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老王一臉的陰沉如同寒冰,語氣卻苦澀至極,苦笑,這笑也似哭:「它來了,狗日的,它來了……它怎麼能夠提前出來呢?煉製降服它的十二陰鬼如今只剩下三個,拿什麼來降服它?而且它此時出來,力量根本就只如同一頭凶鬼厲煞,哪裡能夠達到我們需要的效果……老天,它怎麼就出來了呢?」
  我和歐陽指間對視苦笑,老爺子看著我瑩藍的手掌,搖搖頭,張嘴說話,卻說不出來。
  看口型,我知道他想說「保重」二字。
  聽到老王的話語,李永生沉默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他掙扎著站了起來,眼皮子上面還插著破碎的玻璃片,雙手反銬著,瘋狂地大笑著,朝著空氣說道:「哈哈哈,積年老鬼一出籠,時辰未到,鬼門不開,必須要找尋肉身寄托,不然便受陰風洗滌,灰飛煙滅。我反正雙目已瞎,看不清這濁世凡塵,來吧,聚陰五十載的存在,上了我的身,吞了我的魂。歲月悠悠,讓我,與你一起,也這塵世同在吧!」
  他東走三步,北踏五步,竟然跳起了招魂舞來。
  這是楚巫流傳下來的舞步,很多跳大神的神婆巫漢,走的步子與這個姿勢幾乎相同,用來走陰問魂時最佳的方式之一。此刻,竟然被他用了出來,招攬那從地上放出的大鬼上身。
  只是,那恐怖的玩意一旦上了他的身,必然會反客為主,將他的意識給吞噬,這件事情,他難道沒有想過麼?不對,他是知道的,然而為了追求所謂的永恆,竟然不惜一死!多麼扭曲的人生價值觀,腦殘!
  「是誰,打擾了我的沉眠!」
  「是誰,打擾了我的沉眠……」
  一道道憤怒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這聲音恢宏滄桑,又夾雜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詭異,讓我的心中沉甸甸的,像被壓了一坨重重地鉛塊,喘不過氣來。在我旁邊的歐陽指間,他又在撒米粒,因為屍毒的蔓延,他的嘴唇幾乎青得發黑,不住地顫抖著。我看過去,這個本來覺得仙風道骨的老人,此刻已然變成了死人一般,花白的鬍鬚一點光澤都沒有,身上還隱隱傳過來一股死人的味道。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舊在堅持,紅袋子中最後的一小撮米粒,被他顫抖地撒在了地面上,像是北斗七星,又像是別的什麼,我不知道怎麼了,看到這陣法的第一眼,就感覺心神被吸引住一般。他在努力,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有那麼多的人對我有著期盼,我怎麼能夠等在這裡送死?為了不壞掉歐陽指間的陣法,我跨前兩步,從包裡面拿出剩餘的那一袋黑狗血,撒在我面前的地上,然後將自製的符紙拿出,管它有用沒用,只管焚燒,口中還念誦起金剛薩埵法身咒。
  在這麼一個地方,我跑也跑不了,只有凝念本身,不動如山,靜待著風暴的來臨。
  而正在我們忙活著的時候,有一雙怨毒的眼睛盯緊了我,是老王。
  他氣急敗壞地看著我的雙手,怒氣沖沖地奔跑過來,我的符紙沒有燃盡,他便一刀劃了過來。這匕首鋒利得很,我哪裡敢跟他硬拚,退後一步,朝旁邊旁去,他在後面追,歇斯底里地大喊,說完了,全完了,都是你,要不是你這個傢伙,它是不會出來的,你這雙手,到底沾到了什麼狗屎?
  我奔跑著,一邊回罵,說操,你以為我願意手一發怒的時候就變成藍的啊?我還不是被逼的?
