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苗女多情,痛不忍別。漢人薄情寡義,豈不聞山中杜鵑正唱『行不得也哥哥』?」孔雀的聲音加入進來。
  葉天唯有搖頭苦笑而已,如果將莫邪換成方純,或許他會忍不住深墜情網,可現在的情形,莫邪雖然表面上為他而遭「牛頭馬面降」蠱蟲重創,並死於元氏兄妹手上。實際上,其中另有隱情,無關男女私情。
  歌聲響了一陣,漸漸隨風飄散,只剩裊裊不絕的餘音。
  恍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已然置身於一望無際的竹海,前後左右全都是碗口粗的綠色毛竹。清風吹來,竹葉颯颯作響。他邁步向前去,在竹海正中,看見了一塊足足有十米見方的長條青石板。平坦的板面上,分別用紅、白、黑三種顏色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
  「這是哪裡?」他全神貫注地警戒,務求在戰鬥打響時提前預判,避免受傷。
  「那是竹海,『十世之塔』外的竹海,是苗疆蠱術的發源地,也是外人不得入內的禁地。在這裡,任何人都得卸下偽裝,向蠱之神祇頂禮膜拜。」孔雀低聲解釋。
  葉天並沒有跪拜的衝動,頃刻間明白這不過是孔雀借助蠱術營造出來的幻境。
  「那石頭上刻的是什麼?」他又問。
  孔雀接著回答:「那是有緣人在輪迴十世中的姓氏記載。」
  「那麼,只不過是你營造出來的幻覺吧?」葉天冷冷地笑了。
  竹林深處,忽然傳來青年男女繾綣時的呻吟聲,忽而在東,忽而在西,忽而在北,忽而在南,彷彿有幾十對男女正在藉著毛竹的遮掩盡情抒發著兒女私情。
  「幻聽、幻語、幻視一直都被醫學家們視為異端,但那種感受是人類體內亙古存在的,是冥冥之中上天垂下的神諭。現在,我指給你一條路,走過去,你就能獲得新生,跨入一個嶄新的極樂世界,莫邪就在彼端等你……」孔雀在葉天耳邊低語著。
  驀然之間,每一棵毛竹上都出現了孔雀的影子,每一個孔雀都單膝獨立、雙手合十於頭頂,指尖斜向右上。竹海深處,隱約傳來男女追逐的歡笑聲、禽鳥齊唱的嘰喳聲。
  「那條路在哪裡?那就是蠱術引誘著外行人一步步陷入泥潭絕境的黃泉之路嗎?」葉天不再接受任何誘惑,只想看清孔雀的本來面目。
  「不是,蠱帶給人的,只是從心底渴望已久的東西,比如美女、艷遇、極樂、忘憂。蠱,就是思想上的海洛因,令人的精神達到愉悅的極限。你已經累了,停下來休息一下,又何嘗不可?你已經為別人做了那麼多,該是享受別人奉獻的時候了。來,你要的就在這裡,跟我來,你將知道真正的愉悅是什麼。一旦嘗過,永不能忘……」
  葉天的精神一時糊塗,一時清醒。糊塗時,感覺毛竹上印著的孔雀身姿婆娑搖曳著,像一場宿醉初醒時的淺夢;清醒時,他又感覺前路竹海之內,除了陷阱,還是陷阱。
  「葉天。」莫邪從毛竹後轉出來,右手輕托著右腮,雙眼含情脈脈。
  「莫邪已經死了。」葉天低聲苦笑。從進入幻覺之初,他就明白孔雀的目的就是引他入彀,為莫邪之死負責任。所以,他心底「莫邪已死」的概念非常深,是任何外力都無法改變的。只不過,幻覺中的莫邪神情相貌,仍然與生前一模一樣。
  「她死了嗎?不,只要你願意,她可以永遠活在這裡,駐留在你心靈深處。想想看,她為了你,甚至可以犧牲自我去消滅『牛頭馬面降』。如果不是出於真愛,誰能做到?你能嗎?就算不是為她,而是為了別人,譬如為了方純,你願不願意拋頭顱、灑熱血,甘心情願用自己的命換對方的命?」孔雀的聲音又從竹海中飄飛而來。
  「我願意。」葉天立刻回答。如果是為方純而死,他將毫不猶豫,死而無憾。
  「沒錯,莫邪已經死了,不要上當。」方純從另一邊轉出來,同樣右手托腮。
  「方純?」葉天又驚又喜,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幾步。
  他與大竹直二進入山腹之前,並沒來得及跟方純說太多心裡話,因為當時的情形根本不允許。到後來,事情越變越糟,他被困於大熔爐,而方純則被日本人裹挾北去,兩人的際遇都處於非常被動的逆勢之下。一靜下心來,他就會入神地思念她,恨不能一刀斬斷此地的羈絆,一步跨越時空阻隔,飛到她身邊去。
  大竹直二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必須到三星堆遺址那邊去解救她,如同騎著白馬的王子揮劍而來,解救被黑女巫囚禁在古堡中的公主一樣。
  「是我,是我。」方純微笑著回應,並展開雙臂,做出了熱烈歡迎、期待擁抱的姿勢。任何人在那種暗示下,都會快步走過去,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你好嗎?你還好嗎?」葉天顫聲問。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方純的臉由晴轉陰,背靠毛竹,輕輕吟哦唐代杜甫的《佳人》詩句。
  葉天停步不前,靜靜聽著,直到方純吟完最後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那首詩寫於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亂時期,全篇詠歎一位空谷佳人的遭際,借他人之酒以澆胸中塊壘,抒發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
