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待到群鴉散去,三個人下得樹來,撮土為爐,插草為香,拜了一盟兄弟,說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崔老道唸咒打殃,張小把兒和傻寶祿找來鋤頭,在五株老槐當中刨了個墳窟窿,用來掩埋殘骨。怎知挖出一個東西,把哥兒仨都嚇壞了!
  崔老道跟他這兩個兄弟起了誓,今兒個在五株枯樹之下見到的東西,誰也不能說出去!
  張小把兒是我的曾祖爺,他到關外挖人參的傳說,我以前聽過的只有這麼多。當然是沒完,上半部分是「張小把兒挖人參,傻寶祿斬蛇妖」,下半部分還有「伏虎莊夜盜烈女墳,崔老道跑城追屍」,要往長了說,也該有「陳家溝伏魔,華陽宮取寶」。
  我這都是聽崔大離說的,崔大離是崔老道的後人,他說話往往誇大其詞。據我所知,我的曾祖爺是到關外挖過棒槌,也跟崔老道拜過把子,並非崔大離胡說,但是說遇到什麼妖怪,我可只聽崔大離一個人說過。那是我們平常在一起胡吹閒聊的話,他怎麼說,我怎麼聽,我也不拿他這些話當真。
  我感到奇怪的是,崔大離明明說過,「張小把兒挖人參」之後還有一段「崔老道跑城追屍」,但是他每次說到這兒都不肯往下說了。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勾人腮幫子,還是覺得說出來不叫本事。
  當時我可想不到,崔老道在一百年前埋下了多大的禍端,以至於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又不得不提起「崔老道跑城追屍,夾龍山伏魔取寶」這段故事。
  【6】
  後話不提,先說崔老道在余家大墳批殃榜,一轉眼就過去了一百來年,改朝換代不在話下,余家大墳也變成了大雜院兒。清朝末年,這一帶還是出了名的亂葬崗,除了墳頭就是水溝,特別不乾淨,主要是扔死孩子的太多了。
  要說哪來的死孩子啊?有舊社會窮人家生下孩子養不活的,也有橫生倒長的死胎,或是打掉的鬼胎,大的小的都有,反正是多了去了,全往墳地旁邊的水溝裡扔,撿都撿不過來。因為那會兒的人們迷信,迷信什麼?民間迷信送子娘娘有三位,頭一位送來的可以養活,第二位送完了經常後悔,第三位送的全是偷生鬼,夭折早死的偷生鬼應該扔得遠遠的。不知道是打什麼時候開始,城裡頭死了孩子就全往余家大墳後邊的大水溝扔。
  新中國成立之後,扔死孩子的余家大墳改為「1號公墓」,有了官稱了,俗名叫「小蘑菇墳」。20世紀50年代末遷墳動土,公墓遷到了別處,當初的墳地蓋起了許多平房大雜院兒,當年的余家大墳破廟,先是改為水鋪兒,往後又成了挑水胡同的一個大雜院兒,崔老道的後人還一直住在這兒。當時我已經開始了我的「倒爺」生涯,家裡的房子給了別人,回來沒地兒去,只好住到崔大離家。
  崔大離當時三十多歲,閒慣了成天混日子,東對付一頭,西對付一頭,撐不死倒也餓不著。他本來在南市筒子樓住,前幾年跟媳婦兒離了婚,如今同崔奶奶住在北屋。
  挑水胡同這個大雜院兒,二門隔開前後兩院兒,後邊是破廟改的四合院兒,前邊是50年代後蓋的水鋪。後邊人少,前頭人多,有幾家是剛搬進來的,我都不認識。進屋先跟崔奶奶說了半天話,她在我小的時候帶過我,我們兩家有幾代人的交情。這要說起來,那可沒個完了,我對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兒也是所知不多。好不容易等崔奶奶念叨夠了,老太太讓崔大離幫我收拾屋子,自己去準備切面,張羅著做炸醬麵。
  我等著吃炸醬麵,想起剛才一進院兒,看到前邊不大對勁兒。
  前頭有兩家住對門,一個東屋一個西屋。我們這個坐北朝南的兩進四合院兒分成前後兩段,當中隔了一道二門,前院兒的東屋和西屋等於是東南屋和西南屋。過去老天津衛講究「有錢不住東南房」。不僅東南房不好,西南房也不好,冬不暖夏不涼,西南房夏季潮濕悶熱,東南房寒冬陰冷招風。在舊社會,有錢的人家絕不願意住這兩個死角。
  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前邊的東南屋和西南屋,都是去年剛搬來的兩家。我從前邊經過,看見東南屋住家門楣上釘了八卦鏡,西南屋住家門楣上高懸桃木劍,想不明白這是要唱哪出兒,降妖還是捉怪?
