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師父特地告訴我:「俚語中,五臟廟也就是『吃』的意思。」
  為什麼要叫五臟廟呢?班長告訴我,因為在古代,特別是周天子的時代,廚子的地位很高,吃飯也被認為是很莊重的事情。
  莊重到什麼地步呢?具「周禮」中明確記載,吃飯(筵席)是「禮」的一部分,被拔高到和祭祀同等重要的內容。
  那個時代,可是傳說中廚子的黃金時代呀!他們的地位可以和執掌天下的大臣,禮官相提並論。
  所以,那個時代的廚子,講究一個「刀,火,功,禮」。比現代廚師學校出來的廚子,得多學出一個「禮」字。
  時過境遷,現在雖然對「吃」不那麼重視了,卻還是遺留下了許多「詞彙」來印證那個時代的痕跡,如「祭五臟廟」,「打牙祭」「送灶神」等和吃字有關的俚語詞彙,都和祭祀神鬼有某種若有若無的聯繫。
  總之,就是老班長的一句話:……那個時候的廚子都講規矩,即使過了幾千年,也始終認為自己是周天子的司禮官,始終認為『食能通靈』!
  也因此,舊社會的廚子為了拔高自己的地位,故而都稱自己是五臟廟裡燒香(敲鐘)的,一來提醒自己過去曾有的「崇高地位」,二來區別於行外之人,互相打照面時來這麼一句,增加認同感,也好有個幫襯。
  「五臟廟」也就漸漸成了廚子的代名詞。
  如果是江湖上的人,一聽到這句話,就知道這人是個廚子,而且是有傳承的廚子。
  而所謂的火工語,則是五臟廟內部仿照土匪響馬們的「黑話」而發明的暗語。
  老班長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其實挺奇怪的,因為行業之間抱團,互相照顧我可以理解,可廚子又不是啥「特殊職業」要說什麼黑話呢?
  我甚至開玩笑還問班長:「這廚子圈裡的黑話,該不是為咱們以後開黑店準備的吧?」
  老班長笑了笑道:還真有這麼一層考慮。
  老班長的話,聽著我就愣了。
  這麼無恥的疑問,他居然還真無恥的承認了?
  再以後,老班長告訴我說:之所以五臟廟要發明一套外行聽不懂的火工語,就是因為那個時代太亂,廚子行當裡也不太平。
  中國這麼大,光廚子行當就分為「川,魯,粵,淮陽」四大派系,在加上開黑店的,鬧陰店的,宮廷廚師和私廚之間的矛盾,乃至中餐和西餐,日本料理的明爭暗鬥,簡直能寫一部武俠小說了。
  總之,在清末民初的時候,廚子行當裡一時間是魚龍混雜,烏煙瘴氣!
  這其中,尤其是最為主流的四大廟「川,魯,粵,淮陽」更是互相爭鬥的厲害。甚至在民國初年還有依附軍閥,互相拆台的趨勢,大家是空耗內力,卻不能把中國廚藝發揚光大。
  可在後來,四大派系中逐漸出了一些明白人,為了「五臟廟」能香火旺盛,避免火拚,那些能人也就劃分了地盤,並特地整出了這種火工暗語。
  火工語的出現,可以加強五臟廟內部的聯繫,傳遞一些明面上不好捅破的話題,同時增加認同感,起潤滑劑的作用。
  於是,我抱著好奇心,也就跟著老班長學了這套「火工語」。
  其實當初學這些的時候,僅僅是感覺有點意思而已。而且我學這個的初衷,非常的「動機不純」。
  因為那個時候在當兵,我總看見偵查連,尖刀連的那些人搞「匯報演習」。
  看表演的時候,我感覺人家裝備酷,手語暗語比劃來比劃去的也特別帶勁,想細學卻又沒人指導。
  無奈中,也就只能和老班長學學廚子的暗語「火工語」了,算是自我安慰一下吧。心裡總感覺說不定哪天能碰見五臟廟的「同門」,互相切磋一番,過過嘴癮呢。
  可讓我完全沒想到的是,這退伍好幾年下來,我雖然也去過不少飯店打工,更在許多交流會上接觸過「掌勺名廚」,卻完全沒有施展火工語的機會,反倒是在今天這個不起眼的小小「服務站餐廳」裡,遇見了五臟廟的人物。
  我回憶到這裡時,不由掃興的對王吼他們說道:「只不過這位『五嶺廟』的師傅,恐怕不是啥好人呀!不好好靠手藝開店,改賣五百一盤的炒麵,宰客玩了。」
  我的話,當即讓王吼有恍然大悟的意思,他立時就拍著自己的頭衝我道:
  「我明白了,我說當初你怎麼和那個小九兒說什麼……兩祖廟,夫子廟什麼的呢!原來那個小九兒,也是五臟廟的廚子呀!你們是一夥的!」
  王吼的話,當時就把我說急了,我立刻回敬他道:
  「滾!什麼叫我和小九兒是一夥的?她丫就一『兩祖廟』跑出來的神經病人!估計是廟牆倒了才放出來的。」
  說話間,紅葉不太理解的問我,啥是個兩祖廟,為什麼又我總自稱是夫子廟的。
  我呵呵一笑,告訴他這是「五臟廟」內部的派系劃分。說的是從『川,魯,粵,淮陽』四大系統中走出來的廚子。「兩祖廟」指的是淮陽派系,夫子廟,就是我們魯菜派系。
  我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打比方道:
  「比如說我,我師父趙海鵬是魯菜廚子,我師承於他,所以也是魯菜廚子。」
  又因為魯地出『聖人』,所以從魯地出來的廚子敬佩儒家的德行,也都自稱為孔老夫子的門人,做菜也學著老聖人的『中庸』調和,故而……我們自稱是「夫子廟」的。
  這夫子廟,也號稱是五臟廟中四大派之一的「北派玄武宗」。至於自吹自擂的話我就不說了,太肉麻……
  「哦!」紅葉恍然點頭道:「那這麼說,你剛才說的『五嶺廟』就是粵菜廚子嘍!因為五嶺是兩廣的地標性山脈!而粵菜,發源於廣東……」
  我拍著手,立時稱讚紅葉道:「小姑娘很聰明!懂得舉一反三哈……」
  可還沒等我給他詳細解說這四大廟剩下的淵源時,那先前去找「方丈」的中年老闆已經去而復返了。
  中年老闆回來的時候,身邊居然一下子多出了七八個身穿白色廚子服裝的男人。
  而在那些廚子和老闆的恭敬護衛之下,有一個看上去非常蒼老的老者被人用輪椅推了出來。
  那老頭鬚髮花白,看不出具體年齡,不過眉宇間透著股精明和銳氣。似乎身體狀況還很好。
  老頭出來以後,中年老闆衝他伸手指了指我。
  緊接著,那老頭呵呵呵的大笑了起來。
  在我們的面面相覷中,白髮老頭子輪椅一橫,緩緩拱手,衝我說話道:
  「這位兄弟,在下五嶺廟裡燒香的!不知道你是鷹還是虎,為啥溜躂呀?」

第八章 :唇槍舌戰
  粵菜,源於廣東,起於明,興於清而盛於民國,以用料考究多樣,做工繁複著稱,號稱是中國菜系之中的「食之鮮味」。
  而且,它是中國菜系中海外影響力最大的一派,大到什麼地步呢?據說在海外大部分國家,只要提起中餐管子,幾乎就是指代粵菜。以至於出現了外國人只之有「粵」而不知有「中」的奇特現象。
  也因此,幾百年來,粵菜憑借自己的優勢特色雄霸嶺南,扎根海外,迅速崛起。已然成為了中國四大古典菜系中崛起最晚,但發展最迅速的菜系,沒有之一!
  因為五嶺是粵地標誌性的山川地脈,故而有背景傳承的粵菜廚子,都會帶著嶺南人的這份自豪,「以山為廟」,自稱一句「五嶺廟」裡燒香的!
  可在國內,特別是北方,這五嶺廟的處境卻不是那麼風光了。
  以國內來說,粵菜因為地域性太強,崛起略晚,反而限制了其擴張性,勢力範圍基本被控制在五嶺以南的兩廣台灣地區。除了全國主要城市,且專門經營粵菜的菜館以外,很少能像川菜,魯菜那樣打入尋常百姓家。
  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這看上去非常隨便,普通的「高速服務站餐廳」裡,居然能碰見五嶺廟的「方丈」。
  這一趟魯南之行,還真是奇遇連連呀。
  也因此,當聽見這位白頭老翁問我,「是鷹是虎,為啥溜躂」的時候,我還真有點怯場,一時沒有回答上來。
  畢竟,這種十幾個廚子和我對質的場面,我可是頭一回遇見的。
  也因為我的「怯場」,我和那白髯老者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對方半天,都沒有說話。
  那老者不明白我這是什麼意思,故而看了我一會兒後,又悻悻地問了他旁邊的中年老闆一句道:「旺財!你不是說此人是五臟廟,會火工語的嗎?為啥他不說話?」
  我去!原來這中年老闆叫旺財?父母咋給人家整了個狗名字呢?不是親生的吧?!