  「你不在,我能好得了嗎?在這紛紛擾擾、潮起潮落的江湖浮浮沉沉,過得累了、膩了,不如攜手林下,兩杯酒,一壺茶,過一輩子與世無爭的山中歲月。」方純飄然轉身,走向竹海深處,只行了六七步,身體已經被錯落的毛竹遮住。
  「方純,不要往前走,不要去!」葉天驚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前追去。
第七章 十世之塔
  「啊——」一個小女孩尖厲的嘶叫聲猛然間破空而來,恍如久陰不雨的天幕之上驟然漏進一縷陽光,將孔雀苦心構築的蠱之世界刺破了一個能供葉天順暢呼吸的孔洞。他仰面向上看,參天毛竹梢頭,烏雲堆疊深處,有道明亮的天光一閃即逝。藉著這白駒過隙般的一剎那光明,葉天收斂心神,沉腰坐馬,硬生生地收住雙腳。可是,竹海中起伏不定的地面忽然變得柔軟而濕膩,即將化為淪陷一切的沼澤地,將葉天吞噬進去。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小女孩一字一句、口齒清晰地背誦《木蘭辭》,每一個字都像一枚鐵釘,一絲不苟地敲入竹海中的地面,把原本雜草叢生的虛浮泥土變得冷硬如鐵。
  葉天的雙足踏定在鐵釘之上,頓時有了底氣,仰天長嘯,背誦後面的段落,與小女孩的聲音一一相和:「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小女孩停止背誦,咯咯笑著問:「葉叔叔,用《木蘭辭》的巾幗英雄、鏗鏘節律破除《佳人》詩中的陰霾暴戾、悲觀厭世,這一招棋,妙不妙?」
  葉天大聲回應:「好,很好!小彩,你不愧是段承德的女兒,虎父無犬女,比葉叔叔的定力都強,更勝過那個他奶奶的司空摘星幾百倍!」
  《木蘭辭》是中國南北朝時期的一首北朝民歌,選自宋代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在中國文學史上與南朝的《孔雀東南飛》被合稱為「樂府雙璧」。該作品講述了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在戰場上建立功勳後回家團聚的故事,熱情讚揚了這位奇女子「巾幗不讓鬚眉」的英勇精神,一直都是中國文學作品中歌頌讚美的女英雄形象。小彩用「烈女之勇」來破除「怨女之憾」,猶如揮舞著熊熊燃燒的火把去搗碎蛛網,當者無不披靡,塵絲一掃而空。但是,葉天雖然聽到了小彩的聲音,但仍然受困於滿目竹海的幻覺世界,無法突圍出去。
  「你怎麼老是貶低我?多少給點面子好不好?再怎麼說我也是江湖朋友公認的『神偷之王』司空摘星吧……定力、定力、定力,定力有個屁用啊,各方人馬摩拳擦掌,眼看就要『磨刀霍霍向豬羊』了。只不過,這次咱們是豬、是羊,人家是刀和砧板……反正我是拿定主意了,見勢不妙,轉頭就跑,去香港或者新、馬、泰,那裡有大把大把撈錢的機會,隨便幹上幾票,就比在雲南這裡瞎轉悠強……」司空摘星的嘟囔聲也傳過來,但卻模糊不清,恍如隔著一層厚棉被。
  葉天想通了,司空摘星和小彩兩人不是不想救他,而是自身也被孔雀的蠱術困住,自顧不暇。
  「好一曲大刀闊斧、大開大闔的《木蘭辭》,不過單憑它,還是破不了我的『苗女多情蠱』。葉天、司空摘星、段小彩,你們知道嗎——」
  孔雀的疑問句戛然而止,留下了四五秒的靜默真空,而那也是一種奇妙的心理誘導,令三個人一起上鉤,齊聲問:「知道什麼?」
  「世人皆知苗女多情,而宋代柳永又寫下千古絕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清代魏子安《花月痕》中又寫下『多情自古空餘恨』的幽怨名句。多情必定多怨,多怨必定多恨,所以我構建的蠱之世界就命名為『自古苗女多情離別空餘恨』,捕殺天下薄情郎、負心漢,為苗疆所有被情所害的女子們報仇。」孔雀的話鏗鏘決絕,擲地有聲。
  「可惜,我不是段承德。」葉天搖頭苦笑。
  他知道,昔日為情所困、為情所苦的孔雀,已經在潛意識中把自己當成了負心的段承德。
  「古往今來,十世之內,苦情者與薄情者的皮囊不同,但靈魂與行徑相似。我的蠱之世界猶如蜘蛛張網,捕殺一個少一個,淨化苗疆世界。葉天,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都已經辜負了莫邪,害得她於瀘沽湖北焚燒化灰,成了孤魂野鬼……」孔雀的確已經墜入魔道,無論葉天怎樣解釋,她都固執地將莫邪之死怨在葉天身上。
  「呸呸呸,呸呸呸呸!」司空摘星突然叫起來,「你這個老怪物,說話亂七八糟、沒頭沒腦、囉囉嗦嗦、夾雜不清的,到底想搞什麼?現在青龍已經出現,隨時都能回來要咱們的命。你不怕死,我還不想死呢!苗疆這邪門地方鬼裡鬼氣的,我他奶奶的再也不想來了。實話告訴你吧,喜歡莫邪的是我,先見到她的也是我,她死了,傷心欲絕的是我,還輪不到葉天這小子。你要是想下蠱害人,替莫邪招魂,還是衝我來吧,我願意死了去九泉之下陪她!」
  這段表白突如其來,弄得葉天哈哈大笑,因為他從未想到「不正經」的司空摘星會在此刻深情表白,所用語氣又是如此玩世不恭。
  「錚錚……」,竹海中陡然出現了殺伐之音,彷彿有幾百柄利刃迎風揮舞著。
  刀聲之外,有數百怨女齊聲哭誦:「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不為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
《蚩尤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