  【7】
  按輩分說,我比崔大離差一輩兒,要管他老娘叫聲「崔奶奶」。論歲數我也比他小,但是我們倆一向沒大沒小地胡論,當時我問他:「前邊兩家搞什麼名堂?」
  崔大離說:「別提了,缺了德倒了霉的兩家,斗上法了。」
  我聽得一愣:「挑水胡同真是臥虎藏龍,如今都什麼年頭了,還有人擺陣鬥法?」
  崔大離告訴我,前邊住家多,幾乎每間屋都擠上三五口人,東南角房主是賣菜的三哥,剛搬進來不到半年,三哥夫妻倆下邊有個兒子,上邊還有個姥姥,不是孩子的姥姥,是三哥的姥姥。兩口子起早貪黑賣菜、賣水果,全家都是外鄉人,小孩沒戶口,也不上學,成天跟在爹媽屁股後頭賣菜。挑水胡同全是幾十年沒有翻修過的老房子,一大家子人剛搬進來,當然要換換門板、糊糊頂棚。換門板的時候,三哥為了便於菜筐搬進搬出,給門上多開出半塊磚的量。
  他在東南屋這麼一折騰,西南屋那家可不幹了。
  西南屋住的是天津衛本地人,三口之家,鄰居們管這家爺們兒叫二哥。二哥是個跑出租車掙錢的,有個兒子五六歲,二嫂子成天在家無所事事,東家西家到處串門,嗑瓜子扯閒篇兒,四處搬弄是非興風作浪。她看見對面賣菜的將門戶加寬,不由得火往上撞。
  以往的人迷信,忌諱門對門。門口門口,門就是口。如果其中一家的口比另一家大,一旦湊成形勢,門大的一家會將對門一家吃掉。二嫂子急了,她讓二哥連夜換門,必須換成比三哥家大出半塊磚的門戶。您想,全是平房胡同大雜院兒的住家,一間屋子半間炕,怎麼折騰也大不到哪兒去,多說有一塊磚半塊磚的量。
  換完了門,二嫂子還不解恨,又在門楣上高懸一口木劍,按迷信來說這叫「衝門煞」,她那意思是,你不是想一口吃了老娘嗎?老娘在門前掛一口寶劍,你張開嘴先吃老娘一劍!
  胡同大雜院兒的鄰里關係,要說好,真能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要說不好,也真能恨出個仇生死。再者,個別天津人排外,看不起外地來的,管鄉下人叫「老坦兒」,是老趕的變音,有說相聲的編過一個順口溜埋汰老坦兒,說是「老坦兒進城,身穿條絨;頭戴氈帽,腰繫麻繩;喝瓶汽水,不懂退瓶;看場球賽,不知輸贏;找不著廁所,旮旯也行」,又說「天津衛遍地是錢,不能都讓老坦兒賺走」,認為排擠老坦兒、欺負老坦兒那是天經地義。咱不能說所有的人都這樣,那是以偏概全,但是過去確實有一部分人這樣,並且為數不少。
  開出租這家的二嫂子,為了門大門小這麼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非要跟對門賣菜的爭這口氣兒。
  賣菜的三哥一家,剛開始鬧不明白門大門小有什麼講究,直至看到對門掛上寶劍,賣菜這家的姥姥也不願意了,誰肯吃這麼大的虧?鄉下人在「迷信」二字上絕不含糊,翻箱倒櫃找出一面八卦鏡,釘到門楣上。門口掛銅鏡也有講究,你過來什麼全給你原樣兒照回去。兩家算是斗上法了,你壓我一頭,我壓你一頭,天雷勾動地火,麻花就怕擰勁兒的,為此結下了解不開的仇疙瘩。
  常言道:「天燥有雨,人躁有禍。」那個蒸籠般悶熱的夏天,天燥人也噪。賣菜的三姥姥和對門二嫂子兩家鬥法不要緊,可給我們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惹來了一場大禍。
  可要說惹了多大的禍,真好比「安祿山日了貴妃,程咬金劫了皇槓」,這個禍惹到天上去了!
