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你早就知道了?」
  「嗯。」查文斌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不?」他是在吼,朝著查文斌在吼,這是一種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吼,吼得連前面騎車的卓雄都感覺到了那種衝擊。「嘎」的一聲剎車,車子停了下來。
  查文斌沒有反駁,他不會說那是你父親交代我的,他理解超子現在的心情,所以他只是說道:「別停,繼續開。」
  夜幕裡,一輛三輪挎子載著三個男人風馳電掣般地在公路上疾馳。留在他們身後的,是一滴滴灑向地面的眼淚。
  何毅超沒有給他的母親送終,那是他一輩子的遺憾,所以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父親就這樣離開,但是查文斌的那句天亮即是大限讓他第一次有了想飛的衝動,一個勁兒地催著卓雄加速。
  到了王莊村口,村子裡黑魆魆的一片,「突突」的摩托聲讓村子裡的狗一下子沸騰了起來,紛紛湧向村口。但是遠遠見著是這輛車,這群土狗沒有一條不是夾著尾巴就跑的,因為那車上待著一個混世魔王,多少條土狗都是被他的挎子擦著大腿呼嘯而過的,這車對於它們來說不亞於索命閻王。
  到了王鑫家門口,超子率先跳下來敲門,一會兒後,裡面傳來了含著睡意的聲音:「誰啊?」
  超子像是已經等不及了,抬起他那穿著軍用皮鞋的大腳狠狠地就踹到了門上。「咯登」一聲,門閂隨即斷成了兩半,卓雄猛地加大油門,挎子「轟」一下就射進了大門裡。
  王鑫正在床上呢,聽到這動靜,還以為是鬼子進了村兒,硬是不敢出房門來。超子可不管這些,率先衝進了西廂房,那兒以前曾是王夫人未出閣前住的,如今何老住在裡面,查文斌和卓雄緊隨其後。
  「啪」的一聲,那盞不算太亮的白熾燈被打開了,超子抬頭一看,差點兒沒給嚇死。何老正坐在桌子前對自己怒目而視!
  「爹……」超子喊道,他很少喊何老「爹」,一般都是喊老頭兒,因為他是何老和王夫人的老來子,也是家中的獨子,所以小時候雖然何老對他很嚴厲,但是王夫人卻很疼這個兒子。
  「混賬!」何老罵道,一股父親的威嚴和學者的涵養在這一刻表露無遺。何老氣得幾番想站起身子卻又辦不到,但還是用力地拍響了桌子怒道:「做事永遠都是這副毛毛躁躁的樣子,將來怎麼樣才可以成大事!」
  「爹,我……」超子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在他有限的記憶裡,從來沒見過老爺子發這麼大的火,因為老爺子是搞學術研究的,在當時的考古界可以說是泰山北斗,只是他把一輩子的精力都獻給了博物館,自己半點兒藏品也沒留下。
  何老不再看這個兒子,臉上的肌肉開始變得柔和,他又恢復了往日裡那副儒雅的模樣,轉向查文斌說道:「文斌啊,是不是到時候了啊?」說這話的時候,查文斌看見何老的眉頭明顯皺了一下,他知道那是疼痛造成的。
  查文斌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何老依舊笑著說道:「那就要麻煩你了,還有這小子也交給你看著了,你要不出去先準備準備,我還有幾句話跟這小子說。」
  查文斌帶著卓雄退出房門,輕輕地關上了門。外面的王鑫正披著大衣拿著木棒出來了,一看是查文斌,這才問道:「是查先生,出啥事了啊?」
  查文斌再看了一眼天象說道:「命星落了。」
  這話說完,王鑫不明就裡地抬頭看了一眼,一顆閃亮的流星刷地劃過天際,朝著西邊消失在茫茫夜空。
第193章 葬禮(上)
  「崩!啪!」一枚帶著火光的爆竹在天色開始有些濛濛亮的時候,飛向了清晨安寧的王莊半空,繼而炸響開來。耳朵靈的人馬上就醒了,然後趴在床頭,一聽到另外兩聲爆竹聲響便一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衝出院門。
  爆竹三聲響,這是農村裡在人嚥氣後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兒。大抵的意思便是有人過世了,通知下,這是千百年來留下的規矩,多一下少一下那都不成。路上遇到的人們互相打探著這是誰家在發喪事的信號,又是誰家的誰誰誰最有可能歸天了。
  老人們面色凝重,心想這回該又是哪個童年的玩伴先走了,指不定村子裡的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婦女們不用招呼,得趕緊準備著去幫襯,農村出喪事,那可要海了去的幫手。年紀輕正當壯年的,那是自家的代表,自然是準備要出力的,抬中的抬中,建墳的建墳,有的還要去當腳力。在那個年代,報喪也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孩子們呢,則被年長的奶奶輩捂在家裡不讓出門,怕觸了霉頭。其實小孩子們在這種場合多半是感覺不到悲傷的,相反他們會因為這是難得一次的全村大聚會而覺得非常熱鬧。