  聽到這裡,我和紅葉都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全笑了。搞得那中年老闆臉上很掛不住。
  紅葉更是有意思,她居然擺著手對那老頭和旺財說道:「對不起哈!發散思維太多了!你們繼續……」
  有了這一小段插曲,我才恍然從剛剛怯場的氣氛中緩解過來。
  況且,這老頭就一開黑店宰客的,有什麼可怕的。
  於是,我調整了一下心態,呵呵笑著對老頭回應道:「老方丈!我們不是鷹,也不是虎,就是一過路的燕雀,往南邊溜躂。」
  我的話,讓白髮老頭子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所謂的鷹,是指過路的巡警,所謂的虎是指地方的檢疫官。我回答他說我們是燕雀,也就告訴他我們沒威脅,一般人而已。
  可就算是一般人,他也不能賣給我們黑店的飯菜吧?五百多的炒麵,想想都感覺牙根癢癢。
  這老頭見我們不是當差人,當即呵呵著對我說道:「小兄弟不明盤子,何必嚇唬猢猻呀!」
  我聽見他這句話,當時臉就搭拉下來了,先前碰見同道的興奮,也消失全無了。
  這老東西果然不是什麼好人!
  所謂的不明盤子,是說我們不長眼,不看明標價,因為過去菜單價格都是放在食盤子裡附送給食客的。
  所以在火工語中,不明盤子的意思就是說給了標價卻沒有看,怪顧客自己打眼。
  而那一句「何必嚇唬猢猻」則更是老頭子有恃無恐的威脅。
  之所以他們以猢猻自比,可不是什麼謙虛,而是說自己是和猢猻一樣的秉性,不好惹。
  猢猻是什麼秉性呢?說出來其實挺嚇人的,在野生環境下,如果人冒然嚇唬猴子,第一次可會把猴子趕到樹上去,但絕不能再去嚇唬第二次。
  因為猴子機敏,如果你敢嚇他第二次,猴子就會看透人不會上樹的本性,如此一來,非但不會在怕你,反而還會拿樹枝往下砸,膽子大的還會進行反擊,那可是十足的流氓性格呀!
  如此一來,一句話也就不難理解了,猢猻,指的是他們自己,「嚇唬猢猻」意思就是說我在咋呼他們,其實我沒什麼本事,反而再嚇一次,還會招來一身騷氣。
  我把所有的話聯繫起來,自然就知道這個混蛋老頭完全是在委婉的威脅我。
  最關鍵,他臉皮也太厚了一點吧?自己開不掛燈籠的黑店也就算了,可是還倒打一耙,說我們不懂規矩,不看牌子,還敢嚇唬他們這群「猢猻」。
  太囂張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見老傢伙這個德性,我也就不管什麼輩份大小,男女老幼了,最起碼這「火工語」上的頹勢,我的給找回來!
  於是,我強忍著怒火,微微一笑道:「我夫子廟裡唸經的,怕門口不掛燈的麼?小心走了水,家大架不住火燒!」
  我這話就是擺明了威脅他,他這個不掛燈籠開黑店的,小心我心頭一把怒火燒了他!
  老頭子淡淡一笑,微微搖頭道:「樹大根深,泥土濕潤!」
  「哎呦?!」這話我當時就聽愣了。
  這意思在明顯不過了,就是說人家「上邊有人」,擺明了不怕咱。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和仇人相見沒什麼區別了!
  我現在算徹底明白了,什麼「同廟友誼,四廟連心香火旺」這類的屁話,在利益和面子面前全他媽是騙鬼的!
  既然他不怕,那我更不怕,來吧!
  說話間,我和他完全撕破了臉,雙方在別人的面面相覷中,開始了你來我往,刀光劍影的「唇槍舌戰」!
  老頭子道:「我吃羊肉分你湯。見好就收。」
  我立刻回:「魚裡沒有羊,小心崩刀口!」
  「小朋友不賣面子?」
  「你的給我個裡子唄!」
《食咒》