小女孩離奇死亡的那個,她爹爹就是黃老牙,這個老闆也是倒霉呢,不但女兒慘遭橫死,自己也是突發了惡疾,現在估計也是差不多要掛了。他還跟我說:「記得昨天的那個漂亮妹子黃菲不,她伯伯就是黃老牙。」
  我突然感到心裡一陣不舒服,我跟他說我要去瘋子家看一看。馬海波看了我一眼,說你同情了?我笑了笑,說我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去看一眼。馬海波說好,他叫來了一個村幹部,帶我們到村後面王寶松家去看看。我感覺自己好像有些神經,腦子亂哄哄的。
  走過一戶人家的牲口棚裡面,不由自主地盯著裡面的老水牛看。
  老水牛在吃草,它上了年歲了,吃得很費力,見我看它,它也抬起頭來看我,我們兩個相互盯著看了一會兒,我入了魔似的,連馬海波叫我都聽不到。老牛看著我,突然,晶晶黑亮的眼睛流下了豆大的眼淚來。我隔著柵欄去摸它的臉,它沒動,我就接了一小捧眼淚來。
  然後我們又接著走,馬海波問我在搞啥子,我將牛眼淚往眼皮上抹,說沒得啥子。
  馬海波抓著我的手說:「你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我停下腳步問他:「怎麼了?」馬海波臉色有些白,他跟我說,第二個被殺的死者就是那戶人家的兒子。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我剛才做的這些事情,好像都是無意識的狀態做的。
  難道,是我身體裡面的金蠶蠱在左右我的意識?
  心裡面某個地方在歡快地唱歌,它好像從肥沃的土地裡剛剛冒出綠芽,柔柔的,弱弱的,小心翼翼地連接我,像個小寵物,又像是被家長拋棄的小孩子,渴望著家人的關懷——該死,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難道是這個本命蠱已經被我降服了?怎麼可能?書上說金蠶蠱少則半年,多則十幾年,需要日日祈禱,夜夜唸經,方可緩緩度化,收歸己有。
  我知道,雖然昨天我能夠指使它朝楊宇下藥蠱,但是更多的只是強力驅使的關係。
  但是心底裡,卻有一個意識在跟我說:去哪裡,去那裡……
  ※※※
  沒過一會兒,我們來到了王寶松家裡。
  這是一棟陳舊的木房子,兩廂間,後邊還有一個廚房,半邊已經塌陷了。王寶松坐在自家雜亂的院子裡,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前方是起伏的群山和梯田,一彎清亮的小河像銀色的帶子,蜿蜒向遠方。當看到穿制服的馬海波,王寶松馬上跳了起來,驚悸地跪在泥地上,大聲喊:「報告政府,我沒有騙人,真的是金子,真的是……」
  他一邊說,一邊嗑頭。
  馬海波臉色十分難看,這時候房子裡咚咚咚響,那個叫做青伢子的後生跑了出來,他看了我們三個人,一臉的戒備:「你們是誰?要幹什麼?」他穿著洗得發黃的藍色校服,左胸口繡著青蒙小學的標徽,人長得很精神,就是耳朵有點大,是招風耳。
  馬海波說:「小同學,我們是過來看看王寶松和他母親的。」
  他語氣緩和,面色和善,青伢子卻仍然戒備地打量了我們一會兒,然後往屋子裡面喊:「奶,有人來看你啦。」說完帶我們進去,我打量了一下荒蕪、連雜草都沒有的院子,沒有說話,就跟在馬海波後面走。
  屋子裡面一股霉味,是舊棉花和爛木頭湊在一起的味道,空氣不流通,黑黑的屋子裡邊有一鋪床,我看到有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裡面,側躺,帶著棕紅色毛線帽,蚊帳已經變成了灰黑色。「青伢子,開開燈。」那個老人聲音有氣無力。嗒的一聲,燈亮了,是30瓦那種白熾燈,昏黃昏黃的。青伢子搬來幾個板凳,馬海波坐在床頭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場面話。
  我打量著屋子裡面,除了一些幾十年的老傢俱,真正的家徒四壁。
  然而我關注的不是這些,抹了牛眼淚的我能夠看到更多的不凡來:整個屋子黑氣騰繞,若有若無的酸腐之氣在遊蕩,特別是在床底下的一個格子裡,更是有凝重的屍氣。床上的這個老人,像死人多過像活人,而在一旁端茶倒水的青伢子,額頭上也有一股凶戾之氣。
  這些氣是怎麼來的?我是怎麼能夠看出來的?