  我渾身的零件都在抖動著,酸軟發疼,轉過一個柱子,就感覺頭發暈,接著被前面地上滾來的地翻天所絆倒,又滾地葫蘆一般,跌倒在地上。老王湊准了機會,一刀就往下戳。我避開去,卻被老王一腳給踢中了屁股,疼得眼淚都飆了出來。正在這時,在我的視線餘光中,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那些黑霧終於凝結在了一起,圍繞著,翻捲著,塑成了一個人形。
  這是一個矮肥的男人,站立在地上,有些愣,然後看著這周邊,又看了看地上翻滾的我們,沒張口,卻又滾滾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裡是哪裡,我怎麼了?誰能告訴我……」
  小東和曼麗瑟瑟發抖,許永生卻跳著腳朝反方向高興地說道:「你來了?來,來,上了我的身吧……」
  那個矮肥的男人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看向了我,說是的,我是要上身,但不是你這種垃圾貨色。它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我和老王,輕若鴻毛,不斷有沙子一般的煙霧飄落,地上又有煙霧融入到它的身體裡,循環不絕。我看得不仔細,因為當時的我正在和老王搏命,這個老小子力氣大得出奇,沒有金蠶蠱在我身體裡提供動力,我有些手軟,那把匕首數次離我的脖子,都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離。
  死亡經常與我擦肩而過,我甚至感覺到了死神在對我微笑。
  那個濃重如霧的傢伙走到了我和老王的面前,伸出腳,狠狠地踩到了我的身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瞬間就蔓延到我的意識裡面,我全身都立刻僵化了,動彈不得。和我纏鬥在一起的老王大喜,抬起手臂就朝我的脖子處抹來,他對我恨之入骨,這一刀若割實了,我的半個腦袋定然就搬家了。
  一隻有如實質的手捏住了老王的匕首,甩開,我感覺到我背上的那隻腳離開了,接著老王被瞬間抽出了我的懷中,被這個傢伙一隻手高高舉了起來。老王這時也失去了氣力,然而口中開始唸唸有詞,似乎在誦念著控制這鬼的咒語。然而失去了十二頭女鬼的輔助,他對這個矮胖的傢伙並沒有多少束縛的功效,被隨手一扔,丟棄在了七八米外的地方去,沒了動靜。
  接著,我感覺我的脖子被掐著,然後被高高地舉了起來。
  那種直入心底的陰冷,彷彿一塊寒冰,凍得我的血液都似乎凝結了。雖然是被掐著脖子,但是並沒有讓我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只是冷,瑟瑟發抖的冷。黑霧凝結的頭顱中有一點兒亮光傳來,讓人只看一眼,都覺得心底裡發麻,無邊的邪惡在蔓延。我強忍著心中的驚恐,與這個廣場陰謀中終極的敵人作對視。
  它頂著我足足有三秒鐘,突然哈哈大笑,說不錯,生辰不錯、資質不錯、骨骼不錯、精力不錯……你這個蟲子,就暫且成為我容身的地方吧!這一句話說完,我便感覺身子一重,失去了支撐,掉到了地上。那個由黑霧集成的男人化作了一大股粘稠的陰冷之氣,從我的一雙鼻孔之中進入,順著我的食道和氣管,在我週身都蔓延開來。這種陰寒在我腦子中炸響,我彷彿被凍成了一個冰坨子,自己像一個傀儡一般。
  我看到半空中,金蠶蠱箭射一般朝我飛來,然後鑽進了我的身體裡。
  我看見不遠處,歐陽指間已然撒完了米陣,然後東走三步,北踏五步,狀若瘋狂地擺動著雙手,與此同時,他在放聲高歌,我的耳朵已然失去了功效,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只是知道,他也在招魂,在跳招魂舞——難道他也和許永生一般,想要與這惡鬼永恆存在麼?