  【8】
  挑水胡同的鄰居們都說三姥姥平素積德行善,老太太早年間逃荒逃到天津衛,住到破瓦寒窯之中,撿爛菜葉子度日。據說一天半夜下著雨,三姥姥正在縫補衣服,這時一個從沒見過的姑娘找上門來,說是家裡有孕婦生孩子,來不及請接生婆了,不得不找三姥姥過去幫忙。
  三姥姥不是接生婆,但是在鄉下的時候也給女人接過生,看到姑娘一臉著急的樣子,她不好推辭,披上衣服匆匆跟去。雨夜天黑,不辨道路,七拐八繞來到一個去處,看到孤零零的一間大屋,有位婦人挺了個大肚子正在屋中呻吟待產。
  三姥姥忙替那婦人接生,生得倒也順利,不過生下來的小孩屁股後邊長了條毛茸茸的尾巴。三姥姥心下犯了嘀咕,當面可不敢說破。先前來請三姥姥接生的姑娘千恩萬謝,雙手捧出黃豆,一把一把地往三姥姥衣袋裡塞。
  三姥姥推辭道:「我來接生是為行善,怎麼貪你這麼點兒黃豆?」當場都掏出來還給了人家。她回到家一掏衣袋,還餘下兩粒黃豆,湊在油燈底下一看,但見金光閃閃,始知遇上了狐仙,再回去找卻怎麼也找不到路了。
  有了這兩粒金子,三姥姥才有本錢擺攤兒賣菜。這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說,在胡同大雜院兒裡簡直是太多了,人們願意說也願意聽,卻不能當真。但是由此可見,挑水胡同的住戶大多認為三姥姥心眼兒好,稱得上是積德行善之人。
  二嫂子在門口掛上桃木劍,原以為佔了上風,沒想到對門的三姥姥釘了八卦鏡,舊時那叫「照妖鏡」。二嫂子讓照妖鏡照得「吃嘛嘛不香,幹嘛嘛沒勁」,這個娘們兒放起刁來,站在大雜院兒裡甩閒話,藉著數落孩子指桑罵槐,鬧了半天沒人搭理她,一生氣堵在三姥姥家門口,跳起腳破口大罵,她是撕破了臉,什麼難聽罵什麼。
  三哥家兩口子都是賣菜的老實人,又是外鄉來的,窩窩囊囊不敢惹事兒。可這家的三姥姥卻不是省油的燈,別看小老太太乾瘦,想當年那是紅槍會的大師姐,戰過官軍,打過東洋鬼子,不是吃素的主兒,眼裡不揉沙子,八十多歲了還腰板兒筆直。
  三姥姥坐在屋裡聽見二嫂子罵到了門前,手裡做針線活兒的大剪刀可就抄起來了,佈滿皺紋的瘦臉一沉:「好個潑婦,欺人太甚,老身八十多歲早活膩了,今兒個豁出這條老命去結識她!」
  左鄰右舍不能眼看著這兩家動手,崔奶奶帶著鄰居們死說活勸,連拉帶拽,好不容易勸住了二嫂子和三姥姥,兩家方才罷手,門上的木劍和八卦鏡可沒摘,一連二十幾天都還在較勁。
  兩家鬥得如此厲害,倒出乎我的意料,同在一個大雜院兒住,低頭不見抬頭見,至於嗎?
  我說:「老崔你在挑水胡同那麼大面子,沒過去勸兩句?」
  崔大離說:「管他們那個閒事兒幹嗎,你哥哥我還等著看熱鬧兒呢。」
  老天津衛閒人多,閒人沒有不愛看熱鬧兒的,就這個看熱鬧兒的習慣,那可是要了人命了!
  【9】
  兩家鄰居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打架,實屬平常,我當時聽崔大離說完也就完了。崔大離得知我當了「倒爺」,他說:「有這麼好的買賣算哥哥我一個,你吃肉我喝湯都成。」
  我說:「咱倆誰跟誰,我吃肉怎麼也得讓你啃兩塊骨頭,哪能讓你喝湯?不過這個年頭掙錢不易,外邊又亂,撞見歹人,沒準兒把命搭上。」
  崔大離說:「不是跟你吹,你哥哥我這兩下子,對付七八條大漢綽綽有餘。那真叫老太太攤雞蛋——一勺兒一個!可有一樣,不怕別的,只怕坐電甩。」
  要說什麼是「電甩」?早年間,人們將飛機稱為「電甩」,那會兒大部分人沒坐過飛機,認為飛機是個大鐵鳥,有倆翅膀,把人塞到鐵鳥肚子中,千百里地,通上電一甩就到了,崔大離不敢坐這個。
  我們倆邊說話邊收拾好了屋子。老崔家的閒房是一間西屋,掃完房過遍水,又從崔大離家裡搬來鋪蓋。到這會兒,崔奶奶的炸醬麵也做好了,夏日裡天黑得晚,三個人搬了馬扎和板凳,坐到院子裡邊吃飯。
  北方人以麵食為主,包子、餃子、饅頭、花卷、餛飩、烙餅一概屬於麵食,但是說到吃麵,必定是指麵條,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過去老天津衛有事兒沒事兒都吃麵條,做壽吃壽麵,生孩子吃洗三面,死人吃接三面。逢年過節吃好的,主食除了餃子也是撈面。不過,遇上事兒吃的是打滷麵,而平常大多以炸醬麵為主。炸醬麵好不好,全在炸醬上。上好的炸醬,必是「肉丁紅亮,香氣四溢」,配上掐頭去尾的豆芽菜當「面碼兒」,再澆上過年吃剩下的臘八醋。麵條、炸醬、菜碼兒,缺了哪一樣兒也不算是正宗的炸醬麵。崔奶奶做的炸醬麵在我們挑水胡同堪稱一絕,聞到老崔家炸醬麵的香味兒,簡直能把人的魂兒給勾走。
《無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