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咪縍毫不猶疑,立即說道:「我要你幫我偷出彩偷偷培養的所有蠱種,交給我媽媽。」楚瀚點點頭,問道:「什麼時候要?」咪縍道:「我想她夏至前便會下手,七天夠不夠?」
  楚瀚暗暗笑了,他早已查知彩將她最寶貴的蠱種藏在何處,一個時辰內便可取得,哪裡需要七天?口中說道:「我試試。」
  咪縍欲言又止。楚瀚問道:「怎地?」咪縍道:「你取蠱的時候,需得非常小心。我們聽說,彩在媽媽將萬蟲嚙心蠱送走之前,偷偷留存了一份蠱種。她就是想用這蠱來傷害媽媽。」
  楚瀚點了點頭。咪縍續道:「這蠱非常危險,它會吸引你去打開它。你千萬要小心,一打開盒子,中了萬蟲嚙心蠱,那可是沒有解藥的,死狀非常淒慘。」
  楚瀚想起大祭師曾跟他說過那幾個蛇族青年中了萬蟲嚙心蠱後的情狀,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曾短暫懷藏這萬蟲嚙心蠱,數度受到誘惑想打開那盒子,幸而身上佩戴著血翠杉,令他保持清醒,才沒有中蠱。他想了想,問道:「還有別的蠱物跟這蠱一樣危險嗎?」
  咪縍搖了搖頭,說道:「最危險的就是這個了。」楚瀚道:「我取得之後,如何交給巫王?」咪縍道:「你交給我就好了,我會拿去給媽媽。」
  楚瀚有些遲疑,說道:「你不會中那萬蟲嚙心蠱嗎?」咪縍一笑,說道:「喋瀚,你可太小看我了。」
  楚瀚見她笑靨如花,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在淨水池中那時,她被彩和其他女子取笑欺侮,神情木然呆滯,和此時簡直是判若兩人。咪縍看來只有十四五歲,楚瀚忽然想起自己初識紅倌時,紅倌也不過是十五六歲年紀;他初初離開京城時,還不時想起紅倌,想起自己和她共度的那些甜蜜時光。但自從踏入靛海以來,他只顧得逃命求生,在大越國時又與百里緞朝夕相處,竟已很久很久沒有想起她了。
  此時他腦中浮起紅倌俊俏的臉龐,心頭不禁一熱。他回想紅倌性格豪邁爽快,不高興時便大吵大鬧,高興時便任意妄為,旁若無人,心中想些什麼從來也掩藏不住。這苗女咪縍外表雖美麗純潔,但她生長在充滿鉤心鬥角、虛偽巧詐的巫族,性格卻幽隱險詐得多,她的真正面目究竟為何?楚瀚感到自己尚未能摸清,很可能他永遠也無法摸清這個詭異多詐的小姑娘。
  他沉吟一陣,問道:「你說彩可能在夏至前下手,那麼未來幾日中,巫王不會有危險嗎?」咪縍道:「應當不會。」楚瀚問道:「你想彩會不會先對你下手?」
  咪縍側頭想了想,說道:「我不確定。」她抬起頭,凝望著他,眼神中滿是祈求,忽然軟語道:「喋瀚,我今夜留在你這兒,好不好?」
  楚瀚一呆,說道:「你不回家,不會被人發現嗎?」咪縍搖了搖頭,說道:「不要緊的,我想留在這兒陪你。」說著充滿期盼地望著他。
  楚瀚見到她的眼神,霎時明白了她的用意,搖頭說道:「其他人下山喝酒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快點回去吧。」咪縍走上前,依在他的胸口,撒嬌道:「夜路不好走,我不回去。等到天明了,你再送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清楚她為何想留下,也知道自己不能留她。他輕輕將她推開,說道:「我會盡量幫你的忙,幫巫王的忙,你可以放心。來,我送你回去。」
