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吳雅男又摟著李堅哭泣了一陣。「你——走吧——從後花園後門出去……小心了……」她伏在床上,用枕頭壓著頭,抽泣不已。
李堅咬咬牙,毅然走出去。
李堅從後花園出了吳公館,走不多遠,一輛三輪車跟了上來。
「先生,要車子坐嗎?」
李堅扭頭一看,原來是沙志超:「啊……」
沙志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上車!」
李堅忙跳上三輪車。
沙志超邊踏車邊說:「老張讓我和阿根來接你。就和阿根一個在前門,一個在後門等著。還是我等到了你。」
李堅聽說是張振東派來接他的,很是感動。對於張振東預料他此時會從吳公館出來的神機妙算,真有點莫測高深了。
「啊——太感謝老張的關懷了。」
「我現在送你去公共租界一個住處,你先住下來,等幾天安排好了,就送你去蘇北。」
當初張振東再三勸李堅離開上海,他始終猶猶豫豫,抱有僥倖心理,認為鬼子未必就真的侵入租界,另一原因他對白光耿耿於懷,很想白光再次出現,他要弄清真相,如果她真是日本特務,他要殺了她!他沒有想到張振東會如此大度,不計前嫌,在此關鍵時刻,還惦記著他,安排他的出路,不免感歎不已。
「志超,我想去看看孤軍營的情況。」
「唔——好吧,只遠遠看一眼,馬上就離開。」
「好的。」
沙志超踏著三輪車,往膠州公園馳去。
街上幾乎不見行人,沿街家家商店關門閉戶,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得人人不敢出頭露面了。只是偶爾有幾輛鬼子的摩托車在街上巡邏。飄揚在租界上空近一百年的英、法、美等國的國旗已悄然降落,換上了「膏藥旗」。一些軍用卡車將滯留在租界的僑民押往集中營。
他們來到膠州公園附近,沙志超將三輪車停在一拐角處,上了鎖,然後和李堅步行靠近。原先孤軍營有白俄團丁看守,現在換成了鬼子憲兵;原本敞著的大門現在關閉了。
白俄團丁雖惡,但比起鬼子的凶殘,真是小巫見大巫。李堅看看,也不敢靠近。
沙志超拉拉李堅說:「走吧,什麼也看不見啦。」
李堅戀戀不捨地隨沙志超離開膠州公園。
沙志超將李堅送到公共租界一條僻靜的小巷,在一幢老式三層樓,租了一間亭子間。
房間倒還寬敞,只是較低矮,沒有窗戶,但有個天窗,站在凳子上,推開窗戶可以看到屋頂。室內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個衣櫃,但沒有床,好在是地板地面,可以打地鋪。
沙志超說:「我替你準備好了鋪蓋,床就不必買了,住不了幾天的。附近有幾家飯鋪,你輪換著去吃吧,條件是差一些,為了不引起敵人注意,你委屈幾天吧。」
李堅說:「我是當兵出身,還說什麼委屈呀,生活上的事你不必管了,我自會處理。」
沙志超叮嚀:「你千萬少外出,免得被敵人發現。我們有空會來看望你的。一有走的消息,我馬上來通知你。」
李堅說:「忙你們的事去吧,其實我自己能走的……」
沙志超說:「你千萬不要自己去闖,鬼子進了租界,你應該是他們搜查的重點,漢奸幾乎都認識你,所以你很難走出上海的。
老張要我告訴你:千萬不要自己試圖走出上海,要耐心等待時機。」
李堅不以為然,卻沒有說什麼。
沙志超走後,李堅打開被褥,鋪在地板上,就躺在地鋪上想著心事。他看到日寇在孤軍營加強了戒備,不禁為孤軍營弟兄們的安全擔心了。過去四年,租界對孤軍營採取軟禁,畢竟英、法兩方與中國軍隊沒有仇恨,只不過迫於日寇的壓力而為之。當然,其中也包含了帝國主義欺壓、奴役的本性。在上海人民呼籲、支持下,孤軍營將士在一定範圍內,還保持起碼的尊嚴和自由。現在,日寇佔領租界了,孤軍營的將士在鬼子的控制下了,成了戰俘,將接受戰俘待遇,鬼子又慘無人道,孤軍營將士今後的命運堪憂了!
他惦記著曾經同生死、共患難的孤軍營將士的命運,每天都要去膠州公園探視一兩次。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李堅來到膠州公園,看到大隊鬼子兵包圍了孤軍營,四周架設了輕、重機槍。孤軍營將士被勒令打好鋪蓋卷,在操場上集合。他知道孤軍營將士的悲慘命運開始了!
