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楊宇問能不能叫派出所的人支援,王軍說不行,還沒有立案呢,怎麼就抓人了?這不合程序的。不過,倒是可以找派出所的民警幫忙確定老歪在不在。我們無奈,讓王軍去聯繫人,我和楊宇則在車中等待。
  我坐在車裡,感覺跟這些警察在一起,自己好像被一張網緊緊束縛住,行動好不方便。不過轉念一想,如果不是這些規矩在,恐怕普通老百姓更加沒有安全感。過了一會兒,有人過來敲窗子,是王軍,還有另外一個男人。
  王軍說這個是所裡面的值班民警,他講了一個事情,有點蹊蹺。
  我們問什麼事情?
  這個男人告訴我們,這裡確實是有一個叫做郭娃喜的人,但是這個人才二十七八歲,退伍軍人,承包了個荒山養殖蠍子,是鎮上有名的精明人物、致富能手。這個人,跟我們提供的體貌特徵完全不符合。我們心中一涼,當下也有些不信,那人早有準備,招呼我們去所裡面看資料。於是我們起身走,來到所裡面,當看到電腦檔案中那個一臉正氣的青年時,我們就知道給那個飛刀七給騙了。
  狗曰的居然給我們假消息,還害得我們連夜跑了三百里地。
  我肺都氣炸了。
  顧不得現在的時辰,楊宇立刻打電話給馬海波,讓他重新提審飛刀七,看看他到底騙了我們多少。我心中煩悶,打了聲招呼,出了派出所,一個人在這個素未謀面的小鎮上溜躂。這時候已經是四五點的樣子,初春,亮得也晚,我走過這條濕漉漉的小街,感覺自己的心情像長了霉。不知不覺,又返回了那個郭娃喜的家門口。
  我看著他家門口掛著的干艾蒿,心中不由得起疑。
  艾蒿是一種食物,也是一種中藥材,但是在湘黔一帶,卻是一種驅蟲避邪的草本植物。每至清明,家家戶戶都會或買或采,弄來些新鮮的青艾蒿,掛在門上房頭,以及牆壁上,用來驅蚊蟲,避邪物。然而一般到了夏天,就自己摘除了,只有懶得出奇的人家,才會讓干艾蒿保留到秋分。
  在這春初的時候,看到這掛了近一年之久的干艾蒿,我第一反應不是這家人有多懶,而是覺得其中有蹊蹺——干艾蒿里面有一種東西,叫做異戊酸橙花醇酯,也稱作米素藥,這玩意世間只有一種東西喜歡。
  這種東西叫做蠍子。
  吃過米素藥的蠍子,共十二隻,放入大甕之中相鬥,每三天喂一次甜米酒(也叫醪糟),日夜參拜,清晨三柱香、入夜三柱香,如此三九二十七天之後,取一塊發霉的血豆腐丟入甕中,祭告,再活悶一夜,然後放入干艾蒿點燃,用煙熏之後,得到的唯一活物,渾身紅彤彤,亮晶晶,脫去甲殼。
  這東西叫做蠍子蠱。
  有講究的是,這干艾蒿,需放置在門前屋後一年時光,沾染人氣和露水。製成取出這蠍子蠱,也必須在驚蟄當天。
  多一天不行,少一天不行。
  蠍子蠱的製作簡單易為,所以用途並不廣泛,主要就是用其排泄物來毒人,中者起初腹瀉,口腥、額熱、面紅,重者四肢和內臟都出現有蠱在翻騰,不出三十日,必死無疑。這種蠱屬於陰蛇蠱的分支,頗為毒辣,而且毒性強烈,又稱「命不過三十」。
  為防止錯怪好人,我繞著這房子轉了一周,發現了很多養蠱人的特徵來:
  側梁懸鏡,牆頭無蛛網,門前的地磚潔淨如新,還有一點,冷。蠱分陰陽,大部分甕中炮製的蠱都屬陰性,唯有少數幾種為陽性,譬如金蠶蠱。當然,凡事皆有度,金蠶蠱性屬陽,然而也終究是半靈體,可以自由行走於陽光之下,然而面對至陽至剛的雷電,卻也畏之如虎,唯有退避三舍。
  因為雷電是光與波的結合,對靈體損害最大。所以在打雷天,去養金蠶蠱的人家,絕無風險(當然不要吃東西)。
  我心中疑慮,一個正正經經的人家,怎麼會養起這麼惡毒的蠱來?
  什麼是蹊蹺?這便是蹊蹺。
  我蹲在郭娃喜家斜對面,思索著。結果後面的人家拆開了門板,擺出早點攤子,準備開始忙活起來。見我蹲在門口,這家的男主人便問起。我說是過來旅遊的,來早了,餓得很,想找點東西吃。這時天濛濛亮了,他也不覺得什麼,說他家的骨頭湯粉是這鎮子的一絕呢,要不要搞一碗來熱熱身子?
  我說好哇,來一碗。他搬來長條板凳,請我坐起,然後生爐子,忙活起來。
  楊宇打電話給我,問我跑到哪裡去了?