  咪縍聽他語氣堅決,只得退後兩步,不再說話,低下頭,滿不情願地走出寮房,楚瀚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
  當夜正是滿月,月色清明,星斗滿天。兩人一前一後,默然走在田間小路上。夏夜悶熱無風,楚瀚感到身上才幹了的汗水又爬滿全身,燥熱不堪。
  咪縍忽然問道:「喋瀚,你為什麼留在我們巫族,這麼久都不走?」
  楚瀚在夜深人靜時,也曾想過這事;他回想自己在宮中做宦官的日子,在宮裡宮外接觸到的各種人物:奸險貪財的梁芳,忠實能幹的小凳子和小麥子,活潑熱辣的紅倌,沉穩嫻靜的紀娘娘,滾圓愛笑的泓兒,還有殘狠無情的百里緞……這些人離他如此遙遠,既親近而又如此陌生,好似是前一輩子認識的人一般。如今他淪落為苗人巫族的奴役苦力,身中蠱毒,需得定時服食解藥,才能保命。但憑著他的飛技取技,早已探明自己所中的是什麼蠱,也知道自己隨時能取得解藥,遠走高飛。但他始終沒有走,甚至甘願飽受彩的鞭打凌虐,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自己也未能理清頭緒,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咪縍問道:「你不是在京城待過嗎?為何不回去?」楚瀚道:「我答應過一個人,此後再也不回京城。」咪縍又問道:「那你為何不回瑤族去?」
  楚瀚搖搖頭,說道:「我每到什麼地方,便會給別人帶來災難。我不想連累族人。天地茫茫,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他說到此處,忽然想起大越國明媚的山水來,暗暗生起一個念頭:「我若回去大越,找塊地種種,過幾年平安的日子,也未始不是好事。」
  咪縍沒有再問下去,忽道:「喋瀚,你今天還沒洗澡吧?那兒有個淨水池,你去泡泡水吧。」
  楚瀚正感到全身燥熱,汗流浹背,見到咪縍手指處是個隱蔽的淨水池,自己平時常常來這兒洗澡,便道:「你等我一會兒,可以嗎?」咪縍點點頭道:「當然可以,你快去吧。」
  楚瀚便脫下衣褲,跳入池中。池水深及腰部,冰涼徹骨,在夜色中更覺清寒。他將頭鑽入水中,抓洗一頭髒發,感到極為痛快舒爽。他冒出水來,甩去滿頭水珠,正要出池,忽聽一人道:「這些……都是彩打的?」
  楚瀚回過身,見到咪縍站在池邊,睜大眼睛望著他身上的傷疤,神情滿是驚詫憐惜,眼中含淚,咬著嘴唇道:「她下手……也未免太狠了!」
  楚瀚搖頭道:「也不全是她打的。我背上的鞭痕,大多是在東廠廠獄中給打的。」咪縍大奇,問道:「你入過牢獄?他們為何打你?」
  楚瀚不知該從何說起,只道:「我放走了他們想捉的人。」咪縍問道:「你放走了什麼人?」楚瀚道:「一個同村的女子。」咪縍道:「她長得好看嗎?」
  楚瀚回想上官無嫣的容貌,印象已十分模糊,隨口道:「應該算挺好看的吧。」咪縍道:「她感激你嗎?」楚瀚想起上官無嫣逃走之後,便再無消息,搖頭道:「我不知道,我此後再未見過她。」
  咪縍沒有再問下去,說道:「你轉過身去。」楚瀚轉過身去,感到咪縍伸手摸上他的後腦,說道:「這個傷呢?」楚瀚想了想,記得這該是上官無邊扔石頭砸傷的,說道:「這是我小時候,村子裡一個壞小子扔石頭打的。」咪縍摸上他後肩的箭傷,問道:「這個呢?是中了蛇族的毒箭嗎?」楚瀚道:「正是。」
