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我們三個人見了這等情形,皆是心驚肉跳,頭髮一根一根直往上豎。
  在木板「嘎吱……嘎吱……」的響聲中,打屋頂上下來一張佈滿皺紋的老臉。我用手電筒照過去,見到這枯樹皮般的老臉,心中立時打了一個突:「不好,難道是抽大煙的古爺?」
  我們三個人可沒少聽過關於古爺的傳聞,雖未曾親眼得見,但是一遍又一遍聽別人說得太多了,也是越想越可怕。崔老道也是借了古爺死後沒人敢進西南屋的時機,埋下烈女墳的棺材在此。
  我心想:古爺死去了幾十年,難道陰魂還在西南屋不成?不過跑出租的老二一家三口在這兒住了不下兩年,不是也沒說有鬼嗎?
  一轉眼,那個一臉皺褶的人已從屋頂爬了下來,我以前雖然不大相信有鬼,到這會兒也不免全身打戰,腿肚子轉了筋,想動都動不了。西南屋下的白臉棺材是頭頂白色福字,腳踏白色蓮花,福字正對後牆,蓮花朝向門口。我握了手電筒,站在棺材頭這邊的後牆,崔大離在門口,臭魚則在當中。崔大離頭一個看見對方的臉,不等他「踩八卦」,早嚇得兩腿一軟,跟掉了魂兒似的,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臭魚大驚失色,但見那人身材枯瘦,小個不高,好像剛打老墳中爬出來的死人一樣。可是根據當年見過古爺的老輩人所言,抽大煙的古爺個子很高,走路彎腰駝背,而且是長方臉,卻與此人不同。如果說不是古爺,那屋頂上下來的又是誰?是人還是鬼?
  我們正詫異間,對方發出「咯咯咯咯」一聲怪笑,簡直比夜貓子叫得還瘆人。等那人抬起頭來,我們定睛一看,卻是個臉色陰沉的老太婆,穿著一身灰衣,頭後挽起個髮髻,插了一根簪子,她也不是旁人,正是西南屋對門的三姥姥!
  我和臭魚怎麼也想不到,竟是那位同二嫂子斗風水、往門楣上釘八卦鏡、救了黑狗活命、在挑水胡同人皆稱善的三姥姥!三姥姥是幹什麼的?她為何會躲在屋頂上偷看我們挖出明朝女屍的棺材?
  【6】
  我在那兒一打愣,三姥姥已經到了臭魚跟前。臭魚空有一身把式,卻不能對八十多歲的三姥姥出手。他這個人心又直,還沒明白過來為何從屋頂上下來的是三姥姥,一時手足無措。他這麼稍一猶豫,也撲倒在地,一動不能動了。
  我站在後牆,看見崔大離和臭魚這麼兩個大活人,只同三姥姥一照面便當場倒地不起。他們兩個人瞠目結舌,似乎全身發僵,無法呼吸,臉都憋青了。我心念一動,雖不知三姥姥使的何等妖術,但是決不能看她的臉。如果我在近處看到三姥姥那雙眼,多半也會同崔大離和臭魚一個下場,一頭撞在地上,喉嚨發僵,窒息而死。我心想我困在屋中,逃是逃不出去了,如若上前拚命,不但救不了那兩個人,我自己也躲不過這一劫。
  我心中閃過這個念頭,急忙用手電筒往三姥姥的臉上照去,同時按崔大離和臭魚之前的樣子,口中「呃」了一聲,歪頭斜倒在牆邊,順勢將手電筒扔在一旁。
  我的後腦勺撞到磚牆上,撞得著實不輕,霎時天旋地轉,眼前發黑,直冒金星,竭力忍住了一聲沒吭。或許是屋中太黑,三姥姥沒看出我在裝死,冷冷地哼了一下,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捧起牆角的半根蠟燭,小心翼翼地放在棺材梆子上,隨即揭開了遮在明朝女屍臉上的陀羅尼經寶衾。她對織金嵌珠的陀羅尼經寶衾看也不看一眼,卻直勾勾地盯著明朝女屍的臉。
  我倒在牆邊,陷入了孤立無援的恐慌,不住地問自己:「該當如何是好?」
  我聽說一個人在臨死之前,他以往的經歷會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轉過,可我感受到的卻只有戰慄。不是身子打戰,是心在發抖,由內而外的戰慄。我平生從沒有過像今天這麼恐怖的經歷。三姥姥到底是個什麼人?或者說,她是不是人?聽聞當年鄉下鬧饑荒,三姥姥背著老三一路逃難到此,在髒土筐中撿爛菜葉子過活,受了不少的苦,後來好不容易給老三娶妻生子,一家四口起早貪黑以賣菜為生,搬進對面的東南屋還不到半年。別看時間不長,挑水胡同的人可都說三姥姥行善積德。難道她那些個所作所為全是掩人耳目不成?我不由得想到「畫皮」之類的古代傳說,比如「白天看來好端端的一個女子,半夜將腦袋摘下來,擺在桌子上梳頭」,挑水胡同的三姥姥,說不定也是個披了人皮的鬼怪!