  我說我在吃早餐,要不要過來。他沒心情,說他打電話給馬隊說了,正在突擊審訊,但是飛刀七是個硬角色,我不在,基本上沒人能夠治得了他。既然這郭娃喜不是老歪,那麼先回鎮寧睡一覺,再返回晉平吧?
  湯粉上來了,一大碗,上面飄著油亮的湯和翠綠的蔥花,老闆問我要不要辣椒,他這裡有朝天辣、酸辣椒,也有紅辣椒。我搖頭說不要,我本來嗜辣,然而金蠶蠱卻不喜歡這種辛辣刺激的東西,我一直搞不明白,若論刺激,各種各樣的生物毒素,哪個不比辣椒刺激?這不科學。可它偏偏如此,我唯有改變飲食習慣。
  我一邊吃,一邊問老闆,說來的時候,聽說我們鎮子上有一家蠍子養殖場?這蠍子啷個養哦?
  老闆一臉的榮幸,說有的。喏,斜對面那一家,就是牆頂紅色琉璃瓦的那家,那蠍子場就是他們家開的,每年到了季節,好多藥廠的車子就上門來,老闆們提著一沓一沓的錢,搶著訂貨,就怕訂不到。為什麼知道不?娃喜這個崽,養殖技術好呢,一窩一窩的儘是高產,別個眼紅也跟著養,總是死。
  我扒拉著碗裡面的粉,喝了一大口湯,問娃喜家有幾個人?
  老闆一邊忙碌,一邊搖著頭歎氣,說老娘死了,一個爹,一個爺,娃喜剛回來的時候說了一門親,後來那個姑娘出去打工,懷了別人的崽子,跟人跑了,他也就沒有再談這事情。按理說這人也是一表人才,家裡面也殷實,可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肯討婆姨……咦,怎麼這麼冷,後脖子嗖嗖涼風?這狗曰的天氣。
  我看著從我懷中飄出、直奔郭娃喜家而去的小妖朵朵,跟著罵,是咧,真冷。
第六章 鎮寧苗蠱
  我跟早餐店老闆聊著鎮子上的風物人情,吃了兩份骨頭湯粉,足足待了近半個小時。
  小妖朵朵仍然沒有回來。
  她跟肥蟲子可不一樣,我共享不了這小狐狸媚子的視野,所以對她的行蹤一點兒都不清楚。按理說若只是尋常人等,她只是去去就回,哪裡會費這些般周折?
  我終於坐不住了,思考了一下,結了帳,走到了郭娃喜的家門口。
  伸手叩門。
  一分鐘之後,門開,縫隙裡露出一張密佈皺紋的臉來,眼睛紅,全是眼屎。他疑慮地打量了一下我,問找誰?我打量著他,這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滿臉滄桑,歲月蹉跎,身上有股淡淡的霉味。我直接說我丟了東西,便找過來了。他沒有把門打開,平淡地注視著我,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小朋友。
  我便也這般看著他。
  從他眼中堆積的黃白眼屎中,越發地確定其養蠱人的身份。
  沉默良久,他突然說話了:「果雄開花三十六枝,遍佈東南和西北,敢問你是哪一兜,那一朵?」
  他說的這話,是苗蠱三十六峒相互之間的切口語。這苗蠱一脈,其實是古耶朗國的祭師之間,相互融合和擴散,幾千年傳承下來的。後來到了宋朝年間,便有人統計,得出的三十六峒,時至如今,又是千年歲月,悠悠而逝,如今有幾支斷絕、幾支開支落葉,已無人知曉,然而這切口,卻跟著歷代的傳承,一直延續下來。我結著苗蠱秘印,說我是清水江流的。他朝門外邊望了一眼,說一個人?
  我點頭,說是的。他打開門,說那就進來吧。
  我跨腳進去,聞到房間裡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這是普通的人家,都是鎮寧農村的尋常傢俱,也看不出什麼有錢人家的模樣,只是很乾淨。走到堂屋裡,昏暗暗,他坐回神龕前的椅子上,請我坐下。我對羅聾子那惡毒的釘子蠱一直都心有餘悸,打量了一會兒,方坐下。
  他端起桌上的一碗油茶,拿起筷子撥動上面的炒米和油湯,細細喝,也不招呼我。那油茶很燙,他喝得慢,而我則看著他,瞇眼盯著。
  一碗油茶終於見了底,他把碗放到一邊,看著我,問剛剛那個鬼妖是你的?我說是,他點點頭,神情認真地說他要了。我笑,說你倒是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盤,你說要便要,憑什麼?我邊說,邊看著這房子裡的佈置,看到底是哪裡把小妖朵朵給控制了。他也任我看,笑瞇瞇,嘴角泛著油光。
  這老棺材是有恃無恐。
  我看不出門道來,只有硬著頭皮,說小輩初學乍到,不懂規矩,冒犯了阿爹,多有得罪。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這一回,我收了自家的小鬼,從此之後,便不會再來冒犯。
  他笑了,咧開嘴,露出僅剩下的幾顆牙齒,歡暢得很。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