  咪縍伸手撫摸他身前身後的各個傷疤,一一詢問來源,楚瀚有的記得,許多卻已記不清了。他從未留意身上有這許多傷疤,這時才醒悟,自己活了這十八年,受過的鞭打酷刑創傷還著實不少。
  咪縍冰涼的小手來回撫摸著他的傷痕,似乎希望能將它們一一撫平。楚瀚忽然心中一動,回過頭來,卻見她不知何時已脫去衣衫,滑入水中,裸身站在自己面前。楚瀚瞥見她玲瓏的體態,警覺兩人不應如此赤身裸體相對,正要轉身出池,咪縍的手已摸到他的唇上的傷疤,問道:「這個呢?」
  楚瀚怎會不記得這個疤痕的由來。那時他和百里緞被蛇族追趕,在叢林中逃亡,一日在水源邊上獵殺了一頭野牛,血腥味引來了幾頭老虎。兩人正烤著牛肉吃時,他見到老虎撲向百里緞,未及多想,湧身便往老虎撲去,將老虎撞飛數尺,一人一虎翻滾出了好幾圈。他幾乎被老虎咬死,虧得百里緞彎揮刀斬上老虎的背,老虎才逃逸而去。他嘴唇上的傷口就是在那場混戰中造成的。之後二人躲入一個巨大的石洞,誤入蜈蚣窟,百里緞腿上被毒蜈蚣咬了,他替百里緞吸出毒汁,毒性滲入嘴上傷口,令傷口腫得如雞蛋一般大小,幾乎喪命。百里緞在他昏迷時,用口替他吸出毒液,兩人雖從不曾提及此事,但心中都清楚,楚瀚那夜冒險撲向猛虎,救了百里緞一命;而百里緞也甘願以口為他吸毒,救了楚瀚一命。自從兩人在那巨大的石穴中共處一段時日之後,彼此心意相通,就此建立起生死與共的交情。
  楚瀚正神馳往事,咪縍忽然踮起腳尖,吻上他唇上的傷疤。楚瀚感到口唇有如火灼,全身一震,連忙伸手推開了她,一躍出池,匆匆穿上衣褲,跑出老遠,喘了好幾口氣,才道:「我送你回去。」
  咪縍仍舊站在水池當中,抬頭望著楚瀚,眼神中帶著難言的失望和憤怒,激動地道:「喋瀚,你當初不要我,因為我是個可憐的白癡。現在又為什麼不要我?」
  楚瀚轉過身,說道:「你還是個孩子。走,我送你回家。」
  咪縍掩面哭了出來,泣道:「你是個傻子,大傻子!你不要我,我媽媽怎麼會讓我跟你走?」楚瀚道:「我可以帶你離開苗地,但我並無心娶你。」咪縍頓足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嫌我醜,嫌我蠢笨,還是嫌我是苗族巫女?」
  楚瀚定下神來,說道:「都不是。咪縍,你說得對。我不該留在此地。我早就該走了。」他喘了口氣,又道:「無論如何,喋瀚都會幫你幫到底的。你放心吧。」
  咪縍睜著淚眼望向他,眼神中滿是質疑和失望。楚瀚轉過頭去,不再望向她。
  咪縍一頓足,爬出水池,穿上衣服,舉步向寨子飛奔而去。楚瀚沒有跟上,只聽見她的啜泣聲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楚瀚仰望天際,一輪滿月已升至半空。他吁出一口長氣,知道動手必得在今夜。他打定主意,事成之後,他就要立即離開苗寨巫族這陰森詭異的所在。他打點起精神,回到草寮,從床底下翻出早已準備好的工具:數條繩索、竹棍、鐵鉤、布袋和百靈鑰。他知道要對付擅長毒物的苗族巫女,酣夢粉和奪魂香之類的藥物定然無效,只能全靠飛技和取技的真實本領。
  他知道其他苦力回到草寮時,多半已喝得爛醉,不會留意自己不在屋裡,但他仍放了一堆稻稈在床上,用薄被蓋起,假作自己睡在床上。之後他便悄然離開,如影子般飄過十里長的田間小路,來到苗寨之外。