  我看見門口處有一個英氣的短髮女孩,費力地撿起了地上的一把手槍,然後朝向著陷入瘋狂的許永生。
  我看見老王在不遠處費力地想要爬起來,然而口中的血沫一股多過一股。
  我看見……
  思維在那一刻,彷彿凍結了。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充氣的氣球,鼓脹鼓脹的,大量的「能量」正在朝著我的身體裡作填充,蠻橫且無理,就好像鬼子進了村,颱風過了境,黃鼠狼掉進了雞窩裡,一遍又一遍地洗滌著我的身體和靈魂,而我的意識,漸漸的沉寂入死亡之海中,唯一的感覺是,金蠶蠱在勉力抵抗……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萬年,也許是億萬年,也許是彈指一瞬間。
  黑暗中,我沉寂得幾乎沒有思考的腦海裡面,突然在某一個時間點中,從心底裡爆發出一陣狂燥到了極點的怒吼,這吼聲直接而熾熱,威嚴而沉重,更加蠻橫,更加無理,更加的讓人難以抵禦,這個怒吼聲只有兩個字:「滾開!」
  滾開……
第二十九章 肉體縛鬼,共赴黃泉
  這一聲怒吼,我凝滯的思維竟然分不清是別人的聲音,還是自己的憤怒,只知道這一道充斥著我整個世界的聲音出現之後,無數連綿不絕的迴響在空氣中飄蕩著,而那凝住我思維的陰森寒冷,便如同春天陽光照耀下的冰雪,開始融化了——用這麼一個詞,似乎過於緩慢,因為在一瞬之間,那寒冷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伴隨著這一聲怒吼出現的,是一道尖銳到極點的聲音。
  這聲音包含了恐懼、意外、不安、失望和不解……我無法告訴你們我是怎麼從這一聲尖叫中分辨出這麼多情緒出來的,我只能夠說,我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這一切的感情在。就像是一個如同老萬這樣的老饕,興致勃勃地去紅燈區消費,走進房門,卻發現床上躺著的,是自家的婆娘。
  或者更加複雜的情感,恕不一一描述。
  我睜開眼睛,看到一股比原先淡薄十倍的黑色霧氣從我口鼻之間倉惶躥出來,先是在虛空中凝成一個人形,然後幾乎沒有作任何停留,便向西邊的方向飛過去。西面……我停頓的思維開始考慮起問題來,才陡然發現,西面處,不就是歐陽指間老爺子所佈置的米陣方向麼?
  我手撐著地想要站起來,然而渾身的肌肉,卻似乎超出了我的控制,根本就不聽從指揮。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稍微抬起頭,然後看向西邊的方向。
  果然,那團黑色霧氣已然鑽進了歐陽指間的口鼻之中,還余得有黑色的氣息,在外面游繞著。
  瘋狂舞動身體的他渾身一震,跪倒在地,雙手撐著米粒合圍的區域,鬍子上立刻凝出了冰霜。他抬起頭來,正好與我對視上,坦然地一笑。
  我費盡力氣,張開嘴,說出了我都認不出來的聲音:「為什麼?為什麼要找鬼入體……」
  他原本中了屍毒,臉色鐵青,現在惡鬼加身,渾身的肌肉都好像有小老鼠子在皮膚下面跑動,扭曲著,更加嚇人。然而他的眼睛卻是晶晶亮,就像是沒過百天的孩子,純真剔透,沒有半點兒瑕疵。他努力地衝我笑了笑,然後歎氣,說唉,我也不想這樣子,不過這鬼若出世,必定造成大禍。我有老師張延生先生傳我的《洞真黃書》一卷,內中有以本命為助力,與厲鬼共赴黃泉之法。
  此法險惡,有死無生,當日我曾與老師笑曰「我死定是死於此術」,沒想到當日之口,今日成讖。這就是因果,我這老頭子平安一世,終究還是要如此故去啊……
  聽他這般說,我心中頓時一陣懊悔,我剛才竟然以為老先生如同李永生一般變態,想要與那「聚陰煉魂十二宮門陣」中凝結出來的鬼東西共生。然而,沒想到他竟然會如此剛烈,要與這恐怖的鬼東西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突然之間,我鼻頭便是一酸,眼中便模糊了起來。
  我喃喃說道:「不應該的,不用這樣的……」
  說著,感覺冰冷的臉上有兩道潮濕的熱流,一直流到耳根後,癢癢的,癢得心痛。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