當初孤軍營以四百餘人進駐膠州公園,經過四年風風雨雨,傷病逃亡,現在只剩下二百餘人了。謝晉元被刺後,由原機槍連長雷雄代理團長。
事後得知,原本孤軍營的悲慘命運還不會來得如此之快。促成提前降臨的原因,竟是遠在重慶的最高統帥部!
對於被困上海的八百壯士,國民黨政府始終堅持「外交斡旋」營救,從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一年,整整四個年頭,毫無結果。卻不料租界淪陷消息傳到重慶,也不知最高統帥部的哪位大員做的主,突然下令孤軍營突圍!
在這四年中,任何一個時期下達如此命令都有成功的可能性。因為租界當局的統治,其防衛能力相對脆弱得多,真的在租界打起來,租界當局要顧慮僑民受到傷害,上海老百姓同情八百壯士,也會伸出援助之手。現在是赤手空拳的孤軍營將士,要去衝突那些荷槍實彈的兇惡鬼子!這無異於撲燈蛾投火。
再者,突圍需有周密計劃,外圍要有策應,突圍後要有掩護……
這些必要的計劃一概沒有,只有「突圍」的簡單命令。這讓孤軍營將士如何行動?
事後才得知,最高當局曾命令潛伏於租界的地下組織「三民主義救國團」策應孤軍營突圍,不料該組織尚未與孤軍營取得聯繫,就被日寇特務機關破獲而一網打盡!於是孤軍營奉命準備實圍的機密也被洩露了。日寇這才急急忙忙前來「解決」孤軍營。
操場上雷雄喊口令整隊。鬼子一個穿呢軍裝的大佐,突然嚎叫一聲,那些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的鬼子兵,像觸電似的彈跳了一下,個個立得筆挺。大佐拔出戰刀,在空中畫了個×,然後舉著戰刀,以「正步走」的姿勢,向操場外走去。一直走到孤軍營的墳地,來到謝晉元團長墓前,立定,脫下軍帽,朝謝團長墓碑深深一鞠躬。轉過身來,將舉著的戰刀又在空中畫了個×,然後入鞘,退到一旁立定。
其它鬼子軍官,學著大佐的樣子,一一去謝團長墓前鞠躬。
大佐回到孤軍營隊前,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向孤軍營將士說道:「你們的謝團長的這個!」大佐伸出了挑起拇指的拳頭,「八百壯士的這個!」他再次伸出挑起拇指的拳頭,「我們的佩服的佩服!」
「我們的大日本帝國的皇軍,向美國佬開火的了,我們的和你們的不打仗了,我們的朋友的,大大的,大大的。
這裡的不好,不好,我們的給你們的換個大大好的地方,大大的好——唔——你們怕的不要,我們朋友大大的,皇軍的罵人的沒有、打人的沒有、殺人的沒有——統統地上車,火速火速地上車!」
孤軍營將士明知此去不會有好事,但在刺刀威逼下,不得不登上開進來的軍用卡車。
最後,鬼子們又將孤軍營作坊中的織襪機、製造肥皂的鍋爐等等生產機具運走。
那還是一九三九年的事。孤軍營在膠州公園被口兩年,在這兩年中發生了許多事情,如為了慶祝淞滬抗戰一週年、為在孤軍營內升國旗等等,曾與英法租界當局發生流血衝突。八百壯士猶如困獸,在牢籠中焦躁不安,團體中摩擦也時有發生,謝團長深感不安。他考慮到將士們長期無所事事,難免要生是非,便與幾位連長商議,大家同意「找點事做」。搞小作坊還是李堅提議的,得到了一致贊成。
謝晉元便與常來孤軍營的工部局副總董事何德基先生商議。何先生很同情孤軍營,過去發生一些事,都是他從中斡旋才得到妥協性解決。孤軍營要辦作坊,他極表示贊成,讓謝團長寫了份報告,由他提交工部局討論批准。再由他出面呼籲。享譽海內外的「棉紗大王」榮德生先生立即響應,指示旗下的申新紡織一廠,將十台織襪機贈送給孤軍營,並由申新紡織九廠主動供應紗錠,要多少給多少,價格按市場價折半優惠,上海「肥皂大王」五洲固本化學公司包下了孤軍營作坊做肥皂的需求,也按榮德生先生的辦法,贈送設備,原料半價供應;編織籐器的作坊,同樣得到上海百姓的支持,一些雜貨店將幾十捆籐條免費送到孤軍營,連編織用的小刀工具、手套都贈送齊全。
孤軍營將士尚在練習製作中,許多商人便紛紛表示願包銷孤軍營的產品。新聞界開展宣傳,稱孤軍營的產品是「愛國牌」,買愛國牌產品就是愛國行動!
《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