  我不知道人在窒息的情況下可以生存多久,應該撐不過幾分鐘。時間一秒接著一秒地過去,崔大離和臭魚兩人倒在地上等死。我心下怔忡不定,卻連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倚在牆角偷眼看過去,但見棺材中的明朝女屍大約二十歲上下,素面如玉,看上去同活人沒有分別。三姥姥盯住棺中的女屍看了一陣,忽然對女屍作揖下拜。
  第八章 蜈蚣炸彈
  【1】
  三姥姥舉止詭異,她放好半截蠟燭,按古禮對棺中女屍拜了三拜,樣子十分恭敬。
  我擔心崔大離和臭魚隨時死掉,卻不敢莽撞行事,偷眼去看三姥姥的舉動,越看越覺得奇怪,倒忘了怕了。我想起崔大離剛才說過的話。他說棺材中的明朝女屍是在闖賊進京時投入枯井殉難,我覺得那是後人附會。雖然枯井中的女屍身穿明時的宮人服飾,卻不一定是明朝末年投井而死,年頭或許更早,究竟是不是宮人也不好說。此後過去一百多年,宮中侍衛從偏殿枯井中鉤出女屍,御賜陀羅尼經寶衾厚葬在烈女祠。又過了一百年左右,正趕上庚子之亂,伏虎莊盜墓賊挖開烈女墳,偷出棺材。後來伏虎莊那伙賊人全死了,再由崔老道等人抬棺埋到余家大墳,又挪到西南屋下。幾經輾轉,前後加起來至少是三百多年,明朝女屍怎麼仍同活人一樣?三姥姥又為何要對明朝女屍下拜?難道她認得明朝女屍?
  這些事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三姥姥身上肯定有很多沒有解開的謎。我又忽然想到,三姥姥家搬到這裡來,她又同對門的二嫂子發生爭執,會不會都是為了埋在西南屋的明朝女屍而來,如果是這樣,她想必佈置已久,我和崔大離卻一直被蒙在鼓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姥姥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她想讓明朝女屍活轉過來不成?幾百年前投井身亡的明朝宮女,如何活得過來?我若不看個究竟,到死也閉不上眼。
  我定了定神,再看三姥姥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金盒,燭光之下看不真切,似乎是件古物。
  三姥姥手捧金盒走到棺材前,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那兒叨咕些什麼。
  我將目光移過去,但見仰面躺在棺材中的明朝女屍臉上突然動了一動。
  我背上發毛,心想:死去幾百年的明朝女屍……活轉過來了?
  但見明朝女屍張開了口,有一條東西往外掙扎而出,形如蚯蚓,但是身上生有許多肉須,猛一看又似剝了皮的肉身蜈蚣一般,肉須皆活,看得我身上起了層毛栗子,心中又驚又奇:「明朝女屍身上有條肉蜈蚣?」
  三姥姥全神貫注,她打開金盒,似乎在招呼那個東西:「仙蟲……仙蟲……」
  「仙蟲」剛從明朝女屍的口中出來,明朝女屍如同活人的面容立時沒了血色,轉為蒼灰,隨即發黑,臉頰塌陷,轉瞬變成了一具枯骨。
  【2】
  我這才明白,是所謂的「仙蟲」令投井殉難的宮女屍身不朽。崔大離想到了明朝女屍身上有寶,卻沒想到是這麼個東西。「仙蟲」形如蚯蚓,但是身上生有許多肉須,猛一看又似沒皮的蜈蚣一般。我此刻方知三姥姥要找的東西就是明朝女屍身上的「仙蟲」,至於在宮中投井而死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明朝的宮女,她又是怎麼得到的「仙蟲」,我還無從得知,這會兒可也來不及去想。
  我估計三姥姥得手之後必定遠走高飛,逃得不知去向。等到挑水胡同的鄰居們發現西南屋中有口棺材,陀羅尼經寶衾覆蓋著一具枯骨,多半會以為我們三個人半夜進來挖棺盜寶,卻讓棺材中積鬱的晦氣嗆得窒息而死。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仨倒霉鬼可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了。我們在挑水胡同的名聲雖然不算好,可也壞不到哪兒去,今天不明不白地死在西南屋,死後卻還要替三姥姥背黑鍋,如何嚥得下這口氣?即使我忍住一口氣沒被三姥姥發覺,僥倖逃過了一死,對著西南屋兩個死人一具枯骨,今後我也沒法交代。我說是三姥姥搞的鬼,誰會相信?