  沒一會兒,全村的家庭代表基本都齊聚王家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這王家又死了誰。眼尖的人一早就看見查文斌這個道士已經換上了那身紫金道袍站在王家大院裡了。
  訃告是查文斌親自寫的,用大紅紙寫上了何老歸天的時辰,也算出了沖哪些屬相,沖哪些八字,這是告訴大傢伙兒有的人您得迴避了,弄不好就得被衝上。
  當得知過世的是何老,村子裡的人便開始唏噓開來。雖然何老不是王莊的人,卻勝似這兒的鄉親。何老為人耿直又善良,還是這裡能沾親帶故出去的人裡面最有學問的,人家可是專家。王莊那些個老鄉親有需要去趟省城辦事的,也基本都是去找他。只要是鄉親們去,何老多半會留人家吃頓酒,然後安排在自己家裡過上一夜。
  「何老是個好人啊!」村子裡的人都這麼說。
  按照慣例,查文斌自己先當了一回入殮師。因為何老就超子一個獨子,所以給老人洗澡的事就落在了外甥王鑫身上。
  到村裡的媳婦們給何老穿壽衣時,才發現這老頭的胸口已經瘦得只剩下根根肋骨了,心疼得淚水跟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下落。
  何老是閉著眼睛走的,而超子從他走後,便一直跪著。何老的屍體在哪兒,他就跪到哪兒,一步也不肯起,連走都是跪著走。
  王家的木頭大門被拆下來放在堂屋內,拿了兩條通長的大板凳放在下面架著,木板上鋪著一層紅色綢緞的被子,穿上壽衣壽鞋的何老就這麼睡在上面,身上還蓋著一床薄被子。何老很安詳,安詳得像是睡著了一般,後來人們在整理他房間的時候,發現那張桌子下面的痰盂裡已成了紅色。這位老人走得很體面,也走得很從容。
  查文斌心想一定要為他辦好這次葬禮,讓自己的這位忘年之交走好最後一程。
  靈堂就設在堂屋裡,這裡已經送走過很多人了,可能連王老太爺都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女婿最終也還是從這裡走了。
  一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已經被人們用粗粗的麻繩捆著,「吱呀、吱呀」抬了進來,也用兩條大板凳墊著,並排放在何老的身邊,懸著慘白慘白的喪幛。這口棺材原本是給王老太爺的夫人準備的,她現在已經是這王莊裡年紀最大的人了,先是喪了夫,又喪了女,這會兒連女婿也走到自己前頭了,這棺材也就先給女婿用上了。
  這王家老太太身子骨雖然硬朗,但也經不起這接二連三的打擊,躺在床上干流淚,幾個孫子輩的媳婦兒正在照顧她。
  王家的孝子們,此時都已經戴著白孝,穿著孝服,腰間繫著麻繩,站在靈堂的兩側接待來弔唁的客人。何毅超和王鑫他們這些晚輩以及他們的媳婦兒,何老的孫子輩的親人們則穿著孝服,跪在靈堂前號啕大哭。這在農村裡有一說法,哭喪的人越多,人走得就越順,何毅超紅著眼圈,一張紙錢接著一張紙錢地燒著,一下子沒憋住,號得一嗓子哭喊道:「爹啊,你兩眼一閉就這麼走了,去找我媽了。怎麼忍心把我一人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啊,我這都還沒成家呢,您都還沒抱上孫子呢……」嘴裡念叨的都是讓何老下去之後多照顧他媽媽之類的話。
  其他人聽見他這麼一哭喊,不禁也覺得傷心,都跟著哭了起來。說著,超子就跟瘋了一般撲向他爹的屍體,卻被卓雄和橫肉臉死死按在地上。超子就那麼哭得鼻孔裡都在冒著泡,臉上糊的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鼻涕,那真叫一個傷心。
  查文斌白天是不用做什麼法事的,但也有其他事交給他,擱在平日裡道士們不屑做的,但這一次他卻親力親為。
  第一件事便是寫輓聯。
  這農村裡有人死後是得寫一副輓聯,大小同春聯差不多,但是得選用白色宣紙做底,黑色濃墨書寫,寫完了貼在大門的兩側,在往後的三年裡,這戶人家過春節都不得貼紅對聯,以表示守孝三年,不得參加任何事情的慶祝。何老這副貼在大門口的輓聯便是查文斌親筆書寫的。
  上聯:鶴駕已隨雲影杳
  下聯:鵑聲猶帶月光寒
  橫批:寶婺星沉
  這些個大字,個個都是方方正正,筆鋒鏗鏘有力,全是查文斌一氣呵成的。王莊裡頭有些個愛好書法的老人看完這副輓聯,無不在私下裡品論這查道士的幾個字寫得當真好看,有氣勢!
  第二件事呢,就是為送信的人寫好報喪信。
  農村裡那會兒通信還不方便,電話都還沒普及,更別說手機了。在更早的時候,人們報喪就會挑選村子裡腳力的人,讓他揣上這報喪信。過去的時候是給報喪的人發一雙新的布鞋,得是千層底的。後來人們圖省事,就改配發一雙解放鞋了,讓他穿著去通知遠方的親人來奔喪。
  這奔喪可有講究了,查文斌都把這注意事項告訴了那些個送信的人。
  第一,能走路盡量走路,這代表著對死者的一種尊重,實在不行得趕車的,路上也別和他人多話,這信封裡的東西更加不能拿出來給陌生人看。
  第二,要是遇上路遠的,需要過夜,那也不能到農戶家裡去借宿,這是大不敬,會給人家帶去霉運的,實在憋不住了,只能選擇那些個村裡的老祠堂湊合一夜。
《最後一個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