  因為我眼睛塗上了牛的眼淚——牛一般很少哭,平生哭得最傷心的一次,只會是被架上屠宰場的時候。它心地善良、任勞任怨,但是通常被認為是能夠溝通靈界的動物,古時候在苗鄉侗寨,一般都是用牛頭來祭祀,這裡面分生祭和熟祭兩種,還有的地方會把牛當作神,比如印度教,比如在我國西南一帶的布依族、仡佬族就有「牛神節」、「敬牛王菩薩節」、「祭牛王節」等等……總之,塗上牛眼淚,就能夠看見不一樣的東西(如有人不信,可以在人家辦喪事的時候,抹一點看看)。
  青伢子端上來的水,裝水的碗黑乎乎的滿是油垢,我拿在手裡沒有喝,馬海波和那個村幹部卻不好端架子,沒有在意,喝了兩口,王寶松他娘一直在咳,她看到了我,就問:「後生仔,我怎麼看你有點眼熟啊,你是哪裡的?」我說我是大敦子鎮那邊的。她說哦,有氣無力的看著我,我又盯著蚊帳裡的她,說我外婆叫做龍老蘭。
  她沒有再說話了,氣氛僵了下來,馬海波提出要回去了,我從兜裡面掏出一千塊錢放在枕頭邊。
  出來的時候,我看到縮在堂屋角落的王寶松,感覺他亂糟糟的頭髮裡,滿是血腥之氣。
  我一直走出了好遠,都感覺那個破敗的小屋子裡,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亮得像黑夜裡的手電筒,涼颼颼的,讓人不寒而慄。
第八章 小鬼襲擾
  回到專案組駐紮的民居,那個村幹部準備離去,我拉住了他,神情嚴肅地問他:「王寶松他娘到底是什麼來歷,你知不知道?」他很奇怪地看我,渾不在意地說:「一個鄉下老婆子,能有什麼來歷,打我小時候起都在這個村子裡啦,也沒有什麼不平常的啊。」
  「她是哪裡人?」
  「哪裡人?不知道,不就是色蓋這裡的嗎?」他很茫然地看我。旁邊一個房東老漢插話說道:「你們是說羅二妹吧,她是鍾仰的,還要在青山界那邊的山窩子裡面去。」鍾仰也是個苗寨,而且是極為偏遠的生苗寨,常年不跟外界往來的那種。我看過法門裡的雜談,知道那邊養蠱的風氣極盛。於是我問那個老漢:「阿公,你們這裡有剛下的雞蛋嗎?」
  老漢點著煙,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笑開了菊花,眼睛裡有狡黠的光。他說:「有是有,不過……」我知道他在拿喬,於是說:「十塊錢一個雞蛋,拿兩個吧。」好勒,他滿口子答應,笑得裂開一嘴的黃牙,然後跑到院子裡的雞窩去找雞蛋。
  講一點,為什麼我總是用新生的雞蛋解蠱呢?
  蠱的含義泛指由蟲毒結聚,絡脈瘀滯而致脹滿、積塊的疾患。
  蟲毒喜腥,喜新,用新生雞蛋煮制半熟,然後滾於胸腹之間,這樣子很容易將蠱毒吸入蛋黃之中。但是這也不是絕對,僅僅只能結部分蠱毒,如果用不對方法,反受其害……
  馬海波緊張地看著我,說:「我被下蠱了?是不是那碗水有問題?」那個村幹部也很莫名其妙,說怎麼可能,這事聽過,不過那老婆子會下蠱,荒誕吧?雞蛋很快就被找過來了,我給這老漢二十塊錢,讓他去稍微煮熟。我跟馬海波說:「一般下蠱,都得下蠱的人自己解才行。不然方法錯誤,死得更快。不過,我這有一點特殊,其中的竅門不好跟你講,你知道就行。」
  我講的是實話,十二法門裡把蠱大致分為十一種,有金蠶蠱、蛇蠱、蔑片蠱、石頭蠱、泥鰍蠱、中害神、疳蠱、腫蠱、癲蠱、陰蛇蠱、生蛇蠱。下蠱的方式千變萬化,各有秘法,他們中的叫做疳蠱,是取蜈蚣和小蛇,螞蟻、蟬、蚯蚓、蚰蠱、頭髮等研末為粉,置於房內或箱內所刻的五瘟神像前,供奉久之,然後下在水裡而得。如果不解,藥末就會粘在腸臟之上,弄出肚脹、叫痛、欲瀉、上下衝動的症狀來。
  要不是我有金蠶蠱護體,能克一切之惡蠱,不一定能夠治除他們身上的蠱毒。
  馬海波憤憤不平地說,操,虧你還給他們一千塊錢呢。
  我知道他有點怪我當時沒有提醒他,於是跟他說:「你不是要找碎屍案的兇手,我只是不想讓你打草驚蛇而已。」馬海波一喜,連忙問:「你知道兇手了?」我說你派人盯著瘋子家就行了,別的不要管。這個時候老漢用一個瓷碗裝著兩個熟雞蛋進來,我依照著之前的方法給他們兩個分別解了蠱。
  完了之後,馬海波臉色蒼白地去佈置任務,而那個村幹部則罵罵咧咧說要去找麻煩。
  我跟他說你最好不要,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他臉色大變,驚恐地走了出去。看他的樣子,也許是想不通平時老老實實的一家人,怎麼會變得如此恐怖吧?
  到了晚上,天色變暗,馬海波告訴我,那家人確實有問題。
  我並不想瞭解其中的緣由,只問什麼時候動手,他說先等一等,明天早上逮捕令一到,立刻動手。晚上吃飯的時候,專案組的人明顯都活潑了許多,幾個年輕幹警跟我說話,語氣裡也透著股尊敬的味道。沒人喝酒,他們有人晚上還要去盯梢。只可惜我問有沒有找到李德財,都搖頭說沒有。
  我晚上就睡在色蓋村專案組的駐地,同屋的有幾個白天執勤的警察。
  我開始習慣了每天都進行禱告祈念,一直唸唸叨叨,九月間正是炎熱的夏末,只有一個電風扇轉著吹,但是我仍然是汗水黏黏,翻來覆去直到晚上十一點鐘才睡覺。也睡不安寧,屋子裡這些漢子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打得震天響。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