  我感覺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自打三姥姥從屋頂上下來已經過去了一兩分鐘。我怕拖延下去崔大離和臭魚二人性命難保,心中顧忌雖然不少,卻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趁三姥姥全神貫注將「仙蟲」引進盒中的機會,從牆邊一躍而起,跳到半截坑中,抬腳踢倒了棺材上的蠟燭。我只是想出其不意,先嚇一嚇三姥姥,一腳踢滅蠟燭,屋中沒了光亮,看不見對方的臉,那才有機可乘。沒想到歪打正著,我這一腳踢出去,那半根蠟燭掉進棺材,剛好燒到了明朝女屍身上的陀羅尼經寶衾。
  五色織金的錦被過火奇快,登時在棺材中燒起一團火球。三姥姥吃了一驚,手中的金盒跌落在地,稍稍愣了這麼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從明朝女屍口中鑽出來的「仙蟲」也被突如其來的火勢所驚,倏然間往前一躥,飛進了三姥姥的口中。三姥姥愣住了,一張老臉上儘是難以置信的神色,接著又轉為驚恐絕望,如同大難臨頭一般。
  在陀羅尼經寶衾燒起的火光之中,但見三姥姥驚恐萬分,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雙目滴出血來,腳步踉蹌,似乎站都站不穩了,張開雙手在臉上亂撓。我也讓三姥姥的樣子嚇得夠嗆,擔心讓她撲住,急忙退到牆角,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變故。
  陀羅尼經寶衾的上半截轉眼間被燒成了灰燼,東珠過火,也變得分文不值了,西南屋又陷入了一片漆黑。我撿起掉在一旁的手電筒,看見崔大離和臭魚二人倒在地上,之前窒住了氣息,憋得臉色發青,此時一口氣轉了過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三姥姥兩手在臉上撓出幾道血痕,還想掏出鑽進口中的「仙蟲」。不過她的頭和身子愈來愈大,衣服全撐破了,忽聽一聲裂帛般的悶響,三姥姥已灰飛煙滅。
  【3】
  我讓這東西驚得怔住了,剛喘過氣來的崔大離和臭魚也在旁邊看傻了眼。
  我驚魂未定,卻聽到屋中還有響動,用手電筒往前一照,只見那條生有許多肉須的「仙蟲」落在牆壁上,飛也似的爬了過去。全是肉須的「仙蟲」似乎是個活炸彈,鑽到活人身上,會用肉須阻住血脈,血脈在一瞬間膨脹,使人肌膚寸裂,炸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臭魚掄起鞋底子用力亂打,接連打了幾下,卻都打到空處。崔大離慌了手腳,起身摸到門口。那門前多少有些光亮,他剛拽開屋門要往外逃,眼前突然冒出一張毛茸茸的狗臉。竟是挑水胡同的那條黑狗,也不知何時躲在門外,一開門正好撞見。黑狗見到崔大離,捨命上前撲咬。這要換在以往,崔大離才不會怕這條黑狗,此時卻是出乎意料,嚇得他叫了一聲「不好」。他這一出聲不要緊,明朝女屍身上的「仙蟲」一下飛進了他的口中。
  臭魚搶步上前,一棍打在黑狗頭上,他那個手勁兒可有多大,當場將狗頭打成了爛菜瓜。挑水胡同的這條黑狗興妖作怪橫行多年,誰也逮不到它,想不到死在了臭魚的手上。不過黑狗臨死之前嚇了崔大離一跳,也等於要了崔大離的命。
  崔大離心寒膽裂,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口中發不出聲,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抓。
  我和臭魚見此情形,皆是心中一沉。臭魚踢開死掉的黑狗,使勁按住崔大離,他還打算將「仙蟲」從崔大離的口中掏出來。
  【4】
  臭魚按住崔大離不敢放手,用後背頂上了屋門。多虧前院兒沒人,全出去躲白事兒了,剛才這些個響動還不至於被外人聽到。
  我抬起手電筒照到崔大離的臉上,見他雙目充血,全身發脹。
  我忽然想到,既然「仙蟲」鑽到人的口中會使人全身崩裂,那棺材中的明朝女屍為何保存至今?如果我找出這個原因,崔大離是不是還可以活命?不過我旋即意識到,明朝宮女吃下「仙蟲」之後,立即投井而亡,「仙蟲」僅在死人身上無法作怪,此刻對崔大離下手,也頂多是給他留個全屍。
  既然崔大離活不成了,我們應當馬上將他抬進棺材,並且合上棺蓋。否則他死在屋中,「仙蟲」再次出來,我和臭魚也都沒命了,如不當機立斷,那可就來不及了!我用手電筒照向棺材,正要招呼臭魚將崔大離抬過去,手電筒的光束一晃,剛好看到三姥姥掉在地上的金盒。我猛然間閃過一個念頭,改變了之前的決定。如果說多想一會兒,我不一定敢這麼做,但是形勢緊迫,不容我再猶豫。我撿起金盒,打開來看見裡邊裝了一條赤蛇,不過小指般粗細,倒不是常見的赤蛇,頭上有條金線。
  金頭赤蛇在民間有不少傳說,但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十分罕見,不知三姥姥從何處捉來這麼一條,還用金頭赤蛇引出了明朝女屍身上的「仙蟲」。我立刻將金盒放到崔大離面前,但見他面目扭曲,「仙蟲」從他喉嚨深處一躍而出,落在那金盒之中。
《無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