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等青衣人將話說完,鯉伴又是一愣。剛才他說是「最近總容易忘事」,而青衣人說「當初選擇了忘記」。顯然青衣人表面是在回答他的話,實際上在說他忘記了太傅大人的事情。
  他本來只是虛虛實實地試探,青衣人卻將話說得明白了。
  「你是……」
  鯉伴忽然覺得面前的人有一種模模糊糊的熟悉感。
  他又看了一眼那個穿著白色長袍的人,那個人盯著青衣人的時候,手指在不停地動。
  鯉伴幡然醒悟。面前的青衣人不是別人,正是奪取了他母親肉身的樹枕!
  在這個皮囊師門徒們藏身的醫館裡,改變面容那是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稍令人意外的是,她的聲音也改變了。或許皮囊師為了讓她不暴露身份,將她的喉嚨作了一些改變。也或許是操控她的人有意為之。
  操控她的人不在別處,就在青衣人身後不遠;不是別人,就是那身穿白色長袍的雷家二小姐。
  雷家二小姐的面容也不如以前。
  青衣人打斷他的話,問:「我們這裡有八個門,分別是休門、生門、傷門、杜門、景門、死門、驚門、開門。你想進哪個門?」
  鯉伴輕歎一聲,說:「雖然不知道當初太傅大人為何選擇杜門,但依我看來,作為一個替一些人美夢成真,又使一些人夢破家散的皮囊師,走生門、景門、開門、休門不遂心,走死門、驚門不甘心,走傷門不忍心,唯有杜門可走。今日我來,不忘初心,也選擇杜門吧!」
  青衣人聽了他的話,大吃一驚,問:「你怎麼知道太傅大人當初選的杜門?」
  鯉伴看了看那些小門,說:「生門、景門、開門、休門,代表吉,都於自己有利,可是他自知皮囊之術是福也是禍,善惡參半,所以不遂心。死門、驚門,代表凶,都於自己不利,他又不願接受完全的失敗,所以不甘心。傷門,易見血光之災,他又不忍心。所以,他最後選擇了代表隱藏的杜門,遠避他鄉,遺忘一切。」
  青衣人瞠目結舌。
  半晌,青衣人才結結巴巴地說出話來。
  「你……你都記起來了?是初九讓你記起來的?她一直就想讓你記起來!」青衣人問。
  鯉伴心中一涼。這句話代表她早就知道他是太傅大人的「轉世」。
  鯉伴搖搖頭,說:「我沒有記起來。」
  「那你是如何知道太傅大人當年選擇了隱藏,知道太傅大人當年如何糾結的?」青衣人問。
  鯉伴慘然一笑。自進皇城之後,種種傳言結合起來,太傅大人經歷的事情已經清晰浮現出來,歷歷在目。他因為憐憫之心創造了皮囊之術,救了雷家大小姐和雷家母親,給無數人帶來了新的希望。他卻不知道,皮囊之術給無數人帶來了痛苦和噩夢。正如初九所說,有人將太傅大人奉為天神,有人將太傅大人視為魔鬼。他既是佛又是魔。無意之中,太傅大人發現賣掉身體部位的人會同時失去部分記憶,賣得越多失去越多,最後忘卻所有。他不能或者不甘心自盡,於是選擇了這種方式忘掉一切。正如樹枕剛才所說,忘事的人容易快樂。當初選擇了忘記,現在何必治好呢?
  「知道是知道,記起是記起。我腦海裡依然沒有一點兒我爺爺的記憶,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我爺爺的經歷。」鯉伴說。
  他還是脫口將自己說成了「我爺爺」。
  「樹枕,請你告訴我,當年我都經歷了什麼。」鯉伴抓住青衣人的袖子說。
  袖子下面的身體僵硬冰涼。
  青衣人急忙甩開鯉伴的手,含淚搖頭說:「不,不,當初是你要我保守秘密,不讓你知道事情真相的。是你要重新來過,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的!」
  「可是我現在都已經知道了!」鯉伴無奈地說。
  這時,一個身穿藍布長褂,腳踏白底鬆糕鞋的人從死門那裡走了出來。這次他沒有掩飾他的正臉。
  「白……先生?」鯉伴看到他的身影,覺得非常熟悉,可是看到他的臉時,又覺得非常陌生。
  鯉伴還是習慣性地別開了臉,不去看狐仙的正臉。
  狐仙走到樹枕身邊,對鯉伴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以前不讓人看到我的正臉嗎?因為我是按照太傅大人,也就是你修煉成人的。我的臉跟原來的你一模一樣。我怕你看到這張臉,就會想起已經忘記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
  鯉伴心慌意亂。
  此時他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狐仙的臉。
  狐仙猜到了他的猶豫不定,淡淡地說:「看吧,沒有關係,等你看過之後,我會讓小十二再給你剔去肉,削去骨。這樣你就可以再次忘掉現在知道的一切。我們將你重新送到一個像桃源一樣的遙遠的地方……」
  狐仙說話的時候,醫館的大門小門依次關上。大堂裡的人見勢頭不對,紛紛朝還沒有關上的門跑。
  鯉伴注意到,每個門都有人守著。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周圍已經站了七八個熊腰虎背的人,個個如凶神惡煞一般。不用說,這些人都曾經是皮囊師的門徒。
  這架勢是要甕中捉鱉了。
  此時樹枕卻面露驚慌之色,對狐仙說:「我們之前不是這麼說的!」
  狐仙冷冷地說:「是的,我們之前不是這麼計劃的,但是現在初九已經讓他記起了以往的事情,而十多年前太傅大人跟你我都說過,他這麼做就是為了忘記所有的事情,一切重新來過。我這麼做,也是為了遵循太傅大人當年的囑托。不是嗎?」
  樹枕急急地說:「可是……可是再讓他忘記一切,是不是太殘忍了……剔去肉削去骨,這簡直是墮入十八層地獄一般的折磨。」
  她的眼神裡充滿了不忍和憐惜。
  鯉伴見她這樣,竟然心裡覺得非常高興。
  在圍著鯉伴的七八個人身後,又一個人走了出來。那人微笑地看著焦急猶豫的樹枕,說:「樹枕姑娘,你忘記你的身體是怎麼被人剖開的了嗎?你忘記這十多年在花瓶裡忍受煎熬的痛苦了嗎?你對他的心從未改變過,可是他當年選擇遺忘一切的時候,將你也遺忘得乾乾淨淨了。他現在知道了以前的事情,可他有一點兒想起你嗎?」
  「小十二!你不許說這樣的話!他畢竟是你師父!」樹枕漲紅了臉對著那人大聲呵斥。
  原來這個說話的人就是小十二!鯉伴朝他看去,此人臉白白淨淨如文弱書生,眉宇間卻有一絲殺氣。他的手裡揉捏著兩團東西,如同把玩核桃。可是仔細一看,他手裡的並不是核桃或者其他文玩,而是長著毛的東西。
  鯉伴不知道他又把什麼動物揉捏成了兩個肉團。而那肉團還活著,讓人一看就噁心不已。
  「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鯉伴聽不明白小十二的話。
  「什麼意思?當初樹枕姑娘為了你,被人活活將身體剖開。要不是白先生出手搭救,將她裝進花瓶裡,她早就被人分掉了。她可以為你置生命於不顧,你卻選擇忘掉一切,躲到遠處過桃源生活。」小十二咬牙切齒地說。
  「夠了!不要說了!」樹枕大喊。
《皮囊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