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接過毛巾,一邊擦拭,一邊拾起扔在草上的襯衫穿上。
她問他:「你這身武功是在軍校學的?」
他答道:「不,軍校只授軍事課目。這武術是小的時候在家鄉學的——我的家鄉是全國很有名氣的武術之鄉呢。」
兩人聊著回到樓上餐廳。
桌上已擺好了早餐。
她對他說:「知道你是山東人,一定愛吃麵食,特要廚房做了些大餅,你嘗嘗合你口味兒不?」
他很感激地說:「當兵的哪有這些講究?在部隊上面發什麼吃什麼。白小姐不必特為我做什麼。能夠吃飽就很好。」
她笑道:「我就是在讓你吃飽啊。我去孤軍營慰勞過,看見那些士兵吃飯,大碗大碗的飯,轉眼就吃光了。一人要吃好幾碗呢。當時就留下深刻印象。現在要招待你這位英雄,我就心中有數了。」
「你倒是個有心人啊!」
「有幸請來你這位大英雄,我能不倍加小心侍奉嗎?」
「我算個什麼英雄?離開孤軍營幾乎不能生存,現在躲在這裡,在歌舞皇后的庇護下,只能稱做狗熊!」
她揮了揮筷子:「噓——!為什麼要這樣貶低自己呢?你已經做出了驚天動地的事——使日寇惶惶不可終日了。」
他搖頭苦笑:「現在我尚無立足之地,今後不知亡命何處?」
「你太悲觀了吧?」她說,「你看你去任家,受到了歡迎。我相信只要你說明身份,上海哪家老百姓都會歡迎你的——我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你放心在這裡住下,工部局不會來我家搜查你的。」
他苦笑搖頭:「白小姐,我困在府上,外人得知,豈不要恥笑嗎?所以,無論外面如何,我是要離開府上走出去的……」
「不要這樣……」她急切地伸手按住了他的另一隻手,「我相信昨夜工部局的人已知道我把你帶回家來了,現在門外就有人監視:你只要一走出大門,他們就會抓你……請聽我說,我已經想好了,飯後就出去活動,爭取工部局撤銷對你的通緝……」
「能辦得到嗎?」
「事在人為。」她很自信地說,「歌舞皇后的能量,你還估計不到呢。好了,你什麼也不要說,吃完飯我就出去活動,你就在家靜候佳音吧。」
飯後,白光開車出門了。
李堅留在家裡,拿一些白光留給他的報紙、畫報閱覽著,也在想著白光。
昨夜他闖進她的化妝室,她竟然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很鎮定地盤問他,甚至拿出槍來逼問他,當她得知他是被通緝的逃犯,她竟然毫不猶豫地掩護了他。
是的,八百壯士很受上海人民尊敬和同情。能夠仗義掩護脫險,已是很不易了,她卻還將他帶回家來,現在又要為他去奔走,這過分的熱情,用對八百壯士的崇敬能夠解釋嗎?
假如不僅僅是為此,那麼,她又為什麼呢?
他不清楚她的身世。就現在看來,她是孤身一人。雖然有了「歌舞皇后」的桂冠,但這是虛名。一個孤身年輕的女子,獨自住著一幢花園洋房,這是她在百樂門舞廳所得的報酬能負擔得起的享受嗎?
顯然,她的背景是很複雜的。
儘管他過去沒有到過上海,參戰不久,即隨部隊困在膠州公園,對上海的情況不甚瞭解,但租界這十里洋場的複雜,他還是有耳聞的。尤其是現在,上海已經淪陷,唯有十里洋場,處於日寇包圍中,還沒有染指,被上海人稱為世外桃源。但是,在這十里洋場的陰暗角落裡,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自己不也是隱藏其中的一個滿懷仇恨的殺手嗎?那麼,白光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們是極偶然相遇的,應該不會有什麼預謀,他還不能設想,在偶然巧遇中,她就會對他產生什麼「想法」,也就不能確定她今後會對他如何。
他不願往壞處去想,認為那是對她的好心的褻瀆,也是非常不道德的。人家從虎口將你救出,剛有個安樂窩、有口飽飯吃,不思恩圖報,反倒猜疑別人幫助你的動機!歸根結底,他不能不承認,自己現在混得跟花子一樣,別人嫌棄不夠,還能圖你點什麼呢?你除了一身皮囊,還有什麼別的呢?
這樣一想,他不禁暗自苦笑搖頭。
下午三點多鐘,白光回來了,她顯得很興奮地嚷道:「天鋒!天鋒!咪咪大功告成了!咪咪帶你去見一個上海灘舉足輕重的人物,只要他說句話,你的問題全部解決了!快來洗洗澡、換換衣服,馬上就去見他。」
她給他買回西裝、皮鞋、內衣、睡衣、浴衣……她領他去她的臥室套間的浴室,逼他脫光了洗浴。他不肯脫,她半玩笑地說:「昨夜你闖進我的化妝室,看了我的裸體,為什麼我就不能看看你的裸體?這太不公平了,不讓我看你就欠了我的!快脫!」
他向她告饒:「白小姐,就算我欠了你的好嗎?」
她撲哧一笑,「開玩笑的。好了,你洗吧——多沖幾遍,洗乾淨點。」說罷,她走出門去,回身拉上房門時朝他嫣然一笑。
他脫著衣服,不禁暗想:「她真的很美,很美!」但是,他又感覺她過分「成熟」,她的一言一行,都透露出她有駕馭一切的潛在能力,不會被任何力量所左右,這雖然只是短暫的接觸中的一種「感覺」,他也不能很具體說出所以然來。總之,她給他的感覺,就是不宜過分接近。
他洗完浴,她幫著他穿裝打扮,真可謂「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經過換裝後,也顯得很英俊。
她退後仔細端詳半晌,忽然拍手叫道:「哇——!好英俊啊。尤其可貴的是陽剛之氣十足,那是別的男人不具備的,天鋒!天鋒!我要把你帶到交際場中去,不知有多少女人要羨慕死我了!也不知多少女人會對你拋媚眼呢。」
他皺起了眉:「白小姐,這樣庸俗的話,不該出自你口。」
她縮肩吐吐舌頭:「啊,對不起……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敢說了……不過我說的全是真心話……」
他扯著衣袖,扭著脖子,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樣子,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咧著嘴說:「這——這——我從來沒穿過西裝——太彆扭了——太彆扭了——脖子勒著不好受啊——哎呀!哎呀!穿上這身衣服太受拘束了。一定要換裝,請你還是給我弄一套中山裝比較好……」
「太落伍了!」她說,「今後我要帶你到交際場中走動的,你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也增光啊。」
「我不善於交際應酬的……」
「你不多結交些人,怎麼瞭解情況?你不是要殺漢奸嗎?誰是漢奸?你光殺些小漢奸起不了震撼作用,要想殺大漢奸,你不摸清情況怎麼行呢?」
他認為她所說不無道理。
「你要帶我去見什麼人?」
她告訴他:「你聽說過黃金榮嗎?」
他一驚:「上海灘青幫大亨!」
「是的,我今天去找他,說明了你的情況。他聽了就說:工部局通緝你是毫無道理的。他願意去和領事講情,撤銷通緝。他要見見你,是好事啊!」
黃金榮早年是地痞無賴,後以租界巡捕房巡捕起家,甚得英、法領事賞識,又組織了幫會,勢力日益壯大,成為上海灘舉足輕重的人物。蔣介石不得地時,也曾「投貼」在他的門下。
李堅知道,若能結識這樣一個人物,在上海,尤其在租界就可以立足了。
能見到這樣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她對白光的「能量」,不能不刮目相看。
《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