  他潛伏在寨口,等候許久,見到咪縍踽踽獨行,幽幽地吟唱著惆悵的失戀之歌,回到寨子。楚瀚望著她面上的淚痕,心中不禁憐憫:這個可憐可悲的小姑娘,從小就得掩藏自己的聰慧靈巧,裝瘋賣傻,受盡虐待,忍盡恥辱,過著非人的日子。如今她的母親生命受到威脅,她若失去母親的保護,連這一點點卑微的生存之機都將失去。一旦巫王被害死,彩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咪縍。咪縍為何會對自己露出本來面目,又為何三番兩次要獻身給自己,自是因為她知道情勢已到了緊急關頭,她若得不到自己的傾心相助,下場將會極慘。
  楚瀚歎了一口氣。他不需要咪縍獻身,便已決定要幫她。眼下形勢,彩是他和咪縍共同的敵人,即使咪縍沒有向他懇求,他也將出手對付彩。
  他緩緩潛入寨中,過去一年中,他幾乎每夜都潛入巫族的寨子,早將寨中的方位勘察得一清二楚。苗寨中的巫女一共有四十八人,其中八人是老婆子,主要工作是服侍其他巫女以及照顧幼巫;十八人是十三歲以下的幼巫;其他二十二人則是成年巫女。這二十二個巫女分別住在不同的吊腳樓,相互間隔得甚遠。諸女各有職司,各有地盤,不相侵擾,同時也互相防範。巫王所住的吊腳樓位於寨子的正中央,樓房最高最大,但也最樸素,只有黑白兩色。楚瀚曾聽一個往年曾是巫王男寵的苦力說起,這是因為巫王的推舉意味著巫女之間的自相殘殺,意味著無數極負才能的巫女們無辜喪命,因此巫王的住處也被稱為「喪宅」,表示哀悼之意。
  彩身為巫王的長女,乃是巫王以下最有權威的巫女,王不見王,因此她所住的吊腳樓位於山坳之旁,離巫王的「喪宅」十分遙遠。這時楚瀚悄悄來到彩的吊腳樓外,飛身上了樓頂,悄聲傾聽。夜色深沉,如他所料,樓中毫無聲響,沒有任何呼吸之聲。楚瀚又聽了半晌,確知屋中無人,便一個翻身,鑽入屋中,靜立半晌,輕步來到屋子左側,俯身去摸地上,摸到一塊鐵板。屋中昏暗,他從懷中掏出百靈鑰,摸到鎖孔,輕輕插入,閉上眼睛,專心開鎖。他在胡家學藝時,舅舅每回吃飯前都讓他開十個各式各樣繁複的鎖,開完了才能吃飯,因此開鎖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苗人所用的鎖雖與中土有異,卻並不更加難開,不到半刻,楚瀚便將鎖打開了。
  他托起鐵板,伸手掏出一個竹籃子,籃中滿是木盒。楚瀚忽然感到一股衝動,想伸手將木盒全數打開來瞧瞧。他才伸出手去,心中實時一凜,趕緊拉過掛在胸口的血翠杉,放在鼻邊聞嗅,讓腦子清醒過來,才勉強克制住了。他將木盒一一放入預先準備好的布袋,將鐵板放好,用百靈鑰鎖上,才悄悄離去。
  楚瀚來到彩的屋子時剛好無人,並非他運氣好,而是他早已發現了彩的起居規律:每當月圓時,彩月事到來,怕寒畏驚,總會去女伴處過夜,讓她們替她煨被暖腳,相擁而眠。楚瀚知道月圓之夜彩一定不在屋中,因此最好的出手時機便是在當天夜裡。彩的蠱種全都藏在屋中的鐵板之下,平時並不上鎖,巫女們互相尊重敬畏,極少敢去碰觸別人的蠱物,因此從未有失竊之事。但彩生性謹慎,出門時總將鐵板鎖上,鑰匙貼身而藏。她當然不會想到,自己的一把小鎖,又怎擋得住天下第一神偷的百靈鑰?
  
  第四十七章 苗女之歌
  
  楚瀚得手之後,便悄悄離開彩的吊腳樓,來到巫王的住所,想盡快將蠱物交給巫王,自己也好早日脫身離開。卻見巫王的屋中仍有燈火,並傳出人聲。楚瀚心中好奇,悄悄攀上吊腳樓旁的大樹,往屋內望去。
《神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